梨树下有风吹过——尸姐
时间:2022-08-09 06:38:30

  得知怜妃死讯时我没有哭,看到怜妃遗体时我也没有哭,但现在,我看着那只残破的香囊,跪在地上,眼泪一颗一颗滴落。
  一众太医拆开香囊,再三确认,里面只有安神的药草和香料。
  以及一张叠起来的纸条。
  我将纸条递向楚妃:“娘娘,上面应该是怜妃写给您的话,看一眼吧。”
  她没有接,眼里毫无波澜:“还用看吗?无非是一些诅咒本宫去死之类的晦气话,拿去烧掉。”
  我犹豫着想要打开那张纸条,楚妃一巴掌扇了过来:“谁也不准看!”
  她夺过纸条,眨眼之间,撕个粉碎。
  碎纸屑从楚妃指间缓慢飘散到地上,仿若再也无法复生的死后幽魂。
  “她一定恨我入骨。”楚妃眼中带着狠戾。
  “她明明喜欢紫色,却偏要穿着一身大红上吊,分明是故意的。”
  “在香囊里塞入诅咒的纸条,一定是某种可以置人于死地的蛊术。”
  “这个贱人,活着的时候就够讨嫌了,连死了也要故弄玄虚,本宫才不怕她!”
  她开始整晚整晚地不睡觉,倚靠在窗前,从天黑站到天亮。
  娘娘不睡觉,我们宫女自然也不能睡。
  我夜夜陪着楚妃,听她翻来覆去地讲述那些往事:“当年我第一次出府游玩,正好撞见有个醉汉当街打人,扰了本小姐的心情,就随口训斥了一句,我可没那么好心为了救人,只是单纯嫌弃他们挡路了而已,谁知那个黄毛丫头竟然赖上了我!见她如饿死鬼投胎般大口啃着梨花酥,看上去应该很好使唤,我就勉为其难把那丫头捡回了府上,想着留她做个免费出气筒,结果一留就是那么多年,真是便宜她了。”
  “她仗着有几分姿色,又是个好欺负的软性子,经常被府上人调戏逗弄,有几个小厮竟然还敢对她动手动脚,真是活腻了,我当场就剁了他们的手喂狗!事后爹娘罚我在祠堂跪了三天三夜,责备我行事狠辣,我才不管,虽然只是个微不足道的丫鬟而已,但她是本小姐的人,谁也不许动!不过她整天一副小心翼翼的受气包样,连脑袋上被砸出个包也不敢哭,我看了就来气!怪不得人人都想欺负她!”
  “她从小到大都不爱打扮,看着寒酸极了,明明我平时赏了不少首饰给她,她却一个都舍不得戴,全部抠抠搜搜地装在盒子里藏起来,结果盒子被人偷了去,她急得哭了好几天,比死了爹还伤心。我骂她守财奴,她肿着眼睛说,盒子里都是我送给她的礼物,代表了我的心意,每一样她都想珍藏。她也想太多了吧?那些只不过是本小姐戴腻了的、随手赏的小破首饰而已!”
  “那天去花灯会,我实在看不下去她身上的麻布衣裳,骂骂咧咧地拿出自己的裙子给她穿,结果一路上所有人都在用惊艳的眼神望向她,呵,一帮没见过世面的下等人!论美貌,本小姐才是第一好吗?搞得我只能紧紧牵住她的手,不然谁知道她那个蠢货会不会又被调戏!”
  明明是在抱怨,她却满眼笑意。
  这个时候的她,仿佛不再是楚妃娘娘,而是那个未出阁的娇贵大小姐。
  “入宫之前,我一百个不乐意,虽然皇上英姿飒爽,可他那般滥情,我如何受得了与旁人分享夫君?所以我毫不犹豫地离家出走了,带着她一起。我们找了间破屋住下,四处都是泥土和蜘蛛网,倒是挺符合她穷酸的身份,而我则被灰尘呛得不行,谁让本小姐天生金贵呢?好在她花了半天时间就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我睡床,她打地铺。”
  “身无分文的日子原来那么难熬,不过是吃了顿饭没付钱而已,店小二竟然当众呵斥本小姐,真是天大的笑话!她那个贪生怕死的怂货,不仅拦着我砸店,还主动留在店里洗了三天碗筷。第一天我气不打一处来,嫌她没出息,第二天我坐在一旁翻白眼,她笑着哄我,第三天我含恨加入了洗碗的行列,没办法,谁让她要刷的碗筷实在太多呢?本小姐只能勉强分担一点了。”
  “结果洗个破碗把本小姐的手都冻裂了!一双纤纤玉手变得又红又肿,我委屈得不行,她低下头细心地帮我上药,我第一次发现她的手竟然那般干裂粗糙,就像干了几十年的脏活累活,可她明明也才十几岁而已。于是我不准她再挑水做饭了,那些小事我自己就可以办到,她一脸迷茫,仿佛不明白自己哪里做错了,有时间不如去保养一下她那双糙手,真是气死本小姐!”
  “倒霉的是,我不小心把饭烧糊了,满屋子都是烟,我气得想摔锅,又担心摔坏了还得再花钱买,只能原地干跺脚。她却笑得很开心,驱散了屋里的烟,然后手把手教我做梨花酥。她那个人啊,处处惹我生气,唯独她亲手做的梨花酥,最讨本小姐喜欢。她说,梨花酥是我们第一次相遇的信物,所以无论如何都要牢牢记住它的味道。世上怎么会有那么矫情的丫鬟?”
  “那段离家出走的日子,真是辛苦极了,明明每天都很疲惫,她却总是强撑着露出轻快的笑容,是把我当瞎子?有一次她居然歪头靠在我肩上睡着了,真是好大的胆子!虽然本小姐那些日子表现得亲民了一点,但她也不能那么没大没小吧?看在她一脸疲惫的样子,我就暂且饶过她了。谁知她竟然保持着那个姿势一觉睡到了天大亮!害得本小姐的肩膀麻到失去了知觉!酸疼了好几天!”
  “后来有一天,她直接累晕了过去,我以为她断气了,眼泪怎么也止不住,毕竟没了她以后就没人干活了。还好她很快就醒了,否则我倒要先哭断了气!坚持不了的事,就应当果断放弃。其实进宫做妃子也没什么大不了,皇帝也不是什么丑陋恶霸,嫁了就嫁了,毕竟本小姐那么难伺候,只靠她一个人可不行。所以,我拉着她回府了。”
  “再后来,我们进了宫,变成了现在这样。”
  楚妃嘴唇干裂无比,重复道:“变成了现在这样。”
  我奉上茶,她一口都没有喝。
  如果,她们当年没有回府,会怎么样?
  以楚妃的个性,一定会每天都抱怨辛苦,麻烦,累。
  但一定也会在怜妃靠向她的肩膀时,不悦地皱起眉,然后别过头,默默弯起嘴角。
  可惜,世上没有如果。
  “她一定会来找本宫索命的,一定会。”她又从大小姐变回了楚妃。
  “不会的,娘娘。”我为她披上外衣。
  “会的。”她语气坚定。
  很多很多个晚上过去了,怜妃依然没有来。
  后宫纷争不断,有人被贬为庶人,有人被封了贵妃,但楚妃已经一个都不关心了。
  有风吹响窗户的时候,她会立刻起身查看。
  夜半屋外传来猫叫,她会立刻从梦中惊醒。
  “是她来了吗?”楚妃反复询问。
  “不是,娘娘。”我一次次回答。
  又一个无眠之夜,她披散着长发,轻声问:“桃欢,世上到底有没有鬼?”
  我以为她想听的是否定答案,摇头道:“娘娘,奴婢不信鬼神。”
  然而她用力攥住我的肩膀,指甲似乎掐进了我的肉里,一字一顿:“怎么可以不信呢?世上有鬼,肯定有的,我们很快就能见到鬼了。”
  黑夜中,烛光映衬着她苍白如纸的脸。
  她嘴角勾起异样的笑容,脸上没有丝毫恐惧,更多的,竟是期待。
  大家都说,那位作恶多端的楚妃娘娘,逼死怜妃后,被对方的鬼魂吓疯了。
  一时间,宫中人心惶惶,对楚妃避之不及,生怕沾上什么不吉利的东西。
  深宫如囚牢,每天都有人疯,有人哭,有人死。
  遭皇上厌弃的嫔妃,连下人也不把她们放在眼里。
  一年,又一年。
  兜兜转转,楚妃身边只剩下了我。
  “你也滚吧。”楚妃毫不在乎。
  我不语,默默为她摇扇。
  楚妃眼底带着讥讽:“不必装忠心,跟着本宫这样的弃妃,你唯一的下场就是死,还不如另寻他主,为自己谋个好去处。趁着本宫心情好,愿意主动放人,趁早滚。”
  我看着她鬓边的白发,想说我可以不走,但她转过身去,懒得再多看我一眼。
  最终,我什么也没说。
  于是,我也走了。
  新主子曾经也是位宫女,对下人温和包容,受皇上宠爱多年,即将晋升为皇后,前途一片光明,处处都比楚妃好。
  我终于实现了曾经的心愿。
  挺好。
  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不可能继续追随楚妃。
  何况,她想要留在身边的人,从来不是我。
  离开前,我看见楚妃独坐在窗边,翻出一把碎纸屑,试图将它们拼接起来。
  当初撕掉香囊里的纸条后,她又把地上的碎纸片捡了回来。
  每一片都悉心保留着。
  “本宫倒要看看她到底写了什么。”楚妃自言自语。
  细碎又微小的纸片,拼起来难度很大。
  我放下打包好的行李,陪着她一起,拼了很久很久。
  终于拼好后,发现纸条上的字迹早已模糊,辨不清内容。
  时间可以抹去一切。
  纸上的字,枝头的花,身旁的人。
  无一幸免。
  楚妃盯着那张破破烂烂的纸条,怔了好一会儿,说:“没关系。”
  我刚想安慰,却听她接着道:“反正她就快来找我了,有什么话,可以留着当面说。”
  她还在等。
  整个宫中,大概只有我知道,楚妃并不是被鬼魂吓疯的。
  她只是,等得太久了而已。
  每一天,她每一天都在等待与怜妃的鬼魂相见。
  可她等了一天又一天,却怎么都等不到那个红衣厉鬼。
  “你说,她是不是有病?都死多少年了,怎么还不来找本宫报仇?她以为自己是谁?也配让本宫等这么久?不管她是鬼是妖,见面后本宫一定先狠狠赏她一巴掌!”
  “你说,她就那么在乎肚子里的孩子吗?在乎到要去死的地步?当年本宫有大把机会可以怀上龙种,可本宫没有,因为本宫不愿意,为什么她却愿意?她就那么爱皇上?就那么想生下他的孩子?就那么,没有一丝丝眷恋地,说死就死了?”
  “你说,化作厉鬼的她会长什么样子?脖子会断掉吗?眼里会流血吗?会飘过来,还是爬过来?会掐住本宫的喉咙,还是挖出本宫的心脏?”
  楚妃一遍遍地问着,眼神那般空洞。
  我张口,又闭上,一个字也答不上来。
  说到底,我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旁观者罢了。
  一个直到最后也没能探入她们内心深处的旁观者。
  楚妃疯魔的外表下,究竟有没有真心?
  怜妃临死之前,究竟有没有怀着恨意?
  那张纸条上,写的是怨,还是念?
  我永远也无法知道了。
  屋外的管事嬷嬷正在催我走。
  我望向她:“娘娘,奴婢走了。”
  楚妃眼底如一潭死水,没有搭理我。
  “不对。”她突然回过神,“万一鬼魂的样子其实没那么丑呢?万一她比活着的时候更美了呢?本宫绝对不能输!”
  楚妃放下碎纸片,匆匆坐到镜子前,手忙脚乱地为自己梳妆。
  将散乱的长发盘起,给憔悴的脸颊抹上胭脂,在唇间点上艳丽的红色。
  最后,她拿起一根簪子,愣了许久许久。
  “清逸,这根簪子适合戴在哪儿?”她轻声开口。
  空荡的寝宫内,没有人回应她。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