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在最困窘的时候,他也是体面的,高傲的,从未像今日这般,衣冠尽湿,形容狼狈:江愁予,你要去哪里?
我……
我戴着面巾,张了张嘴,却不知如何回答。
长随打了油伞过来,却被瞿晃一手制止,就这么昂首站在大雨里,嘴里说着话,雨水沿着嘴角一路往下淌:你可知我回到滁州,第一件事便是去瞿宅探你!
为何要探我?你已有了新妻了。
对方抹一把脸上的雨水,声线在雨声中破碎:不,在我心中,你仍是我元妻!你再等几日,我必重新迎你!
……
我闻言,顿觉荒唐:休便是休,怎能出尔反尔?
雨势愈发瓢泼,那线条优美的嘴唇在雨幕中不停地张翕:我休你,也是为了护你!
她监视我的一切,从庙堂到内宅。如今圣人已殁,贵妃失势,县主已被我软禁,她再也不能逼迫我了!
见我沉默,眼前这人一步步向我走近,口吻悲凉:我知你温和良孝,是不可多得的贤妇。
三年前,我去上京士族中奔走,全是为了生计,如今我已是光禄大夫,年俸百石,往后余生,你不必再住陋屋破宅,也不用亲自侍奉婆母……
若我不愿再做那个『贤妇』呢?
什么?
我不愿再做你身后那个沉默的妻子了,瞿郎君。
我垂着目,低着眉,躲避着对方殷切的目光:你什么都想要,高官厚禄,温顺良妻,世间哪有这么好的事?
瞿晃闻言,不可置信地停驻脚步:江愁予,你怎能说出这样无情的话?若不是心中有你,放不下你,我又怎会给你送钱送宅?
见他咄咄逼人,我连忙躲入车中:瞿郎君,请慎言。
愁予……
莫唤我闺名了,我已嫁予他人。
……
片刻后,窗外传来一道不可置信的质问:不过区区数月,你已琵琶别抱?!
江愁予!你下车!下车见我一面!
在对方陡然严厉的质问里,我匆匆吩咐甲士开拔。
车轮铎铎,溅起漫天泥浆,驶远了再回头看,那惨白的人影仍紧跟车后,呼声破碎。
江愁予,你回头!
伴驾的甲士频频回头,面露疑惑:夫人,那位瞿郎君……
我摇摇头:他不过是难以面对妻子的强横,不得已怀念我的温厚罢了。
速速前行,他不会跟多久的。
……是。
又行半日,雨声渐消,前方渐有人烟,已是抵达了陈郡境外,众甲士纷纷下马,改换形容,将原先的甲盔更成布衣,旌旗藏于箱底。
这原本黑沉沉的车列摇身一变,忽然成了一支商队。
回首再看,那人影早已不见。
第二十八章
车轮铎铎,马车一路驶入城中深巷,只见巷尾一座高门,门口两对一人多高的石狮子,廊前挂的红笼被夜风吹的摇晃,一只狸花大猫喵呜一声擦腿而过。
我下了车,便见四人迎在路中,其中两个还是我熟识的,杀墨和杀砚。
另两名文士状的中年人立于左右,为我安置了阿耶,行止十分礼遇,我感激涕零:你们两个,必然就是杀笔、杀纸了吧?
二人闻言,面容颇为惊异:夫人怎知?
我默了一会,笑道:好名字,自然过耳不忘。
另一头,杀墨和杀砚两人道:夫人稍待,扁鹊已请到府上,晚些便来看诊。
闻言,我心下感动,躬身长揖不起:多谢你们了。
几人见状,连连拱手:不敢当,我们不过是照郎主的吩咐行事罢了。
这宅院古旧,除了给我收拾出的一处干净厢房,到处都是一层浮灰,我在满是回声的长廊逛了一圈,心下怅然若失。
两名女御轻声安慰:老郎主与郎主大兄早带着仆人去了洛京,留在陈郡的只剩一些老人,是以宅子失了人气。
是呀,待郎主回归,定会与夫人相聚的!
见她们言之凿凿,我唯有点头。
就这样,我带着阿耶,悄悄落户在了这个深巷。
数日后,在几名良医施针下,我阿耶渐渐清醒,甚至能自己扶着拐杖在院里慢慢走动。
见他身体日安,我心下松快许多。
实际上,除了宅院里人烟稀少,日子有些寂寞之外,这里的生活要比滁州好上很多。
无聊之余,甚至有心情招猫逗狗。
小咪?
闻我呼唤,那大猫受惊似的直往前蹿。
猫似主人,这狸花猫也和他的主人一样,有一副湛绿的眼,我忍不住追上去:喵呜,你是他养的小宠吗?
那猫沿着长廊往前跑,扫把似的长尾直直竖在空中,我一路分花拂柳,不知何时已到了另一处院落。
此处两扇低矮厢房,门户紧闭,透过虚掩的门缝,隐约能看到里面人影晃动。
猫不见了。
门缝里的人影走近了,却是一个披头散发,形容清瘦的年轻女人,那女人手持木梳,正对着墙壁一下、一下地篦发。
我正欲上前,却忽然被人从后按住了肩膀,吓得差点大叫!
回身一看,却是之前见过的女御,对方面带疑惑:夫人,你怎的在此?
我勉强笑道:误入而已,马上走了。
出了院子,那女御拿出一把青铜大锁,立时将院门锁住,见我神色疑虑,对方笑道:这里是琚夫人住所,她喜静,您平时还是不要过来了。
回想那女子清瘦年轻的形容,我讶道:琚夫人,她是……
女御回道:夫人勿忧,不过是郎主的房中人罢了。
我闻言,默然不语。
第二十九章
翌日,我正在廊下为阿耶缝补,便见杀墨杀砚两人相携而来。
这两日,为何没见到杀笔杀纸两位文士?
两人踟蹰一会,方客气地回复我:他二人是幕僚,郎主既往洛京,他们自然紧随其后。
嗯。
我应了声,便继续缝手下的针线,心思却已越飘越远。
正午,阿耶吃着茶饭 ,忽然叫着要喝酒。
我带了两名女御上街,刚打了壶酒,便见当垆的两个大娘笑眯眯地下了店帘,店内随即走出一人,此人头戴方巾,两鬓染霜,却是一个仙风道骨的老者。
只见这老者豪饮一碗酒,将陶碗丢还给主人,十分爽朗率性,堂下坐着的酒客轰然叫好。
这是作何?
我问那两名女御,她们却面有揶揄,掩口胡卢:夫人竟没听过传奇?
陈郡每个酒馆都有这种说书人,只是些不得志的士子臧否人物罢了。
正说着,那老者已然胡子一抖,惊木一拍,直接入了正题。
话说圣人殁后,那西贵妃不甘垂帘,竟悍然夺嫡,若非王司徒与鬼眼将军一文一武,里应外合,辅佐少帝登基,我大邺必然再掀战火!
他这一开口扬顿挫,堂下喝彩连连,很快便丢了满满一台的铸钱。
我从未听过传奇与评书,正来了兴趣,那两名女御见状,也只得提着酒壶在原地等我。
再说那鬼眼将军头角峥嵘,紫衣金带,真真是一位杀人无数,也一生富贵的大丈夫,自及冠来一战成名,入京请封,脱帽露顶王公前,众臣跪拜,从此统塞上城九十,带甲八万,革车六千,官拜车骑将军!
只是他出身神秘,老朽我也是多方打探,才捕了些风言风语啊!
说罢,这老者叹了口气,眉头紧凝,显然是要吊人胃口,堂下顿时嘘声四起。
叟!再多讲讲『鬼眼将军』吧!
是也!据说将军天生神力,一双鬼眼,乃是胡姬之后……
好罢,好罢!只是此事离奇,需从他出生当日说起!
那老者又豪饮一碗,声音变得低柔沉下:再说那鬼眼将军,其母只是一低贱胡姬,一场酒宴之后,为家主孕了麟儿,因他双瞳异色,曾被其父兄丢到山后狼窝。
幸而三天之后,家中祖母心生不忍,命甲士前往捡拾,怪乎狼母不食之,反跪乳之……
老者讲着讲着,故事的走向变得诡奇了起来,堂下众人却不管,仍旧听得有滋有味。
我有心听他再讲些洛京风云,却不意对方颠来倒去的,讲的尽是些狼母狼子的故事,不禁有些失望。
两名女御见状,三催四请,终于将我拉走了。
然而,刚到长街上,尽头忽然驶来一辆高大马车,左右车辕各站一名高大甲士。
我见那车来势汹汹,连忙避让路牙,不意那甲士忽然勒停了马匹,一手指我:就是她!
我一惊,已被那人挟住肩膀,飞快捉进车里,两名女御在车后徒劳追赶,惊叫声渐渐杳然。
再看车内,对方手握书简,一袭云白,眼波微澜。
江愁予,你不见我,我自有法子见你。
第三十章
见那熟悉的面孔上洋溢着自得,我瞬间心火直冒:瞿晃!你怎如此无赖!?
你我虽为夫妻,三年时间却形同虚设。
面前的人将书简搁至一边,一展袖子,神情是罕见的温和:看来,你不了解我,我也不了解你,你不知我行事手段,我不知你性情坚忍,竟能借他人之势逃出滁州。
我紧贴车壁,口吻防备:这都是托你的福。
闻言,瞿晃眼中的阴翳一闪而过,须臾间又恢复成八风不动:放心,你一日是我妻,便一世是我妻。
现在说这些,还有何意义?
对方眼神些许兴味:你跟我回去了,自然知晓意义。说着,他忽然伸手,撩起了我一边额发:可惜,愁予如此颜色,我竟叫你守了三年的空闺……
我被人近了身,吓得连声大喊:你若敢动手,我丈夫定会杀你!
瞿晃唇角微扬:我现今是光禄大夫,谁敢杀我?
旁人的确不敢。
我回忆着那评书人的说辞,磕磕绊绊道:可、可我嫁的人位高权重,紫衣金带,是一位杀人无数,也一生富贵的大将军!
呵,大将军?
瞿晃冷笑一声,不置可否。
我别无无法,唯有咬定了不松口:他年少英俊,自及冠来一战成名,王公敬畏,众臣跪拜,是大邺最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对方闻言,嘲弄一笑:你口中之人,朝中倒的确有一位,他行事凶煞,杀人如麻,民间辄呼为碧眼鬼,其名可止小儿夜啼。
我连忙点头:没错,我嫁的人,就是这位誉满中原的鬼将军!
是么?
瞿晃闻言,笑容变得更深:此人如今在洛京,正与家中嫡兄斗得你死我活,恐怕不久后便是一具死尸了。
他死了,你无处可去,依然要回到我身边的。
我只管信口胡诌,哪管洛京里死的是谁,他见我神色如常,悠然笑道:所以,你在说谎。
我没说谎!
有何凭证?
笑话。
天下的凭证那么多, 他难道样样识得?
想到这里,我一咬牙,伸手去腰间解下那枚碧绿的玉珏,缓缓递到对方面前。
对方先前还目露轻视,只粗粗扫了那块玉一眼,神色登时变了。
下去。
什么?
我说下去!
听他连声怒喝,我吓了一跳。
行驶中的马车渐渐停下,不待完全停稳,我便急忙跳下车,落地时甚至崴了脚。
再回首看,那车舆已如风驰电掣,扬尘而去。
第三十一章
入夜。
我一瘸一拐地蹩回老宅,却见杀墨与杀砚二人于大门口匆匆套车,有些莫名:夜已深了,你们不休息?
杀墨见是我,神情一惊:我们去找郎主……
话音未落,便被杀砚兜头拍了一巴掌。
我疾走上前:他如何了?
杀砚见我步步紧逼,讪笑道:郎主在洛京,刚被圣人擢拔,我等盘桓陈郡日久,合该早往他身边去。
哦,这是好事啊。
我说着,便一提腿,稳稳坐到车前:既如此,也将我带去吧。
杀墨见状,连连摇头:夫人不可!郎主在洛京群狼环伺,自身难保,何谈分出精力照拂夫人?!
杀砚见杀墨和盘托出,叹了口气:之前郎主会逃到滁州,正是被嫡兄刺杀重伤,如今他被圣人赐了战勋职田,老家主却让他禅与兄弟,否则便是不孝不悌,正是图穷匕见的时候!
洛京、嫡兄、你死我活……
听他们这么说,我终于明白,瞿晃为何一看那玉珏就变了脸色。
我思忖半晌,缓缓道:可万一他赢了呢?
他若赢了,那便是家中独大,从此再无牵累,是不是?
两人沉默。
所以你们留在此地,是受了慕容垂的命令,他在洛京官拜龙骧将军,身旁的人定然一同加官进爵,而你们身在陈郡,却两手空空,一无所有……
杀墨闻言,勃然变色:夫人怎可如此说我们?
杀砚见他情绪激动,连忙按住了安抚:你怎的没有一点城府?
又朝我冷道:夫人不必激将,若您执意跟来,回头郎君问责起来,我等是要褪层皮的!
我淡笑一声:此言差矣,你们带着我,尚可将责任推在我身上,可若是撇下了我,而我在陈郡出了差池……
话音落下,两人顿时面面相觑。
第三十二章
所幸,陈郡距洛京不远。
崤函帝宅,河洛王国,说的便是这天下王都的皇城。
这里街道通敞,纵横交错,城门贯直,足容九车并行,两侧布置官署寺庙,坊墙内深宅大院、豪奴成行,牡丹丛开,香风数里。
暮色已垂,御街上仍然行人如织,摩肩擦踵。
我掀开车帘,眨也不眨地观望着长街景色,杀砚在前面低声道:夫人,前方就是司徒府、并太庙太社,过了此处,前面便是郎主的府邸了。
嗯。
能在此处有宅,可见慕容在洛京已成著姓。
车轮笃笃,渐渐将一众府院抛在后面,然而不过一炷香时间,驾车的两人忽然勒停了马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