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什么也没做,厄运还是一个个接踵而至。
思前想后,唯有惨然一笑:也许我活着便叫她不快吧,人各有命,谁知道呢?
你的好命,还没有开始呢。
闻他这么说,我感激抬眼,却猛然撞进对方深邃乌碧的双目,其中坐着一个女子小小的倒影,那样地纤脆而柔弱。
先前你说的话,都是真的么?
什么话?
我正发呆,却不意身后的人越走越近,一双手轻轻按在我肩上,霎时间,面前模糊的铜镜中,两人脸儿相并,就如鸳鸯交颈。
我瘸了,你养我吃喝,我死了,你为我收尸。
他说着,口唇微倾到我耳边,吹气如兰似麝。
不会是全然骗我的吧?
第二十一章
我一惊之下,跳起来转身就跑。
这一跑就跑到了院落尽头,此处蔷薇纷乱,满架繁花,我索性往棚下一坐,思绪紊乱。
之前事出紧急,我抓着他硬摁了婚书,如今他愿意,我却不愿意了。
再回想他出手慷慨,随扈伴身,说不得门第比瞿晃还高,我即便一时高攀了,往后也是被休下堂的命……
这么想着,我心下愈发后怕。
眼前再次浮现那张艳丽面孔,却是冷傲睥睨,仿佛我只要反悔,下一瞬就会如摘花一般,轻轻摘掉我脑袋。
我摸着脖颈,仿佛真听到了那一道折断的咔嚓声。
当下正魂不守舍,面前忽然行来两人。
定睛一看,却是杀墨和杀砚。
他们一人肩挑双担,另一人手提高箱,当着我面,杀砚将那红皮箱子置于臂上,轻轻掀开。
却是满满一箱金珠!
我正被那反射的金光耀得睁不开眼,杀砚已退至一边,杀墨放下担子,揭开红布,两边是叠得整齐的一摞绫罗绸缎,用累累金丝绣着花鸟鱼雀,卷草蝠纹。
我颇感茫然:此为何意?
此乃聘也。
……
郎主说了,因出门在外,身上财帛有限,女郎若觉寒微,待回到陈郡再尽力满足。
说罢,两人叉手行礼。
如此,女郎可仔细思量。
第二十二章
两人走后,我对着面前闪闪发光的聘礼好一阵出神。
当初瞿晃聘我,所费不过喜饼一担,金耳珰两只,银镯三对,唯有的几身新衫,还是我自掏了体己去店里做的。
之后三年,便是粗衣陋衫,深居简出,整日与他的病母为伴。
未料有一日,我这下堂妻还能如此得人青眼。
闲坐片刻,日移云动,厚重云雾盘踞在天空,夕阳在空隙间迸射一条条绛色霞彩,天渐渐暗下来了。
不知何时,身前多了一个人影。
对方是独自前来,衣袂缓缓拂开,打着一盏低垂的绛纱灯,灯火照耀之下,眼前一晃,瞧见他一双碧眼。
许是坐在风里久了,我浑身寒凉:我只是一末等士族女郎,如何配得上你重金相聘?
我在家中也不过庶子而已,与你正相配。
他往后走几步,轻轻一推,我身下的花架便渐渐摇曳起来。
金子就算了,衣裳都是去成衣巷子现买的,你若不喜欢那款式颜色,自己拿去退了换了,都随你。
我……
怎么不高兴?莫非是礼聘太少?
当着面前铺了满箱的金珠,我不好发违心之言,他见我默然摇头,凑近了柔声道:还是我相貌鄙陋?
说着,他微低了头看我,一缕鬈发垂在额上,像画里走出来的仙人,又像西域深海中的鲛人,有一对清透如洗的眼眸。
这摄人心魄的艳色扑面而来,任我如何张口,也说不出一个丑字,只能讷讷:不……不是,是你太凶了。
……
你杀人如砍瓜切菜,我不喜欢。
花架渐渐停了,对方一扬手,又晃悠悠地荡了起来。
身在乱世,我为挣功名,不得已刀口舔血,可都是战场上见真章,从未伤过老弱无辜。
顿了顿,又道:你若怕刀,我以后不再拿到你面前来,好不好?
见他声音宛然低沉,有些嘶哑,我轻咳一声:还有,你声音也不好听。
只是被人下了毒,烧伤了喉咙,过阵子就好了。
不得不说,对方这放下身段,温柔入骨的样子,实在令人迷惑,也令人心软。
鸡蛋里的骨头都被挑完了,我无法可想,目光渐渐凝在了面前那箱金珠上。
你先前说,家在陈郡?
是。
那我嫁去陈郡,你能让我带上阿耶吗?
……
我不要你金珠,也不要你绸缎,只要你将我带去陈郡,允我照料阿耶。
我低着头,细声哽咽:我便作你的妻。
第二十三章
初夏夜长,蛩鸣轻细,散落草尖的萤火虫渐渐绝了踪影,等了许久,方听到那低低哑音响起:你可知此事艰难?
我移开脸,不敢看他眼睛。
如今胡羯步步进犯,境内流寇众多,陈郡虽距滁州不远,短途已成天堑,我将你带走已是不易,更莫说你阿耶了。
说着,他缓缓摇头:此事,你是要我用命去博。
我轻轻点头:既如此,你拿上金珠绸缎,就自行离去吧。
对方松了手,花架随即寂寞地停了下来。
你不与我同行?
我无动于衷:为人子女,怎可抛下父母不管?
对方垂目沉吟,踟蹰良久:你救我一命,可留下金珠。
不,你曾救过我,这也算恩怨相抵了。
说罢,我跳下花架,从怀中拿出薄薄一张红纸递过去:这婚契,名字本就是乱写一通,也未交予官府报备,到底怎么处置,丢了或是撕毁,都随你。
这之后,我行了个女礼,默然离去。
我走以后,两人从不远处的树荫中走近,神色忐忑:郎主,事不谐矣?
那人手执红纸,面容柔和:此事对别人不易,对我又有何难处?
只是不知,有朝一日,她会不会像对她阿耶那般,对我不离不弃……
身畔,两人揣测着他神情,肃容以待,
不过须臾,这向来残暴的主人已恢复了冷淡神情:也罢,你二人自去陈郡传我口令,调一支亲兵来。
郎主?若调亲兵,您身边……
有何疑问?
没、没有。
杀墨杀砚不敢驳嘴,自领命去了。
这之后,对着纸上那密密麻麻的红字,他眉头挑起,唇角的笑容渐渐加深。
艳极,也诡极。
江愁予,他日你若敢负我……
第二十四章
这之后数日,我见一群人开始打点行装,便也深居简出,不再走去对方面前。
这天夜里,睡得迷迷糊糊,隐约听笛声透窗而入,左右睡不着,我索性开了窗,再听那乐声便清晰了许多,就在厢房外。
穿过影壁,几处碍眼的倒挂藤萝横于眼前,信手将它拨开,便见眼前浅浅荷塘畔,立一袭翩然轻薄的白袍,撒着星点的木兰暗纹,如水流一泻至地,显得人分外单薄清瘦。
粗粗一看,甚至有些病怏怏的。
我正要离开,见那形容凄美,不知为何就顿住了脚步。
你伤了腿,要多休息才好得快。
对方将置于唇边的手放下,不是什么笛,只是薄薄一片树叶:腿上又酸又痒,我睡不着。
哦。
我应了一声便要走,却听身后人扬声道:你的条件,我答应了!
他话音未落,我转了身:来,看看你伤处。
你这狠心的……
不等我听清,对方轻咳了咳,顺势坐到了旁边一块大石上:看吧。
我顺势揭开他裤腿,借着月光潦草看了看。
长新肉了,难免会痒。
事实上,看腿只是次要。
以此为借口,我们又一次坐在了一起,对方转脸睇我,一张面孔俊丽殊绝,直叫星光也失色了。
除了将你阿耶带去陈郡,你还想要旁的什么?
旁的都不用。
顿了片刻,一张轻飘飘的红纸被递到了我面前。
我外祖去的早,因此我识字不多,如今上面的丁字已被修改,改成了两个陌生的字。
我名慕容垂,你需记得。
我嚅嚅细声:慕容……垂。
慕容垂此人,严峻时不苟言笑,颇为可怕,可待他放柔了眉眼,又是另一种风情,另一种动人,他轻声喟叹:待将你送去陈郡,我将独自往洛京,此去不知多少凶险……
若我死了,你清明别上错坟。
我听他这么说,连忙抓住他衣角,心神惶惶:不,你别死,别叫我做寡妇!
他闻言失笑:可战场之上,刀光无眼,谁又说得准?
生逢乱世,谁不是朝不保夕?可你若连生死都撇开我,那还叫什么夫妻?
见我扬声反问,声音甚至有些尖利,慕容垂深深望了我许久,方轻轻动唇:那么,你要如何参与我的生死呢?
我一时语塞。
对上那清澈而热烈的碧眼,我颇有些垂头丧气:总之,我愿为你妻,却不愿为一个在深宅中等待的妇人。
结发为夫妻,黄泉共为友。唯愿你记得,一切事都要与我商量,若有为难处,定要告诉我知晓,哪怕去战场拼杀……
慕容垂听到这里便笑了,皓齿隐约,眸驻星光:瞧这小身板,志向挺大。
又伸手一拂我鬓发:我答应了,必不会叫你做寡妇,只管放心。
我有些沮丧。
瞧他轻松的神色,似并没有把我的话放心上。
第二十五章
日子倏忽而过。
忽然有一天,门口行来一队甲士。
这队列形容整饬,车马喑哑,甚至没有惊动四邻,青天白日的,忽然便出现在了巷道里。
甲士们迅速涌入小院,很快便将前后三进院子搬空了。
慕容垂朝我示意:该出发了。
我对滁州并无留恋,阿二却不愿离开,我干脆将菽饼店子交予他经营,带着昏睡中的阿耶上了马车。
当然了,也带上了我那四抬红皮箱子的嫁妆。
车马铎铎,很快出了城门,马车外便是御着骏马的慕容垂,我微掀了帘子,忍不住透过缝隙偷偷地打量他。
不知何时,他面上已覆了张可怕的兽脸面具,只露出一截线条优美的下巴,气度沉渊,使人心折。
他所挈的这支队伍速度快,耐力强,甚至日夜不休,直至第三日到达一处驿站,甲士们方下马修整。
我将阿耶安顿好,便见慕容垂站在门外,兽脸面具闪着冷光。
你既愿意嫁我,还要将我关在门外?
我想到他一把撕碎我亵裤的凶残,忽感身下阵阵风凉,忍不住后退,这一退,直接把自己退进了房里。
见我神色惶恐,他唇角轻勾:放心,今夜我只睡你榻下。
入夜以后,对方没有食言,果然在踏板上和衣而眠。
你怕我?
……没。
我忐忑良久,方细细道:我只是更喜欢温柔的郎君。
不一会,床沿外摸索来一只宽大的大手,轻轻勾住我手指。
莫怕,郎君的温柔只给你一人。
我闻言,鼻尖一酸。
无需郎君多么爱怜,只需将愁予当做一个人来对待,如此便可以了。
好。
闻言,我大着胆子抓紧了那温热的手指,小声道:那个,我家里穷,只能陪嫁三床棉被。
有此足矣。
深夜里,我们絮絮地说了许多,在那嘶哑却轻柔的声音里,我渐渐睡着了。
第二十六章
第二日醒来,床畔空空的。
我手中却被塞了一物,触手温凉。
我拿着玉珏出了房间,前后找不到人,再问随行的甲士,对方满嘴称我夫人,口吻十分客气。
郎主已往洛京。
闻言,我心中空荡荡的,说不出地失落。
车马喑哑,疾行铎铎。
甲士们再次开拔,一路经过数个荒村,时见路有饿殍,枯骨零落,深夜睡在车里,亦能听到不远处刀兵呼啸。
我忍不住掀开帘子,只见几名骑士远远地奔袭而去,数名甲士将马车团团包裹得密不透风,车列照常向前行驶。
见我盯得目不转睛,车旁伴驾的一名甲士解释道:惊吓到夫人了,不过几个流寇,射杀了就地掩埋罢了。
我连忙点头,放下车帘,再不敢掀开。
又行半日,车队再次停下修整,埋锅造饭,我下车透气,却见一名甲士端着一盆不知什么东西,正要倾倒路边,我瞧着新奇,忍不住上前观摩:此乃何物?
天气渐热,煮熟的豆粟放不住,已生黏了。
我心下可惜,忍不住道:若用碱水清洗,尚可食用。
那甲士听了,大感惊异:夫人怎知?
我闻言,面上有些发烧:我家中就是做菽饼的。
另外,你们若长途跋涉,可将豆粟用碱水浸泡,煮熟了晾成干粮,可保数月不腐。
那甲士听了,连连拱手,谢我告知。
短暂的休憩后,车辆再次开拔。
我刚上车,便听身后鸣哨连连,一名鬼面甲士御马殿后,冷叱数声:来者何人!
接着,我听到了一道永难忘怀的怒喝。
光禄大夫瞿晃!
第二十七章
天地苍凉,苍穹深远。
云中不知何时开始落雨,一道人影自远处疾驰而至,身形在雨幕中渐渐清晰。
见数名甲士长枪狙空,严阵以待,我连忙下车阻拦:列位勇士,此人的确是我旧识,还请手下留情!
听了我喊话,甲士们鸣金收戈,任那御者匆匆行至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