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母后的身体好多了,稚儿也回了宫。
他问洛尚仪,母后怎么了?
洛尚仪是周相的妻子,柔美娴静,说话总是温吞软语,她有一对和周相形似的桃花眸,笑吟吟地说:“皇后娘娘要给太子殿下添弟弟妹妹了。”
秦宣恍然大悟。
却又不很明白。
父皇母后又去种地了吗?
他们每天这么忙,居然还有时间种地,大人的时间可真多。
用完早膳,他和稚儿一起去念书上课。
稚儿很黏人,天真的问他,“哥哥,你想不想我呀?”
他说想,稚儿会甜甜的笑,“稚儿也想你呀。”
父皇说稚儿和母后一模一样。
秦宣想,一模一样,指的是容貌,还是性情呢?
反正母后是最好的母后,稚儿是最好的妹妹。
秦宣的伴读是周相的长子,周惜之。
周惜之太可怜了,他才三岁半,只比稚儿大半岁,却要每天陪他学生涩难懂的史籍。
有一次周惜之学哭了,太傅在上面上课,他藏在秦宣的大袖子下小声哽咽,奶声奶气对他说:“殿下,臣学不会,怎么办呀,太傅要打板子了。”
秦宣无奈叹气,“一会儿太傅要打你,你往我身后躲。”
过了一会儿,太傅问的问题周惜之答不出,果然抽出长长的戒尺要打他手心。
秦宣挡着周惜之,“太傅要打便打我罢,我也答不出!”
他其实答得出的。
为了周惜之,唉……
太傅怎么敢打储君,跪下来请罪,一把年纪老泪纵横,说了许多秦宣听不懂的话。
意思是他有罪,他无能,教不了。
周惜之躲了太傅的一顿板子,结果回家被周相逮住,板子一下没少,还亲自提着上太傅家道歉去了。
秦宣也被打了。
父皇极少对他发怒,那是罕见的一回,厉声责问,戒尺一下一下打在手心,秦宣哭了出来。
父皇没有因为他哭就宽容,反而更加生气,让他面壁思过,写出长长的道歉信,亲自向太傅赔礼认错。
天地君亲师,即便是储君,也不能对老师不敬。
周相也要走个仪式,为了儿子的大逆不道向皇帝请罪。
两个男人在承明殿你来我往说了许久,秦宣和周惜之在外面一站一跪。
稚儿大摇大摆走了过来。
皇帝唯一的公主,最疼爱的公主,总有着意想不到的特殊待遇,宫里没有地方是她去不了的。
稚儿粉白的小脸心疼地皱了起来,让宫人举高了伞为秦宣遮挡烈日,“哥哥,喝口水罢?”
秦宣摇头,“稚儿,你快走,父皇看见会罚你的。”
稚儿满不在乎道:“父皇才不会罚我,父皇怕我哭,因为我是父皇最宠爱的公主。”
秦宣满腹不解。
为什么稚儿哭了,父皇会心疼,可是他哭了,父皇更生气了?
他把他的不解说给稚儿听,稚儿说:“父皇当然心疼你了,可是太子做了错事,怎能因为哭就得到宽宥,太子是不能做错事的,太子也不能哭。你若是哭了,只会让父皇更加两难。”
秦宣小小的身板站在殿外,犹豫了一会儿,推开了宫人举在头顶的伞。
三岁半的周惜之呆呆看着公主。
稚儿转头看他,礼貌地对他笑了笑,然后走进了承明殿。
有了稚儿,父皇没那么生气了,他让周相带着周惜之离开,亲自把秦宣带进殿里。
父皇摸了摸他的头,任由稚儿喂他喝水,什么也没说。
周惜之回府的路上,傻傻想着公主的样子。
他问父亲,“您见过公主吗?”
周相淡淡道:“见过。”
周氏家风清正,教导子嗣亦是格外严苛,周惜之很怕周相,他知道父亲虽然面若春风和气,但私下并不是太热烈温柔的人。
唯一的柔软只留给了母亲。
周惜之垂下桃花眸,“公主真好看。”
周相冷笑了声,“公主喜欢学识渊博的人,你看看你?”
自那以后,周惜之每天苦读,进步之神速,秦宣都看傻了。
有时稚儿等他下课,周惜之都会一本正经说点深奥的内容。
稚儿的课业比他们晚两年,完全听不懂,便问秦宣:“他在念咒语?”
秦宣:“……可能是吧。”
他去接稚儿下课,宋尚宫看着他们的背影,说当年父皇也是这么接母后下课的。
秦宣和稚儿手拉着手,回母后那儿用午膳,父皇也在。
用完午膳,父皇抱着母后去休息,秦宣陪稚儿玩过家家。
夏天可真热,他的生日快到了,宫里都在筹备。
他看见稚儿软乎乎的笑容像云朵,窗外穿过疏林榴花的细碎光影照在他们脸上,微微的热,整座宫殿笼在日光里。
父皇在和母后说悄悄话,母后困了,语句不清地回他,父皇亲了亲母后的脸,把手放在她隆起的小腹上。
下午秦宣的课程是学骑射,除了老师外,父皇也会亲自教他,大手握紧他的小手,瞄准靶心,搭弓射箭。
父皇每箭必中靶心,而他就有些差强人意,总是离靶心还差点。
父皇说他年纪小,能射成这样已经很好了。
他对秦宣没有那么的苛刻,因为他知道,他的太子不会让他失望。
母后抱着稚儿来看他上课。
有稚儿在加油,秦宣汗如雨下,也咬咬牙继续练。
他不能让所有人失望,他是太子。
他射了几把都没有中,父皇再次搭住他的手,他的气息干净平和,修长分明的指尖精准地拈着弓弦,为了迁就孩子,不得不俯身,他命令道:“宣儿,放箭!”
秦宣猛地松开扣弦的三指,手心全是汗,羽箭中了靶心!
秦宣双肩一沉,嘴角不由上扬。
父皇擦去他眉骨上的汗,“这不是做的很好?凡事只要勤学苦练,总有学成的一日,欲速则不达。便是学成了,也不可荒废,要时时温故自省,慎思明辨,知行合一。”
秦宣似懂非懂,去母后跟前讨水喝。
清甜的水润了嗓子,母后含笑看他,“宣儿真厉害。”
秦宣已经五岁了,很少像稚儿那样撒娇,他心里忽然一动,稚气地问:“母后,您和父皇会一直陪着我和稚儿吗?”
母后惊讶地说:“当然了。”
秦宣心安了,一口气把水喝光,“儿臣继续去练!”
他会变得很厉害,像父皇一样厉害。
保护母后,保护妹妹,保护万千黎民。
父皇双手叉腰,额间亦有细密的汗,笑着问他,“宣儿的马术如何了,快上马让父皇看看。”
秦宣连忙上马,他骑的是小马驹,有模有样,小马驹载着他在马场上飞奔。
他回头看。
父皇骑着大马在身后护着他,母后和稚儿站在围栏外对他笑。
他又向上看。
长空晴云,天幕辽朗。
要是永远这样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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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番外二
“宝宁郡主的性情如此张扬, 太子能降得住她?连宫外都说,太子性情优柔,只怕娶了郡主, 来日只有被压着一头的份,堂堂太子沦落至此, 说出去未免可笑。”
“这可说不好, 宝宁郡主只对别人张扬,你几时见过她对太子殿下摆脸色, 要我说,这宫里唯一能降住她的便是太子,她真是被宠坏了!”
“还有一个!”
“谁?”
“三殿下呀,你没见三殿下成日冷着张脸, 幼时郡主还常惹他生气, 长大了,你看郡主是不是总避着他, 许是怕被报复哩!”
两个女官在墙根下你一言我一语, 议论着宫里的新鲜事,以为有树干挡着,便没人能听见她们的话了。
秦恕恰好经过, 四下很静, 二人的窃窃私语随着风送进他耳中,格外清晰。
他不是刻意去听的,他没有窃听的习惯,只是听见岳金銮的名字,他忍不住回过了头, 目色深沉地注视着那两个女官。
他轻咳一声。
女官们仓促抬头,见到是素来不苟言笑的三殿下, 心凉了半截,“三、三殿下,您怎么在这儿?”
“路过。”秦恕淡淡道:“宫里几时允许你们议论主子了?”
若是经过的人是太子、二殿下,那都是好说话的主,不似这位三殿下,平日连见他笑一笑都难。
听说他羽翼丰满,如今正和太子作对,前几日刚查出牵连太子党的大案,十几个官员统统下狱待审,狱里成天是严刑拷打的凄声。
如今他看似云淡风轻一句话,两个女官却都白了脸,“殿下,奴婢们知罪!”
她们以为这下难逃责罚,谁知秦恕沉吟了一会儿,只丢下一句冷话便走了。
“下不为例。”
女官们傻傻坐在地上,陷在捡回条命的惊险里。
“三殿下今日怎么这么好说话?”胖胖的女官问。
瘦的那个心有余悸,拍着胸脯道:“谁知道,许是他生辰快到了,心情好罢,别说了,快走吧,省得这活阎王又回来!”
两个人匆忙走了。
三殿下是宫里最不好惹的人,他生母早亡,少时在宫里受尽了委屈白眼,好几回差点被欺负死了,命大才挺了过来。
人人都说他命硬,是克星,克死了生母,还要克身边的人。
不然为什么幼年服侍他的太监宫女,全都死了?
那都是秦恕弄死的。
那些太监宫女是怎么欺负他的,他历历在目。
人的命多微小,他们曾经以欺辱他为乐,后来他得了权势,把他们丢进刑罚司,还没挨几下板子,人就断了气。
他生来不太有怜悯之心,踏着仇人的血走到今天,又怎么会对几个有罪的宫人开恩。
秦恕一人走在宫道上,落日的余晖将他身影扯得很长。
他看见宫墙的另一头,有一只风筝飞过,细细的线被玉白小手牵着,有人在那头轻笑,那般热闹,与他如同两个世界。
“再飞高一点,帮帮我,快点!”小姑娘轻灵的音调似娇啼的莺,盈软好听,数次出现过在他梦里。
秦恕以为自己听错了,驻足看向那只风筝。
他看不见她的人,只能看见那只飞向他的风筝,他认出了声音的主人。
岳金銮——
他在心里默念她的名字,心中痒痒的。
风筝不知怎么被割断了,突然坠落在他怀里,秦恕握着风筝不知所措,听见岳金銮在墙那头惊叫。
“哎呀,我的风筝!那可是太子哥哥送我的,不能丢!”
她似乎要哭出来了,秦恕能想象得出她湿红的眸子,似浸在水中的暗红色琉璃。
然后是一阵飞快的脚步声,向他这儿来了。
秦恕知道是岳金銮来拾她的风筝,只要再等一会,他会久违的看见她。
他和她的关系不算好,即便见了面也不会打招呼,没人觉得奇怪,反正他是个异类,就算他像太子那样斯文儒雅,见人便笑,也只会把人吓跑。
但他心里是期待见到她的。
这种期待能一度让岳金銮入他的梦,化作柔媚的妖,诱出他心底最深处的欲望。
秦恕下意识理了理衣襟,他生了张皇室最为俊美的脸,但仍然不受欢迎,有人称他玉面修罗。
紧接着他看见了手中的风筝。
岳金銮说,这是太子送给她的,看来于她很珍贵,只是这风筝算不上精巧别致,满是匠气,匠工大约只想着完成任务,看上去平平无奇。
实在配不上她的喜欢。
若是他送……
他会亲手做一只更好的。
可她大约根本不会要罢。
她也不会想见到他。
秦恕漠然地垂下眸光,指尖利落折断了风筝所有的竹骨,风筝在他手里皱的如同废纸,他眼底掠过不屑,转身走了。
“郡主,找到风筝了!”小宫女拾起落在墙角的风筝,“咦”了声,“怎么变成这样了,是风吹的吗,不会是有人故意折断的吧?”
岳金銮看见心爱的风筝变的破破烂烂,心疼地险些哭了,她把风筝抱在怀里,慢慢拼起断裂的竹骨。
“今天的风怎么这么大呀,把风筝都吹坏了,太子哥哥知道了一定会很生气,以为我不在乎他送的东西……”
少女懊恼的声音传来,秦恕立在墙根下面无表情听着。
一行人很快便离开了。
岳金銮哭了,小宫女不停地劝她,“郡主,不要难过了,再让太子殿下送你一个便是,他不会不答应的,你的生辰快到了,寿星可不能哭。”
秦恕听得冷笑。
太子会在意她?恐怕还抱着那个病怏怏的江家表妹在寻欢作乐罢。
秋天了,岳金銮的生辰到了,他与她生辰相近,可惜宫里无人知道,人人都在祝她生辰快乐,连他也是。
反正他从母亲死后便没过过生辰。
不重要了。
还是让她开心比较好。
想到这里,秦恕有些后悔把风筝留在那里。
他应该带走,然后一把火烧了,这样她看不见,也就不会哭了。
秦恕夜里又做了个梦。
许是听说了岳金銮要嫁给太子的事,他头疼气闷几天都没睡好,夜里梦见他也娶了妻,红盖头揭下,是岳金銮明艳羞怯的脸。
岳金銮依偎在他怀中,娇声叫他夫君,她修长白皙的玉颈含羞垂着,细软的长发淹没她娇小的双肩,她亲吻他的脸,身上的香气像一张网,把他最后的理智捕杀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