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
我下了马车,却见对方目视前方,面色大变。
不远处高门轩敞,上陈白花,一行女御披麻缟素,手捧执绋鱼贯而出,身后数名挽柩,只听挽歌阵阵,哀哭遍耳。
我懵了:这,这是谁的奠礼?
杀砚杀墨互看一眼,默然不语,他们似乎同时保有一个秘密,是我所不知情的。
你们不说也无妨,我自己看。
我说完,不顾两人在身后狂呼,便疾步冲入了那高门里。
穿过影壁后,一路上几名女御被我惊吓,纷纷避让后退,内门走出两个熟悉的文士,却是杀笔杀纸两人,两人见我直直走入厅堂,面色一变。
夫人怎来了?
我愣愣地看向廊檐上方,只见两道长长的白色奠带垂落两旁,厅内摆着一张半人高的漆黑棺椁。
耳畔人声嘈杂,声音忽然大似惊雷,忽然又细若蚊蝇,每一个人都在说话,表情却模糊不清。
我默默望向那黑棺中,那人双手置于胸前,不冠不束,眼底绀青,嘴唇如枯萎的花瓣般苍白。
再摸向那宽阔的胸膛,确然冰冷彻骨,毫无起伏。
无论何时,总是死去的人最解脱。
数月以来,我不是不眠不休地赶路,便是照料昏聩的阿耶,如今这人将一切置之脑后,从此大梦不醒,却留我在世上苦苦煎熬。
此刻,再看向棺中的人,忽然便觉得有些羡慕。
甚至想与他一同去了。
只是这棺椁似一道小银汉,隔开了彼此,终究有些碍事。
众人眼睁睁看着我爬进了棺材,俱是惊骇瞠目,却没有一个人上前阻拦,而我爬到棺底,枕在那毫无回应的人肩上,渐渐在浓郁的困意中闭上了眼睛。
睡着了,便能忘怀一切苦痛。
不知过去了多久。
睡意昏沉,昏昧之间,枕畔的人忽然睁开了眼睛,盯着我熟睡的面孔,双唇轻动,一字一字,清晰得如清泉滴落岩上,铿锵穿石。
你的心意,我已知了。
一个冰冷的吻,轻轻地落在我唇上。
令人不寒而栗。
第三十三章
我渐渐醒转,面前是浓郁缭绕的清烟。
起身四看,壁上刻有百千座佛,面前一面深龛,里面密密麻麻摆满了灵牌。
不远处的矮榻上,一人懒懒倚着青竹熏笼,手里拿了一本《金刚经》,身侧一樽细长香炉,两只大袖清芬异常。
烟雾中,他面容俊美,眼尾修长,有君子的模样。
我茫然:我这是死了么?
对方见我醒来,放下了手中书简,反朝我伸展双臂,一双眼看着我,蕴着无限怜爱与期盼。
来。
他伸手一带,我便身不由己地被他牵系。
穿过灵堂,是一道清寂无人的垂花门,里面一处花草掩映的厢房,十分玲珑可爱。
进门一台鸡翅木小桌,摆着几道精致小菜,慕容垂斟了酒,我接过来,一口饮尽,忍不住啧啧称奇:地下的交杯酒,喝起来也甜得很。
是么。
我注意到,他的声音并不像在滁州时那么沙哑难听了,反而优美而清润,透着一股涌泉般的沁凉感,令人浑身酥麻。
然而,不等我仔细分辨这之间的区别,对方已然趋近了身子:给我也尝尝。
交换中的酒水果然又醺又美,像一盏醇酒泼散了春风。
如此两三杯下去,我已醉得抬不起头,甚至看面前的人也有了几分重影。
身前人将我往怀里一拥,往前几步便是铺天盖地的红绸,绣花被面上铺着满满的红枣花生,一颗漆黑东西滚到我手边,却是颗圆滚滚的大桂圆。
掀扬的帐幔中,慕容垂卸了头冠,长长漆发顿时披泄而下,眉毛往上挑,又乌又浓,眼角湿红,一双碧眼却清澈见底。
我伸手摸上那双眼,忍不住感慨道:这怎能是鬼眼呢?
怎么?
……分明是含情眼。
话音未落,对方俯身而下,大手抚上我的脸,眼梢红软,声线却有着动人的低沉。
从今往后,你要唤我夫主了。
死后的世界如此惑人,竟如坠入深湖一般,叫我沉溺其中,再难醒来……
第三十四章
已是夏日了,贴着睡热得很。
我睁了眼,却发现自己贴在一张胸膛上。
对方手里拿着我小衣,正在擦我脖子里的汗,乌发披垂,眸翠眉长,神情是完全放松后的闲适。
醒这么早。
看到他,我这才彻底悟了!
所以,你没死?
对方眉一扬,很有几分傲岸怎么,你很希望我死?
面前便是那朝思暮想的面孔,然而我看也不看,低头便狠狠咬在了对方白皙的手背上!
慕容垂哼也不哼,一手揽着我,直等我咬得满嘴湿润了松口,方用那受伤的手摸我的脸。
鲜血顺着手指流淌下来,落到我眼皮上,脸颊上,他用指腹轻轻抹去,神态微微痴迷:我没相错人,你心中有我,哪怕死了你也要我,是不是?
我不为所动,口吻怨毒:我恨你。
你若干脆死了多好,可你根本就是骗我……
对方闻言,有些急切地轻咬我耳朵,口里含混道:我哪有骗你,分明是你来得太早,差点坏我筹谋!
我将人一推,披衣下床,慕容垂连忙追上来,捡起地上一只红绣鞋:瞧你,鞋子都走丢了。
我怔了怔,对方已半跪在跟前,一手托起了我只着刬袜的足,白皙修长的指,骨节分明。
我冷冷道:在民间,都是妇人伺候夫主穿鞋,你是誉满天下的大将军,怎能如此伏低做小?
你是我妻,我乐意。
见我不吭声,他垂着眼睫,掩着一双清凌凌的碧眼,语气甚有些低声下气:放心,我绝不叫你做寡妇。
我是不得已才吃了河豚毒制的龟息丸,若不是诈死,我怎么骗得过狼子野心的嫡兄?
听了这话,我面上忽然便湿了。
他见我落泪,莫名荒燥,两手将我扣紧压在怀里,俯身亲到了脸上,一一卷走脸上的泪珠,直白而粗暴:你莫哭了。
我听人说,若妻子频频哭泣,那定是做丈夫的无用,一见你流泪,我就心烦得很。
不是你无用,难道是我无用?
慕容垂叹道:好,好,是我无用,是我错了。
错在哪里?
我们是夫妻,结发同枕席,黄泉共为友,从此以后,我再也不会抛下你了,仙境火海都与你同去。
听他认了错,我这才卸下心防,顿时泪如涌泉,哭得对方手足无措,只能左左右右绕着转圈:你莫哭了,要不给你金,你去买几身新衣穿?
不要。
我去给你买点心吃?
不要!
要不,带你去见我家人?
……好。
第三十五章
待我哭够了,慕容垂牵着我一路穿过长廊。
此际圆月悬于树梢头,似乎刚下过雨,空气湿润而清凉,云销雨霁之后,枝头露出清凌凌的如峨眉月的轮廓。
我跟着慕容垂来到前厅,只见里面人头济济,水泄不通。
再看厅堂中央,那棺椁依旧摆着,甚至两旁围了十数个年轻妇人,披麻戴孝,恸声震天,倒比他假死那日还要热闹。
只是他又没死,她们到底在哭谁?
棺前站着一名老叟,雪鬓霜鬟,身量高大,同样老泪纵横,慕容垂带着我走上前,笑容微妙:父亲死了唯一的嫡子,这可如何是好?
那老叟神情麻木,嘴唇翕动:他亦是你大兄。
慕容垂闻言,笑容不变:兄长敢去陛下面前冒领功劳,理应有今日之殃,再说他是死于胡羯之手,也算以身殉国,父亲该骄傲才是。
见那老叟闭目长吁,满面浊泪,我悄悄拉他衣角。
哦,差点忘了。
慕容垂挽着我,神情怜爱:父亲,这是我妻愁予,她出身滁州江家,家中是做菽饼的,与我这寒门庶子正相配。
他一字一句,并无夸大或自贬,那老叟听了,却气得面皮紫涨:我们慕容氏几代寒微,可你已是龙骧将军,怎能不娶四姓女?
我紧张地看向慕容垂,却见他面上淡笑,口吻却令人汗毛直立:父亲,今日高兴,你休说我不爱听的话。
老人连连摇头,胡子直抖:罢罢罢!你如今翅膀硬了,我已管不了你了!
说罢便怒气冲冲,拂袖而去。
慕容垂不以为杵,两手微微一压,霎时间,厅内静可闻针。
他拉着我的手,轻声细语,却隐含威慑。
以后,她便是这里唯一的女主人。
第三十六章
就这样,我以妻子的身份留了下来。
身为龙骧将军,慕容垂交游不算广阔,但也十分忙碌,经常半夜方归。
我曾经怀疑他与同侪在酒馆妓寮应酬,可他换下的衣物上并没有脂粉香味,倒经常发现血渍。
奇怪的是,夜里趁了烛火看,也没在他身上找到伤口。
这日我用了膳,一直等到晚上也不见他归来,便百无聊赖在院里溜达,见几名女御摘下白花挽联,在原处贴上红字,忍不住上前阻拦。
长兄昨日还停灵,怎可今日便贴红囍?
女御们一脸茫然:是郎主让我们这么做的。
他竟如此行事?!
我以手加额,头痛不已:将挽联依旧挂回去,至于囍字,贴在厢房即可,不必大动旗鼓。
几人面面相觑,显然左右为难。
忽地,门外传来一道人声:郎主说过,一应事宜以夫人指派为准。
我闻声看去,见杀墨、杀砚两人风尘仆仆进了门,不禁讶异:你们将军呢?
二人面含忧色,苦笑连连:这几日弹劾郎主的折子如雪花一般,还被瞿大夫以军备夥废为由,直接谏议到圣人面前……
圣人大发雷霆,恐怕不能善了。
我听到了那三个字,敏觉道:瞿大夫?
是也,正是光禄大夫瞿晃!
听我一问,杀墨大吐苦水:因他连连谏议,郎主请制的八千铁甲直接换成了藤甲,近几日的奏报均被王司徒打回了……
闻言,我缄默不语。
夜深了,两名幕僚告辞离去,又等了许久,方听到大门口传来铎铎马蹄声,不一会,就见慕容垂披件墨色鹤氅,踏着夜色走进院中。
见门上依旧挂着挽联,他面容一沉:让你们撤了灵堂,换成红绸喜字,怎的毫无动静?
我赶在他发火前,连忙上前陈情:是我让他们撤下的。
话音落下,落针可闻。慕容垂转开眼睛,轻咳一声:你们做的很好。
他积威可怕,我见女御们深深低着头,便轻声道:你认为我自作主张?
对方淡笑一声:哪有。
我摸不准他想法,只好娓娓道:我这并非是为了别人,而是为了你。
所谓母贤然后子孝,兄友然后弟恭,你这么做也无可厚非。
闻言,对方一双清凌凌的碧眼眨也不眨地看我,看得我后脊发麻:可你刚升任龙骧将军,多少人眼红得紧,此时逞一时意气,反而落人口实,叫自己处境更艰难。
一口气说罢,我不敢看他。
不意对方盯着我,忽然便启唇而笑,唇角轻扬,一手执起我手背,贴在自己面上摩挲:为何你说话每个字都好听?
以后要多说话,我喜欢听。
我:……
第三十七章
这一日,慕容垂总算早早归家。
他今日装扮殊异,发鬓漆黑,长发结成数个小辫垂在耳后,更衬得眉眼邪美,颇有一分凌厉:今日我向王司徒递了拜帖,你与我同去吧?
我见他装扮隆重,神情肃穆,不禁讶异:为何要带上我?
对方微微一哂:我面目可憎,又笨嘴拙舌,不如你口才敏捷,为之奈何?
……好。
待我梳洗装扮完毕,两人便一同坐上马车,前往司徒府。
刚到大门外,便闻钟磬隐隐,迢迢暗递,隔着一重树影,只闻弹琴鼓瑟,声声入耳。
转入一条长廊,水塘边筑起了美轮美奂的舞榭歌台,依山傍水,清晨起了袅袅薄雾,将亭台楼阁浸在朦胧的雾间。
门房一进入通报,那丝竹声便停止了。
我们走入院里,便见一位年轻郎君踞坐于席,两人同样是缁衣大袖,气质却绝不类似。
如果说慕容垂皎若灿月,华彩如虹,王玙就是林间清风,自有那么股不拘泥于形、超然物外的旷世之感。
只是对方肃容霜雪,脸色难看,似并不待见我们。
慕容垂一扬袖,淡淡道:这位便是当朝司徒大人,夫人可呼王郎君。
我恭恭敬敬行了个女礼,王司徒只点点头,便向着慕容垂说话:你可知我每日接到的,皆是弹你的折子?
嫡兄刚殁,你竟有心情娶妻作乐,非要我下个贬斥令给你么?
正说着话,女御端着茶点近前,其中正有一碗清澄的豆汁,慕容垂伸手一指:煮豆持作羹,漉菽以为汁,司徒可知下一句?
即便我认不得多少字,也知下一句: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王玙笑一声,神色却不辨喜怒:何必打机锋?
在大邺,向来是王与马共天下,王家人参政议事,在朝廷内有着举足轻重的分量,我生怕慕容垂又冒犯他,连忙躬身行礼:大司徒,小女子有话说。
王玙听了,瞥我一眼,隐含轻视。
我不以为杵,轻声道:孝悌礼义,本应如此,然而郎主府上亲缘淡薄,兄弟间互相仇视,早已互为仇雠。
王玙淡淡道:照你这么说,他做的很对?
闻言,我连忙摇头:绝非如此。
为父不父,为兄不兄,无怪乎我家郎主心下不顺,只是他再不顺,也不该使司徒在朝中难做。
听我说话,慕容垂一言不发。
司徒既私下贬斥,必然已是留了情面,也因此郎主虽娶我,却并未挂红纳采,正是为了不留话柄。
王玙听到这里,才轻叹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