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等,便等得困意上涌。
翌日,我还在模模糊糊睡着,忽然前方帐帘一掀,两名甲士忽然闯入,一左一右将我架了出去。
我正惶惶不已,倏忽间已被拖到一间大帐里,昨日那督工就站在中间,指着我道:司徒大人,就是他!
我这才看清,前方帅位上,一站一坐,两个都是我熟悉的面孔。
王玙走过来,罕见地神情和蔼,使人如沐春风:如此智计,居然是一个小兵想出来的?
你既有贡献,我将你提为百夫长,可好?
我不敢说话,因为此时那帅座上的人,也正紧紧地盯着我。
对方头戴冠盔,衣海龙宝甲,肩上覆一只赤金饕餮,英姿勃发,面容冰冷,待看清楚我后,脸色更是变了。
我刚张嘴,便见他下了座位,疾步走来,伸手在我脸颊上狠狠一擦,登时便露出了下面的肌肤来!
王玙在一旁瞧得热闹,唇边淡笑:这么一说,不能提百夫长了,倒可以提个乡君。
慕容垂哼一声,似在按捺怒火,忽然转头朝众人斥道。
都出去!
第四十四章
须臾之间,偌大的帅帐走得干干净净。
我不敢抬头,却见那双紫金靴绕着我走了几圈,声音清润,却带着寒意:民闯军营,合该当场处死。
……谁叫你不告而别。
你反倒怪起我来?
我自知理亏,只能闷不吭声。
顿了一会,那靴的主人停在了我身后,冰凉铠甲紧贴着我肌肤,带来一阵寒意:可你解我一大难题,论功又该行赏,你说,我到底该赏你,还是罚你?
都随你。
慕容垂似乎被我将住了,一阵咬牙后,狠狠道:我瞧你可恨的紧!
我刚要反驳,不意被轻咬耳朵:但也可爱的紧!
既然可恨了,又怎会可爱?
身后,慕容垂长叹一声:正是又爱又恨,颠倒沉沦!
你说你孤身一人来找我,若是碰到了流匪,不慎死在了路上,我岂不是成了鳏夫?
我鼻子一酸:可我宁愿流血,也不要再流泪了!
对方闻言,目中好像有什么在闪动,只是他终究忍了下来,放软了声音哄道:可战场上生死无眼,我怎么带着你?
我没要你带着我。
那……
我来这只是想问你,你此去,何时回来?
我深吸口气,强笑道:一年两年三年,我都等得,只是不要叫我等一辈子。
忽地,我腰肢上横了只大手,还没反应过来,已被人用力带在了怀里,用满是青髭的下巴用力摩挲:无论何时,只要你等我,我都会回来。
听他娓娓述来,我忽然喉头哽咽,几乎句不成句:那,万一你死了呢?
你放心,生有人,死有尸。
听到这里,我再也抑制不住自己汹涌的泪水!
说到底,无人知晓这是否是我们的最后一面,我孤身追到这里,也不过想再看他一眼罢了!
许久。
慕容垂默默擦干我面上水渍,轻声道:莫哭了。
终有一日,我会还你一个河清海晏的大邺,天堑终成坦途。
见我用一双泪眼望着他, 他忽然手抚鬓发,指尖扯住玉冠,轻轻一拽,长长的乌发泄了下来,接着横刀一削,将一缕长发递到我手上。
从此以后,魂梦相牵,你便是我的归处。
第四十五章
无论我多么不舍,慕容垂的大军仍然开拔了。
而我则被他委托给王玙,被带回了家乡滁州。
知道我做了十几年的菽饼,王司徒令我牵头,王家人从旁协助,在城中分家制作草绳锅盔,再将一批批军用干粮运往北方。
我答应了。
这样一来,即便慕容垂在北我在南,也能帮上他的忙。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日日稀里糊涂地被推着走,忙得昏头涨脑,也渐渐在等待中淡忘了惶惑与痛苦。
期间,慕容垂常有来信,虽然笔墨不多,却都写着一笔安字。
这时我才知,他之所以被称作鬼将军,便是因为善于夜袭。
要出奇兵,便不能留痕迹,甲士往往要埋伏在嵩草战壕,数日不饮不食,长此以往便手脚浮肿,极易生病。
得知此事,我又陈情上去,王玙听闻,又叫了两个官盐使来调度。
于是,我以家中的菽饼铺子作掩护,大量制起了一种盐豆窠子,以三升豉掺以五升盐捣碎如泥,再压作成饼晒干,要食用时剥一块,即可代替盐巴。
于是,滁州成了供应军粮的主要产地,要每日产出定量的锅盔、麻饼、糜饼,皱饭,和盐酱送往前线。
因人手不够,我找来了不少妇人帮助,其中一位女郎生得尤其貌美脱俗,听她介绍自己,竟是南家县令之女。
万万想不到,滁州里外内乱不休,甚至连县令之女也无路可走,沦落到当垆帮佣。
幸而我有官令在身,这才能够安稳度日。
第四十六章
寒来暑往,又是一年初夏。
雨水丰沛的时节,好容易让乌云盖顶的滁州有了一日喘息之机,梅子黄时,又是满城飞絮。
不知何时,邺北的战事已进入尾声。
这些日子,因相邻大城内乱,滁州城涌入了不少外地人,其中便有一些评书。
只不过和陈郡不太一样,他们不讲鬼将军,却总讲些神神鬼鬼,并些司马朝廷的风流艳事,我虽不爱听,但偶尔累了,也会去听上一耳朵。
这一日,正讲到西贵妃被废,又被谢家扶持为太后的逸事,我听得颇有滋味,忽然便被阿二找了过来。
女郎,门口来了两名黄门,您快家去吧!
我听了,就要起身。
刚往外走,便见一意想不到的人伫立面前,峨冠博带,身后还有两名宦官打扮的男子。
那人默默看我,另两名宦人则手执纨素,面容带笑:这位,便是龙骧将军之妻,江氏愁予吧?
我连忙行礼:是。
圣人听闻奏报,多有感念,江娘子身为女子,却于军事多有鼎故革新,慕容将军此次大捷,问要何赏赐,却只为夫人求取封荫……
话未说完,便被身旁人打断:闲话休叙,且颁了圣旨!
是、是!
一名宦人连忙打开了文书,抑扬顿挫地念道:奉天敕命,江氏愁予,龙骧将军慕容垂之妻,秉性端淑,克娴于礼,圣皇躬闻之甚悦,兹授淑慧乡君,食邑千户……
宦人念完,那人便将文书潦草丢到我怀里:夫荣则妻贵,果不其然。
这是在笑我攀高枝了。
我无意与他争辩,接了旨意便坐回去,继续听我的评书,孰料两名宦人离开了,瞿晃仍站在原地,神色恍然。
当初,若我去北能将你带在身边,也不会有今日之事了。
我断然拒绝:若我当日不愿被休,反而将事情闹大,恐怕被一刀封喉的人就是我了。
自县主被杀后,我再没做过被人吊死的梦,颈上的伤痕也早已看不出了。
可午夜梦回,想到那梦里将我吊死在树下的人,却仍会不寒而栗。
见对方默然不语,我冷道:我曾以为夫是妻的天,却未有一天想过,天塌了该怎么办,后来天真的塌了,我才明白没有谁该做谁的天。
瞿晃嘲弄一笑:我做不了你的天,难道慕容垂就可以?
无需他做我的天,只需他将我当人看。
此事说来简单。
说来简单的事,往往做起来难。
对方若有所思,许久后怅然吁叹:事实上,我虽荣膺高位,但心情却无一日舒畅开怀,回想这三年最喜悦的时光,竟是与你成婚那一日。
江愁予,我说我悔了,你信么?
瞿郎君,你悔的也不是失去我,而是没能骗过我。
这时,评书已换了个桥段,总算讲到我爱听的鬼将军了。
我端了茶水,便专心地听起来,正听到邺北大捷,回头看,身后已空无一人。
再听台上,那老者正讲到精彩处。
却说那鬼将军夜袭百里,用兵如神,一战大捷,再战再捷,此番归来,圣人亲披紫衣,成就一方兵权在手的漠北大王……
孰料,他说到这便一脸高深,显然在吊人胃口。
台下顿时嘘声四起, 我嘴里嚼着干果子,也忍不住加入了嘘声大军的一员。
这时,长街外传来哒哒马蹄声。
往外看,一人骑在马上,穿着赤金柔软的鹤氅,腰悬羽箭雕弓,足登紫靴,手抛一枚金珠。
只远远一抛,那金珠便被抛到了老者手中。
请先生继续讲。
这人下马递了话,便径直坐在我身边。
见他浓长睫羽,掩着一双碧眼,老者清了清喉咙,顿时喝彩四起,台上台下顿时又热闹起来。
一代人的传奇故事,就此娓娓续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