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传来一阵哑音:将我用完就丢,是否有些过于绝情了?
你待如何?
……
我坐在铜镜前,用清水将残妆渐渐洗净,自嘲一笑:呵,他欺我,你也欺我!
『他』是谁?
你不需要知道。我回过身,用一双桃子般红肿的双目恶狠狠地盯着他:你只需安安分分待在这个院子里,做我江愁予的男人。
你瘸了,我养你吃喝,你死了,我为你收尸!
对方嗤了一声:若我不愿呢?
无需你愿,左右那条腿已经烂到根了,你尽管走,我不拦你。
……
眼见对方面无表情地拂落目光,仿佛拂落一粒尘埃,我的心毫无波动。
毕竟这般将我视作尘芥的人,他不是第一个。
第十六章
一场风波,就此平息。
我知道,这平静也是暂时的。
也许我该离开滁州,带着阿耶躲去其他地方,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们几个老弱妇孺,又能逃到哪里去?
数日后,我带着斧头,依旧去河边斫树皮。
晨光耗了泰半,迎面忽然走来一男子。
此人身材魁伟,头裹面巾,只露出一双黑幽幽的眼睛,气质与某人颇为类似。
这位女郎,可曾于附近见过一位身材高大,腰配弯刀的男子?
……未曾见过。
我一口回绝了,继续斫我的树皮,没过多久,河边又来了一人,同样的打扮,同样的说辞。
我冷冷回道:刚才已有人问过了,没有!
然而那人走出几步,却又回头,从袖中掏出一枚令人眼熟的玉佩:女郎可有见过持有此物的人?
此物便是在这附近发现,是我主人贴身之物。
我一言不发,拎着锄头便往家赶,那两人对视一眼,远远跟在了我身后。
也罢。
我背起柳树筐,叹了口气:你们跟我来吧。
回到瞿宅,两名男子进了那间屋子,便扑通一声跪下了。
我替他们掩上门,便去厨房做活。
阿二今晨刚捞了一网籽鱼,活鲜活跳地养在大缸里,我捞了些起来,洗净肚肠,裹上面糠丢去锅里炸。
刚炸好一盆,便见前方阴影一闪,却是那跟我回家的男子,双手藏于后背,正直勾勾地盯着我。
吓我一跳!
我拍拍心口,将那盆小鱼端给他:拿去给你主人吃吧,你们也一起吃。
……
见对方直愣愣地盯着那盆鱼,我捏起一条凑到他鼻下:你闻闻,鲜不鲜?
……鲜。
犹豫片刻之后,此人默默端走了鱼。
面色颇为奇怪。
我没有多想,又炸了一盆鱼送给卧病在床的阿耶,却不知院子的另一头,有人正对着那盆酥炸小鱼大发雷霆。
杀砚,那女子已解决了?
……没。
所以,我叫你杀人,你给我端盆鱼?
不、不是,是那女郎刚炸了一锅小鱼干,叫我端来给您吃的。
……
另一人见状,小心翼翼地问道: 要不您先吃鱼?
是啊,炸小鱼趁热吃,眉毛都鲜掉了!!
闭嘴!
顿时,房中一片死寂。
一人战战兢兢地问:郎主,那、那女郎还杀吗??
许久,方听那粗哑声音冷道。
……那就过几天再杀。
第十七章
翌日。
两名男子带回一个老叟,看穿着打扮,似乎是位扁鹊。
我端着碗熬好的柳树汁站在门口,正犹豫要不要进去,一人眼疾手快地过来,劈手夺走我手中的碗,嗅了气味,面色一变。
你日日给郎主喝的,就是这种东西?
是。我面无表情:树皮煮水,每日一碗,他来了多久,便喝了多久。
你!
男子手按剑上,正要发难,便听里面传来一老叟声音:门外何人?
见我默然不语,这男子将我一搡,狠狠搡进屋子里!
屋内,那人乌发垂地,躺于榻上,灯火耀得我眼前晃动,瞧见他一双碧眼,心下顿时一颤。
老叟一层层揭开那腿上绢布,口里啧啧称奇:蛆虫清创,以化腐肉,此法古已有之。老朽一向以为传言骇人听闻,不意今日竟见到了!
说着,他将那伤处不停扭动的胖大蛆虫挑了,一一丢进身旁铜盆,那捧盆男子低头看着,面如土色。
见我默默站在墙角,对方瞧我一眼,神情和蔼:这位女郎,可知医者是哪位大城扁鹊?
我低着头,忍不住面上发烧:不是旁人,正是小女子。
老叟闻言,眉头一挑:你这小女郎胆子倒大,不是你的功劳也敢冒领?
不过误打误撞罢了,谈不上功劳。
话音未落,一屋子的人都哄笑起来。
只除了那榻上的人。
我低着头,辛苦避让着对方犀利的凝视,却见那老叟上前端走了树皮水,蘸了点在嘴里,神情惊异:这是……
无甚寻常,不过是柳树皮熬的水。
我话音未落,两名侍从顿时七情上脸:你这毒妇!
竟敢这般对待郎主!
还待再说,却被他的主人喝止。
杀砚,住口!
那名叫杀砚的男子闻言闭嘴,只用一双眼睛恶狠狠地盯我,那老叟见状,连忙伸手调停:哎,此法对症,女郎并无坏心。
又转头瞧我:可你不过一小小女郎,是从何处知晓用蛆虫清创化痈,又用柳树皮祛风止痒的呢?
我见他态度和蔼,便也据实以告:我外祖曾是良医,小时候见过几次。
原来如此。
老叟听得连连点头,转头便向那榻上的人叉手行礼:这位郎君,你这条腿之所以没齐膝烂掉,全拜这女郎悉心照料,伤处已经开始愈合,只需静养月余便可。
沉默。
长久的沉默。
良久,一道嘶哑声音打破了沉静:杀墨,送扁鹊回去。
是。
名叫杀墨的男子闻言,便从怀中掏出一粒金珠,递到老叟面前:此为诊金,请。
那老叟见他如此大方,颇有些受宠若惊:老朽虽然来了一趟,可伤都是女郎治的,委实不敢居功!
说罢,又对着榻上人扬声道:这位郎君,若非这女郎及时为你清创,你即便断腿保命,亦可能死于血亏高热,她之所为,恩同再造,难以用金珠衡量啊!
此去良久,余音绕梁。
满室寂静中,那双碧眼轻轻眨了眨:杀砚,将那柳树汁端过来。
杀砚闻言,连忙将那碗药汁凑到他唇边。
对方当着我面,一饮而尽。
似有示好之意。
我不为所动,转身就走,没出门便被人喊住。
你既是为了我好,为何不趁早说清?
我说了,你就会信?
……
我离去后,榻上人颇有些下不来台,一张破陶碗狠狠丢出去,撞在门边碎成了齑粉。
第十八章
翌日。
我正在锅边搅着水引,忽然走来一人,往面前扑通便是一跪。
这人唤作杀砚,昨日方破口大骂我毒妇,今日却莫名其妙地跪在我面前,一个彪然大汉,委屈得双拳捏紧:我不该辱骂女郎,故而诚心来向女郎赔罪。
我拂去面前水雾,平平道:这恐怕,是你那主人的授意吧?
他抬头看我,似乎微有惊异:是……啊不是,这的确发自我本心。
算了吧。我摇摇头:你也不必谢我,我救你主人,只是不想做寡妇罢了。
你们既然找来了,那便早点走吧,我这小院养不起许多人。
那大汉见我舀着水引,连忙起身帮忙,我将一碗素汤端给他:拿去,这碗是给你主人的,不要拿错了。
是……是……
他两边眺了一眼,专看那堆得冒尖的汤碗,但最终是什么都没说,默默地端着碗离去了。
傍晚,一片透明暮霭遮住了月光,月色朦胧,将初夏的夜空衬得愈发高远。
我和阿二两人坐在庭下,拌着椿酱喝水引,刚喝两口,便见那常闭的厢门忽然敞开。
杀墨杀砚一边一个,搀着人出来了。
只见中间人换了一身绉纱长衣,但仍能看出肩宽腿长,个子高挑,几乎胜我一头,两边鬈发垂在脸颊,竟独有一份刚柔并济的美感。
眼看这人在桌边坐下,我和阿二对视一眼,很有默契地选择低头喝汤。
长风鸣廊,月移影动。
除了风声,院中一时只剩下喝面的窸窣声。
面前,一张修长手掌端起水引,微倾于唇边,碗不大,很快就喝得见底。
汤没了,便如水落石出,渐渐露出了碗底的……
荷包蛋。
阿二眼尖,一眼望到那白生生的蛋,顿时委屈了:女郎 ,家中仅剩两枚鸡子,你怎的自己不吃,却留给他吃?
听了这话,那人白灿灿的鸡蛋端在手里,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见对方垂下眼皮,掩着一双碧眸,我连忙道:锅里不还有一个蛋吗?你吃完了便端去给阿耶,休要多话!
唉!
见阿二负气而走,我潦草喝完面汤,便开始收拾碗筷,那人仔细睇着我神色,低声道:你做事总是这样?
怎么?
若要对人好,自然要说得明明白白,否则被人曲解,岂不委屈?
我听了,将抹布一丢:不过微末贱人之语,有谁愿听?
身居高位之人,即便轻声细语,也会被人奉若纶音,而卑贱如泥之人,即便于道中大声号哭,结果又能有什么改变?
对方听我这么说,微叹口气。
沉默良久,他又问道: 不过,你一个庶人女郎,如何惹到了皇室中人?
他这一问,实实在在踩了我的痛处。
我夷然一笑,笑容嘲讽:告诉你,你会帮我杀了她吗?
对方正要回话,阿二匆匆走来,神色惊惶:女郎,主人不知为何,怎么叫都叫不醒!
怎么会!?
我连忙撇下一干人等,随他匆匆离去。
身后,杀砚杀墨两人俯下身,却是压低了嗓音吐槽:郎主,这小娘子好烈性!
是啊,瞧着柔弱,委实呛人!
闻言,那人眼波微澜,只是淡淡一哂。
第十九章
我阿耶自从在菽饼店子受了惊吓,身子便一日不如一日,现在甚至连汤水都喝不进了。
在某人授意下,杀墨杀砚延来了昨日那名良医,经他数次用艾灸气海、百会两穴,人是醒了,却嘴歪眼邪,口流涎水。
见我神色忧愁,老叟叉手行礼:令尊年龄已大,有此风痹之症本是寻常,女郎且放宽心。
此症,无法可治么?
除非能去上京……老叟说着,连忙改口:或是圣人所御的洛京、世家所踞的陈郡,往这两处寻宫廷御医、杏林圣手,或有一线希望。
因胡羯南下,滁州往他城的方向遍布流匪,且随时都有被兵戎袭击的可能,如今城内早已戒严,只许进,不许出。
这希望听起来,竟是单薄而渺茫。
送走老叟后,我拿起阿耶手臂,轻轻贴在自己面颊上。
难以置信这张曾经宽大温暖,能为我遮风挡雨的手掌,如今居然如此干瘪冰冷,仿佛一用力便会捏碎。
屋内一盏孤灯,烛影飘摇。
屋外却是狂风渐起,入夏第一场暴雨,即将席卷而来了。
第二十章
几日后,天气晴好。
我推开轩窗,却见一个修长身影摈弃左右,独自在院中缓行。
似是感觉到我的凝视,对方一顿。
我忙将窗牗合上。
再次坐到镜前细看,只觉脖颈酸痛,那梦中留下的勒痕颜色稍轻,但仍有一圈红痕触目惊心,如一道蜈蚣蜿蜒于肌肤上。
忽地,身后门开了,带起一阵冷风。
面前的菱花镜倒映一身霜雪般的白衣,和披泄肩上的墨发,对方唇色极淡,肤色冷白,碧眼清湛,如一汪凝着秋水的平湖。
看起来不光不凶煞,甚至有些温柔。
上京已陷于胡羯之手,圣人已携宫妃子女逃往洛京,你若往南,一路上凶险万分。
我合上妆奁,听他语气柔和,便轻声回道:可我阿耶病得厉害,自然是要去大城延医的。
话音未落,一股酸楚已冲上鼻腔。
对方窥见了我眼里闪动的水波,微微愣住,紧接着长眉一蹙,低声道:你流泪了。
不用你管。
呵,前几日我还是你男人。
见我哑口无言,他蓦然笑道:柔中带刚,绵里藏针,倒真是个好性子呢。
我移开眼,却仍能感觉那双眼在打量我。
之前他狠狠看我,并不会带来这种遍体发烧的羞耻感,如今的目光却似乎蕴含着截然不同的含义,看得我浑身发毛,后背出了层冷汗。
此刻虽不说话,却感觉空气十分胶着。
你……
他刚出声,我便忍不住站了起来。
怎么?
没,没什么。
我默默坐回去,只听对方娓娓道:杀砚杀墨已打探了,要杀你的人是文昭县主,此女同时又是西贵妃最宠爱的侄女。
西贵妃颇得圣人爱宠,不过陛下日薄西山,红丸都吃上了,恐怕时日无多。
你且等等,静待时机。
听他的口风,竟要替我杀人?
我一时震惊,胸臆翻滚,两道热泪便扑簌而下:你,你真愿意帮我?
对方轻笑一声:杀个人而已,这有何难。
不过,你到底是因何惹到了她?
我?我……
我坐于原地,神情茫然。
我曾为了瞿家那一点贤妇的名声,衣不解带地照顾了瞿晃的病母三年,却落得个一无所有,被扫地出门的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