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掀起惊涛骇浪,面上却一片麻木:贵府上,早已迎来新的主母了吧?
女郎怎知……
见我神色讥诮,六爻情知失言,讪笑道:郎主虽已有了新妻,但并未将您全抛脑后……
闻言,我冷笑道:是么?
见那少年恭谨应是,我摇摇头:此事不难,你帮我带个东西回去,他的心意我自然知晓。
任凭夫人吩咐。
见人始终客气,我将他带到角落,一脚踢散面前堆垛的稻草,只在瞬间,一颗肿胀发白的头颅应声滚出!
对方盯着头颅,瞪大眼睛,口中嗬嗬连声,竟是连话都说不出了!
我从身后按住他肩膀,许是撕破了脸皮,心中竟有种奇异的平静。
这颗头,我要你一同带去瞿家。
第九章
六爻离开以后,我去街上买了口薄棺。
阿二亲手埋葬了自己的嫡亲兄弟,止不住眼泪长流:女郎,这事难不成就这么算了?
我麻木道:自然不会算了,毕竟你和我,还有阿耶都还活着。
阿二闻言,神色惊惶:若不然,我们逃吧?
我摇摇头:逃又能逃去哪里?阿耶年纪大了,近些日子说话、走路皆不灵便,如今四处都在打仗,出城是不实际的。
事实上,因六爻暧昧的态度,我心中仍企盼着瞿晃施救,期盼他温柔的一丝可能。
此刻,也唯有等他表态。
这一等,便等到了落日西垂,一缕夕阳坠落,在半开的窗棂外浮沉无定,中庭无一丝风声,清寂如死。
我在风里坐了许久,直到太阳即将落山,远处铎铎驶来一辆熟悉的马车,便如绝处逢生,心生喜悦。
下一刻,车驾上御者掀了面巾,却依然是六爻。
见我面露失望,六爻劝道::郎主来不了,自然有他的苦衷。
是么。
沉默许久,我低声问道:那头颅,他看到了?
那宦人是县主近臣,想必瞿晃是识得的。
六爻点头:看到了,不过郎主说了,小君向来大度,又怎会做出此事?定是下面的人自作主张,以后绝不会了。
……
我知道他口中的小君,便是新夫人文昭县主,顿时心如死灰。
见我神情惨淡,六爻连忙补充:不过郎主还说了,他刚在瞿氏本家请了宅子,可赠予您居住,也会时不时地去看望您……
我懂了,瞿晃这是要我在本家避祸,县主投鼠忌器,便不敢明目张胆地杀人。
这恐怕已是他能做的极限了。
我心下讽刺,忍不住嘲道:他这是要将我养在外室?
夫人……
也是叫我颠倒人伦,由妻变妾,是么?
对我隐含泪意的怒斥,六爻深深叹气:夫人勿怪。
须知,郎主亦是身不由己。
第十章
事实上,真正身不由己的人是我。
翌日,在六爻的帮助下,我带着阿耶、阿二、和那不知名的男子搬进了瞿晃的外宅。
此后数个长夜,我心中屈辱不胜,几乎日日睁眼,以泪洗面到天明。
而我阿耶因店里死了人,吓得不敢再去,整日神思惊惶,渐至卧病在床,昏睡不醒。
状态越来越差的,还有那陌生男人。
那日,我丢掉他的血衣,从中掉出一个碧绿玉珏,上书一个垂字。
那玉温润碧透,雕工精美,一瞧便是贵物。
此人必有来头。
我去翻看过他腿上伤口,不仅深可见骨,且四周都已溃烂,换做旁人恐怕早已死了百次,他却依然吊着一口气。
只是那伤口再烂下去,这腿就要保不住了。
这人救我一命,也算我恩人,左思右想下,我寻了些蜂糖放在阳光下,任蝇虫叮了数天,上面很快浮了一层白花花的蛆卵。
怕对方醒来挣扎,我用绳索将其四肢牢牢捆住,之后取来一根筷子,将那蜜糖中的虫卵一粒粒挑到溃烂之处。
正挑得满头大汗,榻上人忽然一颤。
我抬头,只见昏暗天光里,两只碧泠泠的眼珠子盯住了我,未料他这么快醒来,我脑中一瞬空白。
只见对方瞬也不瞬地盯着我手上之物,声如厉枭,嘶哑至极。
这是何物?
我沉默许久,忍不住小声道。
……是蛆。
第十一章
对方闻言,双目瞠大。
你,你竟敢如此辱我!
我本想解释一二,却在下一刻对上了那冰冷眼神,瞬间兴致索然。
我辱你了,又如何?
说罢,我不顾对方可怖的脸色,用棉布层层裹住那条肿胀的伤腿,唇角勾起,一脸无谓:你要如那宦人一般,也将我一刀枭首?
……
牙床罗帐中,此人面容如雪,乌发碧眼,脸畔沾了点点鲜红血渍,越发衬得肤色透白,瞳色殊异。
近距离观摩如此美色,颇有些惊心动魄。
我渐渐不敢看他,只含糊道:那死法倒是痛快,我等着你,可别叫我等太久。
说不得没多久,我已死在那文昭县主手里了!
这么想着,我愈发心灰意冷。
眼见天色渐黑,我提着斧子去到院外的小河畔。
正埋头斫着树皮,只见不远处吹吹打打,乐声嘹亮,却是行来了一列蜿蜒奇长的迎亲队伍,走了许久都没走完。
再看那两旁头戴红花,身穿红袍的少年郎君,竟然足有数十人之多!
听说今日城西发嫁的女郎足有百人,连未及笄的都配出去了!
唉,能嫁出去便算好的了!
此刻道旁树下,挤挤挨挨站满了看热闹的庶人,有几个知道内情的,便也压低了声音絮絮议论。
圣人年已古稀,怎会忽然又要选秀女入宫?莫非是那西贵妃容光不再了?
喝!怎么会!那可是我大邺第一美人!
不过我听人说,圣人南下,一路上不耐颠簸,情况早不妙了……
然而他话没说完,便被旁边的妇人一掌拍在头上,灰溜溜地闭了嘴。
我站在人群中听了一耳朵,见天色渐渐黑沉,便匆匆归宅。
今日收获颇丰,我将斫下的柳树皮细细洗净,放到锅里熬煮,直到一大锅水熬成浅浅一汪汁,才用小碗盛了,使阿二端到屋里去。
孰料不到一息,阿二便将那碗灰绿色汤水原样端了出来,脸色青白,唇皮哆嗦:女郎,我,我能不送吗?
怎么?
他说敢过去就杀了我……
……
第十二章
数日后,深夜。
大门再次被笃笃拍响,隔着门缝,隐约能看一张严肃面孔,却是瞿晃的长随六爻。
这么晚了,有何事?
对方压低声音:夫人,你快逃吧!
什么?
圣人在各地选秀女入宫,郎主刚去邺北,县主便在名册上写了您,我只好趁夜来报信!
我闻言惊呆:可我是嫁过了人的!
六爻连连摇头那些宦人可不管这些!最多明日,他们定会来的!
我明白了,文昭县主又出杀招了。
她已打定主意独占丈夫,不能叫我死,却有一万种法子叫我生不如死。
恍惚间,一颗心如在冰水中浮沉。
冰冷之后是苍凉,苍凉之后便是刻骨的怨恨,正是这怨恨迸溅出一点火星,渐渐自颓败中生出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勇气。
六爻,你跟着瞿晃做事,定然通些文墨吧?
他点点头:那是自然!
我站在原地,思前想后,终是下了门闩,将人迎进来说话。
我有法子脱身,还需你帮忙!
第十三章
送走六爻后,我去厨房做了碗肉羹,热腾腾地端进了房里。
甫一进屋,两道碧乌目光将我盯住,我假装没看见,站在榻前柔声道:饿了吗?
对方不知我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唇线紧抿,当着他面,我自己勺了两口吃了,这才端到他面前:放心,没有毒的。
这人凝目我半晌,终于张唇吃了一口肉羹,我用汤匙轻轻搅动汤水,顿时芬芳扑鼻,肉香四溢。
还想吃吗?
……
想吃,就把这个按了。
见他目露不屑,我拿出一张写满了墨字的文书:怕他看不清楚,还将那张纸凑到近前:放心吧,不是什么卖身契。
不过婚契而已。
对方眼皮怠合,轻蔑一笑:你休想。
我不置可否,只将肉羹放在榻边,之后便坐到妆奁旁细细梳妆。
花钿, 螺黛,描红,口脂,每一步都一丝不苟、无比细致地进行。
严妆既罢,揽镜自照,镜中人长眉连娟,双目朦胧,一头乌发如云鸦堆肩,说不出的清媚妩艳。
当年瞿晃瞧不上我,差点当庭撕毁庚契,却在看了我一眼后改了主意,将我迎进了门。
可见,一张好皮囊确然有用。
身后,那男子凝眉看我。
我不说话,而是轻解衣衫,一件件地,慢条斯理地换上绢纱般的亵衣,绣着鸳鸯的红色罗裙,华美光艳的百子披帛……
时隔三年,我再次穿上了那件嫁衣。
见我一身鲜艳,对方似有所悟,哑声嘲弄:夫人,若只求春宵一度,又何必捆着我?
因为颇有姿色,我未出阁时,也曾被不少士族郎君狂热求取。
可此人淡淡睨我,眼中并无欲色。
我尽心打扮却毫无收获,大感挫败:不行,不能放了你。
我现在需要一个男人,是以不嫌你一身重伤,你也莫嫌我门第低下。
呵,倒是不挑。
对方躺在榻上,面容清贵苍白,如琢如磨,透着一股堪比皇权富贵人士的慵懒,又有种桀骜不驯的意味。
若我伤重不治,明日就死了呢?
放心,我不做弃妇,也不做寡妇。
我轻抚对方伤腿,轻声道:这腿若继续烂下去,我便锯了它,宁叫你做瘸子,也不会让你死了。
你……
忽地,门口传来砰砰拍打声,却是阿二在焦急喊门:女郎!门外来了不少宦人,说要接你进宫!
你先拖着!
说罢,我扯了头上金冠,脱了外衫便爬去榻上,抓住对方食指一咬,一个血淋淋的指印便摁在了婚书上!
你!大胆!
对方猝不及防被我得手,怒目而向,眉眼间晕着一股红意,俊得不像人了。
下一刻,我已经抚到他鬓发上,指尖扯住小冠,轻轻一拽,长长的乌发披泄。
劳烦了,借你身子一用。
第十四章
之前慌慌张张为这人擦身,倒没注意他脱衣时的模样,原来腰瘦腿长,肌肉坚硬,趴上去像一块滚烫的石头。
正犹豫着如何下手,只见对方挑眉一笑,只闻裂帛数声,令人齿寒。
下次再绑人,夫人记得绑牢些!
我大骇之下,已被反客为主!
窗外人影晃动,下一刻,房门便被人从外面踹开!
见榻上男女纠缠得难舍难分,几名宫装打扮的人面面相觑,连忙退出门外,张口便骂。
怎么回事?这女子已许了人,却为何登记在册?
小人也不知……
滚蛋!红丹炼的是处子血,出了差池,你我都要人头落地!
此时,男人动作停下,似在仔细聆听,我迅速推开他,下床披衣,又狠掐自己几把,逼出涟涟泪水。
你们是什么人,怎的夜闯我家?
许是我色厉内荏的样子有几分可笑,当先那几名宦人打量我两眼,不约而同嘴角轻扬。
瞧这一身玉肤,杏脸搓酥,如此勾人的小妇人,不进宫伴驾真是可惜了。
我连忙跪下磕头:小女子与夫主结契已久,不过蒲柳之身,又怎敢进宫污圣人的眼?
见那宦人沉吟,另一人冷道:你的婚契呢?
若无婚契,是真是假……拉去宫门一验便知。
我连忙折回房里取文书,却见榻上人坐着,一双眼似笑非笑地望着我,我只当没看到。
这之后,几人将墨纸拿在手上,映着宫灯细细甄别。
丁垂?
我跪在地上,眉眼低垂:是,我夫主从北方逃难而来,名唤丁垂。
丁,不是滁州本地姓氏,一时半会定然追查不到。
为了佐证,我从腰间解下那枚玉珏,递到那为首的宦官手上,对方摩挲玉珏,双眉紧蹙,似欲言又止。
我见他犹豫,连连磕头:大人如不弃,小女子愿自赎自身,只求与夫主长相厮守!
幸而,瞿晃送来的那筐铸钱还在床底。
我将钱抱到门外,众人见了颇有意动,目光闪烁,议论纷纷:不知谁录的册,许是讹误也不一定。
左右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
是也,是也!
几名宦人合计半晌,再回头看我时,眼光已然和善许多。
既是讹误,那我等便删了女郎名姓,只当从没来过。
闻言我心头一松,几乎喜极而泣。
只见众人抱着钱筐即将离开,我忽然想起了那枚玉,小声问道:大人,我的玉珏……
嗯?
一开口,我就后悔了,只能细声补救:那,那是我夫主下的聘礼。
为首的宦官嘴角一撇,掏出玉珏注目良久,却没有还给我的意思:这东西,总感觉在哪里见过……
旁人闻言嘲道:此处穷乡僻壤,能有什么大人物?
说的也是。
那人点点头,依旧将玉收回怀里,临行前还回过身,朝我投来富含深意的一瞥。
小娘子福大命大。
第十五章
回到房中,我揽镜自照,只见镜中人香汗淋漓,满面泪水,唇上胭脂都已被吃尽,心下顿时蔓延开无尽的羞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