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失控了,在梦里,然后梦醒了。
卧室干干净净,清清冷冷,他烦躁至极地踢翻了床边的香炉。
他知道他为什么会做梦了,香炉里全是她身上的香气。
他问眉寿殿的宫女要了岳金銮平日熏香的方子,如法炮制,然后每至长夜,他闻着这股香气才能自欺欺人,克制住快要决堤的欲望。
他一定是疯了。
秦恕平静了一会儿,起身将香炉扶了起来,重新点上香。
虽然很烦,但是不能没有。
要是连这个都没有了,他怕自己活不下去。
西狄进犯,若击退西狄,是个把握民心的好机会,太子惜命定不会去,党羽又是一群文臣,这个机会是给他的。
秦恕领兵西征,不知道挨了多少刀,挺了多少日,西狄都是穷凶极恶之徒,死了一群换另一群顶上,杀红了眼睛,飞蛾扑火般倒在尸山血海里,最后杀得刀都卷了。
西狄赌上了全族的命,若不战便得饿死,他们不怕死,可秦恕的将士却还有着父母妻儿等他们还家。
西狄的士气空前高涨,若继续这样下去,败局迟早是定数。
后来秦恕连夜烧了西狄最后的粮草,前方将士死守,他一人趁乱率领一队死士精兵,潜入敌营,绕后突破西狄薄弱的后防,割下敌首头颅,这场战役才结束。
他平西狄定边疆,班师回朝。
太子党羽节节败退,却对他无可奈何。
从宫里见完皇帝出来,已是夜里。
他身上的甲胄还未换下,上面沾满了西狄的血,他带着侍卫回府卸甲,路上遇见了岳金銮。
说来还真奇怪,他回京时一直想着她,没想到真的见了她。
未出阁的女子,这么晚了还在外面,想也是不安全的。
他骑在马背上,已经看不清前方的路,满心都在想,她一个人在外面干什么,为什么不回家。
她要嫁给太子了,这会儿正在岳府待嫁,不好好待着,出来干什么?
岳金銮娇娇小小坐在路边糖铺子的台阶上,糖铺子关了门,她坐在那儿哭,哭得可真伤心。
良夜的月光笼在她身上,秦恕看见她的手捂住脸,指尖挂满了剔透的泪,发梢上的芍药随着她打哭嗝的起伏微微的摇晃着,好像要掉下来了。
有个小婢女陪着她。
婢女看见了他,闻到那么浓的血腥味,头深深埋下去。
婢女赶忙让岳金銮不要哭,她说,“玉面修罗来了,再哭要被叼走了!”
秦恕居然听笑了。
他是想叼走她,可怕她哭得更凶。
秦恕骑着马慢慢退到岳金銮面前,身后的侍卫惊讶的很,秦恕抬手,制止对方的疑问。
他居高临下地盯着台阶上哭成一团的小姑娘。
“岳金銮。”
岳金銮还在哭,仿佛听不见他的话,小身子一抽一抽。
哭了这么久,应该不是被他吓的。
秦恕下马,半蹲在她面前,凑近了端详她。
她的腰真细,单薄的春衫勾勒出玲珑身段,钩子般勾住他的视线。
秦恕放下她的手。
婢女哆嗦着道:“三殿下,不可……”
秦恕声音森冷地问:“不可什么?”
婢女不说话,她也哭了。
岳金銮小脸哭得红红的,迷茫地看着秦恕,半天都没认出他。
秦恕嗅到她身上的酒气,脸色一变,“她喝酒了?”
婢女瑟瑟发抖,“喝、喝了,郡主今日心情不佳,府里不许喝酒,她就偷跑去酒馆喝,喝醉了不肯回家。”
许是杀多了人,胆子变得更大,又许是岳金銮醉了,根本不认识他,秦恕忽然掐住她的脸,轻轻捏了一把。
“胆子可真大。”
岳金銮抽咽着去推他的手,声音细细弱弱的,“你不许掐我,好疼!”
秦恕改托住她的下巴颌,“还算好,还知道疼。”
“认识我是谁吗?”
岳金銮:“知道!”
“我是谁?”
“臭王八秦湛,臭太子!”岳金銮仰头大哭,泪珠子滚进秦恕冰凉的手心里,“我怎么不好了,我怎么配不上你了,就会欺负我,欺软怕硬,还不是仗着我喜欢你!”
她狠狠打了秦恕两下,都打在甲胄上,手都打红了,秦恕也没觉得疼。
他面色沉冷,掐着她下巴扯到他面前,“你再看看,我到底是谁?”
岳金銮认不出,只是哭,她说放手,好痛。
秦恕心里也痛,痛得厉害。
他无奈放开她的下颌,抓住她泛红的手心吹了吹,他没怎么和女人相处过,笨拙地哄着,“痛什么痛,吹一吹就不痛了!”
岳金銮哭花了脸,小花猫一样柔弱扑过来,趴在他甲胄上没声了。
侍卫问他,要不要去岳家找人把她带走。
秦恕说不用,亲自把她抱上马背,拥在怀里,骑马送她回了岳家。
岳金銮在他怀里醒过来,抽抽搭搭地问他,“秦湛,你要是不喜欢我,我可以改,你不要讨厌我,我想当你的太子妃,我想和你在一起。”
秦恕肺都要气炸了,忍着没把她丢下去,岳金銮轻轻搂住他的腰。
她也不嫌他甲胄冷,血块脏,她用柔软的脸贴着他冰冷的甲衣,轻声说:“我想嫁给你。”
秦恕心口一震,说不出是酸是痛。
抓着缰绳的指尖都在发抖。
他分明清醒知道她爱着别人,这句话也是对别人说的,她把他错认成了秦湛。
可谁还没做过梦?
梦里岳金銮对着他也是这么说的。
“秦恕,我想嫁给你,你怎么还不来娶我?”
他真的要疯了。
秦恕把她提起来,血气翻涌上头,染红了他锋利映着月光的眸子,他身材高大修长,又是骑在马上,前后的侍卫根本看不见他在做什么。
他用手挽起岳金銮的长发,悄悄亲了她。
他吻得太狼狈了,岳金銮温柔地垂着眼帘任由他亲吻,即便他吻技生涩,不慎咬破她的唇,她也乖巧地呵着气,没有怪他。
她以为在亲她的是谁?
秦恕不敢细想,他仿佛在做梦。
岳府的人见是秦恕送岳金銮回来的,神色颇为古怪。
岳家的女婿是太子,临到婚期,半夜女儿不归,却是被三皇子送回来的。
温采采看着岳金銮唇上的伤口发呆。
她拉着陪岳金銮出去的婢女问,“郡主的唇怎么流血了?”
婢女也是一头雾水,“奴婢也不知道,方才明明还好好的。”
秦恕带着人马回府,走到半道上,被岳家追上的人拦住了。
对面是个管事的,点头哈腰,神情却难堪极了,“夫人的意思是,郡主快要嫁人了,若是出了什么对名誉有损的事,只怕惹了天家不悦,还望三殿□□恤,莫要将今晚的事说出去。”
秦恕冷冷睨着他,管事的被他看得遍体生寒,许久才听见马蹄声扬起。
“还请夫人放心,今晚之事,我一个字都不会说出去。”
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宫里。
岳金銮的嫁衣做好了,岳贵妃召见她去试嫁衣。
秦恕照常进宫向皇帝请安。
他们平日不见面,每次见面,都是巧合中的巧合。
秦恕不知怎么走到一棵花树下,看见塌在树下的木梯,怔了怔,抬头往上看去,看见了岳金銮。
岳金銮在树上看得远,早发现他了,她故意不想被他发现,抱着枝干往后躲。
他们还是看见了彼此。
岳金銮尴尬地错开目光,“你不许看,赶紧走!”
她穿着一身榴花红的裙子,裙摆柔的好似弥漫的血,她陷在其中,白的宛如缠着血丝的玉。
她穿红很好看,不,她怎样都好看。
岳金銮不记得那天晚上的事了,也不记得他的吻,没有人会告诉她,但她唇上结了疤,小小的,暗红色,像一粒血痣。
那是他留下的痕迹。
他沉默地盯着她,岳金銮快被看哭了,窘迫又难堪。
秦恕怕她哭,收回视线,装作什么都没看见,徐徐往前走去。
岳金銮松了口气。
她无望地看向远处,期待着路过的下个人来救她。
她看见这棵树上的花开的很好,树下还搭了个梯子,便想上去摘花,谁知上了树,梯子却坏了,她下都下不来。
婢女去找梯子了,留下她一个人。
她到底还要在树上坐多久。
秦恕忽然走了回来,岳金銮紧张地望着他,眼底涌出泪光。
她小时候天真无知,不知道欺负了秦恕,还以为他是最好的玩伴,长大后大家都说他恨她,还说他会伺机报复她,她心虚又害怕,成日躲着她。
现在不就是最方便他报复的时机?
秦恕仰着头,俊美无俦的脸若不是太冷,实在难以联想他是个坏人,他语带轻嘲地问:“岳金銮,你是不是下不来了?”
岳金銮哽咽着,“才没有!”
秦恕道:“那你下来,我有话跟你说。”
岳金銮:“……我才不,你就在这儿说,我听得见!”
秦恕忽地歪头一笑,“你就是下不来了,对不对?”
岳金銮好想抱着树干大哭一场,可是她不敢,枝干摇摇晃晃,好像要裂开。
秦恕也看见了,他不再取笑她,皱着眉焦灼地说:“你跳下来,我在下面接着你。”
岳金銮轻轻摇头,他不信她。
秦恕眼中划过失望,举起双手道:“你还要在上面坐多久,你若不下来,我现在就去叫所有的内监宫女都来看你,宝宁郡主岳金銮爬树下不来,多好笑?”
岳金銮眸子红红的摇头,可怜兮兮求他,“不要不要。”
“那你下来。”
秦恕见那枝干越发低垂,语气压沉,“快点,你想掉下来吗?”
岳金銮说不想,犹豫地探出双足。
她看见秦恕坚定的伸着手,脸上真切的关心和着急,她不知怎么就有勇气跳下去了。
一声惊呼过后,她坠进秦恕的怀里。
他抱她抱得很紧,没有骗她,也没有报复她。
她吓得搂住他的脖子,半天都没有回过神,秦恕拍拍她的背,温声说:“别怕了,没事了。”
岳金銮轻轻推开他,面红耳赤地退到树干前,十五岁的少女明眸闪烁,火红的衣角被风拂起。
她对他展开笑容,脸上有灿灿的光,“秦恕,谢谢你。”
他看着她不说话,岳金銮摸了摸鼻尖,只好没话找话,“我过几日要成亲啦,你记得要来,我听人说你仿佛不想来,那可不行,太子的婚宴,你若是不参加是大不敬,要被皇上处罚的,往后我就是你的嫂嫂了,我一定会在太子殿下面前多替你美言,让他不要薄待你这个三弟……”
秦恕冷声打断她,“这些你都说过了。”
岳金銮想了想,“是吗?应该是吧……上回在太后娘娘宫里,我也告诉过你,我要当你嫂嫂了。”
她其实没有那么多话对秦恕说。
每一句,都是带着压力挤出来的。
秦恕的心有些凉,声音压着许多不能被岳金銮知道的情绪,“你就没有什么,只想对我说的话?”
岳金銮艰涩地摇头,“没有。”
秦恕深深吸了口气,笑容冰冷,“很好,那祝嫂嫂与皇兄白头偕老,举案齐眉。”
她的眸中溢出了笑,她听不出他的克制,以为那是真心的祝福,轻快地回答,“谢谢,那我先回去了,再见!”
他目送着岳金銮离开,心中有个计划已经成型。
他不会让秦湛得到她的,白头偕老举案齐眉更是痴心妄想,他第三次觉得他疯了,又觉得疯了也好。
不疯怎么得到她?
她就应该像梦里那样,心里只有他一个人,在他的府中当王妃,在他的宫中当皇后,把身与心都交给他,甚至他们还能有一个孩子,他会对那个孩子很好很好。
后来——
后来他再也没有见过岳金銮,他们说,她被人害死了。
他为她杀了秦湛,杀了江犁雨,又当了皇帝报了仇,她还是没有回来。
她呀,她就是个小没良心,一点道理也不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