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罢,你这女子说的还算中听。
又转头向着慕容垂:若不是你今日来了,那些折子我就递去圣人面前了,省得废我许多功夫。
谁知慕容垂听了,反而打蛇上棍:那我请制的八千铁甲……
……
王玙听了,气不打一处来:你要的蹄铁我制了,铁盾也制了,若非我给你请的宅子,你娶妻还得赁屋住呢!
慕容垂闻言一笑,流露几分邪气:我寒门出身,怎比你家大业大?
你自己去兵部斡旋!
他们讨价还价,我听得一头乱麻,刚拿了一碗豆汁在手里喝,便见两名女御上前行礼。
郎主,光禄大夫瞿晃求见。
第三十八章
我闻言,紧张得立即站起身来。
见席上两人目露疑惑,又连忙解释:我一闺阁妇人,不好见外男。
王玙闻言,轻轻点头,两旁女御便立即搬来一花鸟屏风,让我回避其后,不过片刻,便有两道脚步渐渐走近。
紧接着,屏风外响起瞿晃那清晰冷静的声线:某不知龙骧将军也在,唐突了。
慕容垂理都不理。
气氛陷入了一阵尴尬,王玙适时笑道:哦,县主也来了。
问王司徒安。
听到随后那一道陌生的,轻柔的女声,我顿感脖子上辣痛起来。
顿了一会,瞿晃冷冷道:正好今日将军也在,当着司徒的面,不如知会瞿某一声,何以一连斩我三名监工?
呵,尸位素餐,杀都脏了我的刀!
将军慎言!
慕容垂冷笑一声,隐隐威慑:瞿大夫,出生入死是我,坐而论道是你,合适否?
将军,莫非我大邺缺你一人?
呵呵,是不缺我。不如下个月就由瞿大夫北上吧,有这副口舌,定能挡胡羯十万大军!
你!
见他们争吵起来,王玙及时从中调停:胡羯连下北部十城,慕容将军心急也是常事,再说圣人要你督造,你便居首责,怎可坐视不管?
瞿晃急道:可那都是废贵妃安插的人手,我亦只能徐徐图之!
他话音未落,慕容垂冷不丁道:瞿大夫莫忘了,当初你能到内阁掌事,也是贵妃引荐的你呢。
呵。
一声轻笑,已然表明了王玙的态度。
司徒怎可怀疑我立场?
我能想象,此刻另外两人的表情,定是冰冷而漠然。
其后氛围凝滞,只听铮然清音,屏风外倏忽一声惨叫。
我一惊,面前的花鸟屏风忽然翻倒,只见瞿晃手执宝剑,紧紧挟制着面前娇小的女子,一道雪亮刀光横颈而过,顿时血喷如瀑!
只在瞬间,女御们的惊叫响彻了庭院。
再看他手中的县主喉管被割,却还强留着一口气:瞿郎,你,你怎可如此……对我……
话音未落,瞿晃已松了手。
那娇小的身子立仆于地,正倒在我脚下,四肢尤在抽搐。
我愣在原地,再看那执剑的人只是眉眼微沉,清俊的面上掠过一抹恍惚。
江愁予,你怎会在此?
第三十九章
见他走近一步,我连连后退。
瞿大夫慎言,你该唤我慕容夫人。
……
见瞿晃阴翳的目光在我面上游移不定,慕容垂冷冷瞥来:原来是你啊。
转脸又朝我点头:幸而你改嫁了我,瞧这县主,今日之下场竟不如狗彘……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也唯有我听得懂。
他话音未落,便被瞿晃打断:贵妃被废,如今她已不是县主了。
当初,她以瞿家人性命胁迫我屈服,又多次追杀我元妻,害我们夫妇离心,我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
再看另一边,王玙竟抚掌微笑,显然极为满意。
善,瞿郎之心吾明矣。
对方这一刀,彻底划清了与过去的界限。
此刻,我对着地上那死不瞑目的女子,竟生出一份兔死狐悲之感。
正出着神,便见瞿晃转向我,口吻低沉:愁予,如今害你的人已不在,你还不愿回到我身边么?
这一问,顿时使席上另外两人变了脸色。
嗯?这是何意?
这是王玙。
瞿大夫慎言!
这是慕容垂。
见王前者神色疑惑,对方一指我,口气斩钉截铁: 王司徒,这便是我元妻。
当初她衣不解带,亲自侍奉我病母三年,从无怨言,不论德容言工,皆在这个狠毒的女子之上,若不是被逼得无路可走,我怎会与她合离?
我默默听他陈情,心下忽生荒诞之感。
慕容垂见我缄默,眉头轻挑,口吻倨傲:某不算公卿贵族,也无亿万家财傍身,但即便面前斧钺汤镬,娶下的妻子又岂能相让?
瞿晃张了张嘴,正要争辩,却被王玙一句话压了下去。
你三人私事,不必在我处分说。
又朝对方不耐烦道:你还有何事?
瞿晃动了动唇,终是隐忍一头。
无了。
之后,王玙又转向慕容垂:你呢?你还有何事?
我,我多了。
慕容垂面无表情:军械,兵马,粮草,我此次往邺北,路途漫漫,一路辎重都需你解决。
谁知,王玙闻言立即甩袖:去去去!
舆马军械我为你解决,其他的,你找别人打秋风去!
如此足矣。
慕容垂点点头,看一眼瞿晃,再看一眼我,忽然躬身行礼:垂无以为报,唯酬一刀。
我还没反应过来,便见他抽出腰间宝刀,耳畔顿时响起呼啸的龙吟之声。
但见院中绿荫如盖,天空一碧如洗,碧眼青年持刀如游龙,雪色刀光在树影之间飞烁,叫人一时竟分不清刀更劲,还是舞更美。
一舞既罢,慕容垂持刀立于院中,不喘不汗,行息如常。
王玙轻拍手掌,显然心情愉悦。
再看庭中另一人,却面如土色,牙关颤抖,不过须臾,头顶的玉冠忽然碎裂掉落,迸溅了一地齑粉!
第四十章
此际,星夜里起了一缕微风,将暑气卷入庭院之间,盈盈滴翠的柳树底下,慕容垂远远看我,眉间坠着一丝温柔。
我明白,这是要离开,也是要我做一个抉择的意思。
等我一下。
离去前,我解下肩上的披风,盖住了那女子凄惨的死相。
事实上,文昭县主身量娇小,面容清秀,单看外表,不过是平日里街头巷尾,随处可见的那种小娘子罢了。
这之后,我过去牵起了他的手:咱们走罢。
马车上,我们相对而坐,慕容垂不知从何处取来一张丝帕,轻拭着宝刀刀柄,神态甚为轻松。
我一阵后怕:刚才在王司徒处,我以为你要杀他。
对方闻言轻哂:我若当面杀你旧人,与瞿晃那货色又有何分别?
顿了顿,话风又一转:不过,你若和他走了,今日的瞿大夫便是一具死尸了。
我瞧他轻描淡写,只能讪讪一笑。
慕容垂搁置宝刀,一扬袖将我揽在臂里:你要与我一同回陈郡么?
为何要回?
入秋之后,我需北上。你不愿在洛京招人眼球,那我们便回陈郡,披红挂彩,三书六礼,总归要有个章程。
我嫁过瞿晃,虽明媒正娶却遭下堂,因此对这种过场仪式并无期盼。
但瞧他满眼热烈,也莫名心中欢喜。
第四十一章
初秋,洛京下了三日的雨。
雨水丰沛的时节,我们回到了陈郡,两月不见,我阿耶形貌神色都精神许多,甚至嚷嚷着在陈郡也开个菽饼铺子。
我掏出嫁妆里最后一点体己,给他赁了个小店面,又找了两个长工帮衬,总算将菽饼铺子勉勉强强开起来了。
或许知道这是龙骧将军家里的铺子,店里的买卖很不错,也是通过这个店子,我结识了陈郡不少世家夫人。
闲暇时,她们总会问我一些匪夷所思的问题。
江娘子,龙骧将军是不是生得碧眼虬须,膀大腰圆?
……他不蓄须,也不胖壮。
每当我这么回答,她们就会睁圆了眼睛,嘴巴里不断发出吸气声:怎么会?
也有人旁敲侧击,想要往我身边塞小女郎,多是些家中的旁支、庶女,说将军身边孤独,要送些人来为我分忧。
对此,慕容垂总是断然拒绝,若直接送人过来,甚至会被他上门驳诉,反而闹得大家都没脸。
久而久之,也就无人再提此事。
这一日,我路过那废弃的园子,忽然便想起了那面壁梳头的女子。
去问慕容垂,他忽然沉下脸,反而叫我更好奇:夫主,她是你房中的人,总丢在那废园里也不合适。
孰料他闻言大笑:我房中的人?那可不是人人都能做的!
可,可都说那是你的妾侍……
是么?
说着,慕容垂碧眼中促狭闪烁:既然如此,愁予身为主母,妾侍的去留,你自可定夺。
啊,我?
不等我反应过来,他便唤人开锁,亲自将那园子里的女人带到面前来。
只见那女子蓬头垢面,眼神涣散,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慕容垂使人松开她,她便猛扑到他脚下不停磕头,直磕得满地都是斑斑血迹。
我心生不忍,便想让女御将人扶起来。
不意她忽然仰头嘶叫,嘴巴张开,里面却是一团焦黑的舌头!
我吓得大叫一声,差点离席而走!
慕容垂紧盯着我,神情淡然:你不会认为,是我将她害成这样的吧?
……我,我不知。
是么?
……
见我浑身颤抖着不说话,慕容垂将腰间宝刀解下,轻轻递到我手里:刀给你,你可随时杀我,我绝不还手。
我自然不会去接那把刀。
慕容垂等了一会,自言自语道:你这般怕我,又怎会真心爱我?
说罢,便一扬袖子,起身离开。
他走了,一旁的杀墨这才上前:夫人,您实在伤了郎主的心了,这女子的确是老郎主送来伺候的,可她却听了旁人的挑唆,向郎主的饭食中下哑药……
哑药?
是啊,后来东窗事发,她自己将剩下的毒药吞下,这才被郎主软禁在此。
我这才明白,他之前的声音为何会粗哑难听,心中顿时懊悔难当。
第四十二章
可惜,慕容垂并未给我陈情的机会。
当夜,他再次离府,只留下一封手书,说他拿了王家的辎重兵马,需应王司徒北上之约。
只是他走得这样急,这样紧迫,不知是躲我还是恨我。
此际天光尚未大亮,我妆了个男髻,又从自家铺子里拿了十几个菽饼,便沿着长街上湿漉漉的辙痕往城外追赶。
慕容垂所乘的车舆八马宽驾,是唯有世家才能御的马车,也因此很好分辨,我从府里拉了匹马,这一赶,便赶到了天黑,
出了城,前方渐渐出现一支蜿蜒的车队,形容整饬,喑哑沉默。
看行人打扮,似乎是商队。
忽然,车队中跑出一辆快马,御者向我挥舞红旗,我正要上前问路,却见那人从袖中掏出一物对着我,似在瞄准。
我一惊之下,连忙勒马后退,却不意摔落在泥土里,衣冠凌乱,狼狈无比。
那御者拍马靠近,待看清我相貌,大惊失色。
夫人,您怎会在此?
此人正是护送我去陈郡的甲士之一,且被我指导过如何保存菽饼的,我顿时尴尬极了。
对方倒也没再问,而是将我恭恭敬敬地迎到了队里。
此际天已黑透,车列驻扎在一处荒村,众人卸了外面布衣,下面却是寒光闪闪的铁甲。
我见他们一部分埋锅造饭,一部分原地烧窑,不禁莫名:这是作何?
那护送我的甲士解释:这是在炕干粮。
干粮?
是也,我等并非先锋,而是伙头军,将军还在后面招兵呢。
我:……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万万没想到我选的这匹马太快,居然赶在了真正的大军之前。
现在再想那辙痕,恐怕也是慕容氏的惑敌之策。
见我悒悒不乐,那甲士劝慰道:夫人且安心,最多半日,将军必至此处。
……也好。
那甲士拱了拱手,便自去忙了。
其他士兵也是分头忙碌,很快便炊烟四起,我往脸上抹了黑灰,凑过去看,却见他们将一团团豆糜压得菲薄,忍不住小声道:
这样一来,薄饼定然在长途跋涉中碎为齑粉。
旁边的人耳尖,闻言冷笑一声:那你说怎么做?
我做了十几年菽饼,自然不服气:你可加些淀粉,做成寸厚圆饼,中间留孔,以炭火烤炙。
为何要留孔?
中间留孔,以草绳串之,士兵可负数十里。
那为首的人听了,忽然不笑了,又指着脚边一大盆湿漉漉的东西问我:这是做完牛肉干之后剩的下水,你说该如何利用?
我眼一瞟,便认出那是满满一盆牛膀胱,小声道:若有肉干、麻饼,可将牛膀胱晒干为皮包,将所有食物塞入其中,每个士兵带一个、或几个皮包即可远征。
众人闻言,啧啧称奇。
那甲士沉默着,忽然一拍我后背:你这小子,诡计甚多!
就在他又要来拍第二下的时候,身后的甲士连忙上前阻拦:督军不可!
说罢,便在对方迷惑的眼神里,急急将我拉走了。
第四十三章
这之后,甲士给我找了个孤帐休息,叮嘱我不可再随意乱走。
若不然,哪怕大邺如何民风开放,一个妇人混入军营这件事,光民间的唾沫星子,也足叫我死上百回次了。
听他说得在理,我也只能等在帐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