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桩知之者甚少的旧事,女修叛出师门本就不光彩,又传言是因师夺舍,那大门派恐流出传让人耻笑诟病,所以力压此事。曲悲楼虽然收了这个弟子,但平时并不带在身边,照旧独来独往,是以除了真正亲近的朋友,知道的人很少。
“所以云繁你看,名门正派未必都是好的,而魔修也不一定都是坏的。”曲弦又道,“道貌岸然者,衣冠禽兽者,比比皆是。”
云繁以酒润润唇,又问他:“那后来呢?曲魔尊战死归溟,那个女弟子又去了何处?”
“曲尊征战归溟,他的弟子当然是要随侍左右,同生共死的,不过在最危急的关头,曲尊以最后的力量将她送出归溟,保下她一条性命。”
“所以曲尊的弟子还活着?”云繁展开联想,喃喃道,“他与这位女弟子早已生情,留下遗腹子?”
这个遗腹子,是曲弦?还有,她身上的烛蛇若是曲悲楼的血脉灵宠,那么她与曲悲楼亦有血脉关系,那便意味着,她与曲弦之间……可还是不对,寿元不对。曲悲楼陨身于千年前,他们的寿元都对不上。
曲弦猜出她心里猜忖,低笑出声,以指节叩叩桌面,道:“你想岔了。这位女弟子与曲魔尊之间并无情愫,更没留下什么遗腹子。她从归溟逃出时身受重伤,一身修为几近全毁,不得不寻找隐蔽之地闭关疗伤。”
“既是如此,那你……”云繁越发不解。
“记得上个故事里,我和你说的那个小村子吗?那是曲尊的故土。曲尊也出生在这个小村落,我沾了村子的光,被赐曲姓,后来误遇藏身附近闭关的曲尊的女弟子……我少时那身粗浅的道法,便源自这位前辈。”
“所以,你算是曲魔尊的徒孙?”
“没,曲尊的女弟子因我姓曲,不肯收我为徒。可惜的是她伤势未愈,每隔一段时间就要闭关,当时只传授了我入门心法便再度闭关。而我凭着那三脚猫道法,闯下大祸,惹来强敌。”曲弦一杯接一杯饮酒,脸颊上浮起几缕红晕,看云繁的目光也愈发炽热。
她可太像幽澜了,像到他几乎卸下心防,掏心挖肺。
“那位前辈现在出关了?”云繁暗暗算了下时间,问道。
这个人应该是在幽澜“死”后十三年内出关的,否则曲弦不至于受制于徐莲清这么长时间,再联想一下曲弦在西洲崛起的时间,很容易掐算出曲悲楼这个弟子的大致出关时间。
面对这个问题,曲弦却是勾唇一笑:“云繁,能告诉你的我都告诉你了,有没小小满足你的好奇心?“
虽然她与幽澜一模一样,但她毕竟不是,他的理智还是及时将他唤回。
掏心挖肺,除了对幽澜,应该不会有第二人。
云繁摇摇头,老实道:“我越来越好奇。”
“你跟我回西洲,留在我身边,我就告诉你那些不为人知的小秘密?”他像哄小孩一样逗她。
云繁嗤嗤笑起,又不像幽澜了。
“我若跟你回了西洲,我师兄会追上来杀了你。”她道。
“你师兄有什么好的?不解风情、不通情爱,哪会疼你惜你?”曲弦想起斗法台上她说的那句话,隐约不悦浮上心头。
“他没什么好,可我就是喜欢他。”云繁笑了,说得坦坦荡荡。
曲弦被她眸中光芒蛰痛,心里的不悦愈发强烈,竟是阴下脸来。他无法容忍,幽澜的脸对着他说出这样的话。
“曲道友,我该告辞了。”云繁起身抱拳。
以她对曲弦的了解,能够从他嘴里探到的,都已经探到,再在这里与他周旋无异浪费时间。
“别走!”曲弦陡然出手紧紧攥住她的手腕,宽袖拂过桌面,扫倒酒壶。
酒壶里已滴酒不剩。
他有些醉了。
“曲道友,松手!”云繁面上一寒,冷道,“我不是幽澜,你心里那位幽澜魔君,已经死在你剑下了。”
只这一句话,刺进他心扉。
他的手劲一松,云繁当即掠出亭子,头也不回地离开五梅峰,只剩曲弦一人独留亭间,怔怔看着空落落的位置,忽然眼神一痛,挥手连桌带壶盅一起掀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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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又是数日过去,三宗剑试进入最后也最精彩的时刻,这个时候还能留在斗法台上的,全是各门各派顶尖的弟子,其中就有九战九胜的秋锦枫与紫宸山天霜剑慕渐惜。
这一届的三宗剑试,昆虚的秋锦枫大出风头,碾压了所有对手,她的最后一场斗法,成为所有人都期待的切磋,对手正是浮沧慕渐惜。至于云繁,如同昙花一现般,惊艳了众人后便销声匿迹。
众修只听说那场斗法后,浮沧七位师叔与昆虚靳楚等一众上修在临仙殿上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争执,最后以靳楚重罚弟子素霖收场,结束这场闹剧。
果如萧留年所言,他与云繁受浮沧庇护,并没受到任何惩罚。
云繁对一切细节并不清楚,师兄如何在临仙殿上据理力争的,她也只从旁人嘴里听到支言片语,人人都道,她真真是萧留年疼到心尖尖上的师妹,可她这个小师妹,自那日一别后,就再没见过师兄了。
她已经几乎不回溯天楼,那里在她眼中已不安全,就连沧云浮海,她也很少上去,每日就在浮沧山随意拣个隐蔽之地落脚——这样一来,那暗中窥探者总不可能再发现她的下落吧?
而师兄没有找她,这就意味着,他也已经数日没回溯天楼,否则怎会连她不在溯天楼都不知晓。
看起来,他真是铁了心逃避她。
云繁心生不悦,然而也无暇多顾,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揪出那个躲在暗处窥探的人。
她心里隐隐有个猜测,只是不知道对或不对,倒是需要一试。
如此想着,她唇边绽起一丝笑意,起身掠向数日未归的沧云浮海。
作者有话说:
奔向别鹤海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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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斗法
玄鹰峰上, 银月如盘,照得远山空影似鹰翔九霄。
“别喝了。”带着几分无奈几分怜悯的女音,在月夜里尤显温柔, 如天际流泄的一汪清泓。
越安摇着头看着坐在石岩下抱着酒坛不撒手的少年, 他高束的长发已乱, 双眼微红, 白日的英气已然消散,只苦闷地一口接一口饮酒,而后喃喃道:“越安姐,我难过。”
小师妹心有所属,不管他再如何努力, 从小到大她都不曾正眼看过他。
这个问题, 越安亦无计可施, 只能陪着他。
“废物。”冷冽的声音伴随着一阵霜冷的风毫不留情落在霍危身边,将他冻得一激凌。
他抬起头,迷迷糊糊看到英姿飒爽的慕渐惜从天而降,手里的天霜剑剑尖直指他的眉心。
“我找你半天, 你竟然躲在这里喝酒偷哭?你是不是男人?”慕渐惜俏脸发沉道。
“你懂什么?!我再不是男人,也比你这个心里只有剑的怪物好!”霍危半醉半醒地骂道。
“小危!”越安警告了他一声。
“我有说错吗?从小到大,她都那么讨人厌,自以为是, 高高在上,一点人情味都没有!全宗上下就没几个人喜欢她!”霍危却不依不饶道,仿佛要将满心怨气宣泄在她身上。
慕渐惜美眸泛冷,手里天霜剑挥下, 一道冰冽霜刃飞出, 只闻一声瓷裂的脆响, 霍危怀里的酒坛迸裂,酒液四溅,碎瓷满天,其中一片划过他的脸颊,鲜血顿沁。
“慕师姐!”越安蹙眉欲拦,却被慕渐惜剑气震开。
“我可不是你,我不在乎有没人喜欢我!”慕渐惜虽怒却冷,“倒是你……你看看你这德性,有哪一点值得小师妹倾心?整日耽于玩乐,耽于情爱,真是浪费你那天赋。我若是小师妹,我也绝对不会喜欢你!你哪点比得上大师兄?像个废物一样的男人,有哪个女人会喜欢?”
“慕渐惜,你够了!”霍危猛地睁大双眸,怒视眼前人,手一震,身边散落的空酒坛尽数飞起,朝着慕渐惜飞去。
慕渐惜手中长剑疾挥,几道霜芒飞出,一串裂音接连响起,空酒坛在半空被劈碎,霍危的身影从满天碎瓷中飞出,震掌对向慕渐惜。寒光霜芒在半空闪过,两道身影掠起,凌空对阵。越安看出什么来,也不再开口阻止,只退到旁边,静静看二人缠斗。
也不知多久,霍危力竭,气喘吁吁地败下阵来,半倒于地,喉前是天霜剑的剑尖,体内的力气被抽空一般,就连那股怨气,似也随着这没有章法的乱斗而被消耗殆尽。
慕渐惜居高临下站在他身上,发髻簪钗均未有丝毫凌乱,道:“起来。”
霍危舔舔唇,尝到几许血味,伸指拨开喉尖的剑,道:“你来找我,不会就是为了教训我一顿吧?”
“我没那么闲。”慕渐惜道,“你答应过我,借雷灵给我。”
霍危忽然仰头长笑:“师姐,这是你求人帮忙的态度?”
“你帮是不帮?”慕渐惜神情没有丝毫动容,依然倨傲。
霍危笑着笑着嗽起,咳了咳,方道:“帮,我帮成了吧。”
说话间他捂胸站起,喃喃道:“下手这么重,打残了我,谁借雷灵给你?”
慕渐惜却自顾自收剑,朝外走去,走了两步回头:“没残的话就快点跟上,我的时间不多。”
两人斗着嘴就走远了,留越安站在原处。
她怔怔看着二人背影,唇边忽勾笑意,转过身,朝着相反方向独自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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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渐惜与秋锦枫的斗法如期而至,吸引了大批修士。
不仅三宗弟子齐至,连靳楚、陆决等诸位上修都驾临斗法台附近的半空中,端坐云头俯观这场斗法,更别提斗法台下围得满满当当的弟子。不少人为了抢占最佳观战位,甚至通宵钉在斗法台外不肯离去。
时已盛夏,日头正炽,斗法台附近无遮无挡,只有一览无余的天,白花花的日头照在石岩上,折射出叫人眼晕的光芒。
“小师妹来了。”窸窸窣窣的窃语声响起,浮沧弟子所站的位置自动让开一条小道来。
云繁从人群的最后缓步走向前去,四周不少同门都围观过此前她与素霖的那场斗法,心里再不敢小看这个娇滴滴的小师妹。修仙界强者为尊,实力强大的人,自有不容人造次的气势,是以云繁虽未有变化,可旁人待她的态度,却有了些改变。
“师妹,这里位置好,快来!”只有霍危一如从前那般,见到她便笑颜逐开,仿佛没有改变过。
云繁颌首以回,又问越安:“越安师姐,你的伤可好了?”
“多谢关心,已经好得差不多。”越安微笑道,温柔如昔。
云繁点点头,站到她与霍危中间,一起望向斗法台,又问:“霍危,慕师姐可准备妥当?”
“放心吧,我陪她秘训了五天五夜,都快被她掏空了……”霍危口没遮拦,说到一半收到云繁诧异目光,才忽然反应过来,改口道,“我是说我的灵力和雷。”
云繁“哦”了声收回眼神,望向对面。斗法还没开始,台上空荡荡的,在他们的对面,正好是昆虚弟子的观战处,已经站满了人,现下目光也正望过来,两厢撞上,火药味无声弥漫。虽然无人再开口挑衅,可那敌意已经写在脸上。
“得意什么?今日就打破你们那九战九胜的战绩。”霍危挑眉以对,低声道。
云繁却早已收回目光,抬头望向天际——天空飘着几片异色浮云,看得出来云上站着人,师兄应该也其间。
她正想着,忽然间心头一凛,察觉到一丝极其阴冷的气息向自己缠来,这股气息若有似无,无从循源,却牢牢锁定在她身上,如同附骨之蛆,躲在暗中不怀好意地窥视着她。她抬头望了望天际,只看到一片平静的天空。
“怎么了?”越安看出她的异常,一边问,一边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没事。”云繁摇摇头,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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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师侄,那就是你的小师妹吧?”天际,有人淡淡开口。
“正是。”萧留年垂手站在此人身后作陪,敛神回道。
他的目光顺着对方所望的方向,在人群中一眼找到云繁。她今日穿一袭云水碧的衣裙,乌发浅挽,打扮得很是素净,与平日没有两样。他已经数日未回溯天楼,也没踏足沧云浮海,更加没有见她,可心绪似乎并没因为他刻意的回避而平静,反而在数日后这远远一见时再度翻腾,难以自控。
零星画面闪过,竟从来不曾被他遗忘。
“穆道友若是回来,知道自己不在的时候,多了这么悟性非凡又同源同脉的小徒弟,应该非常高兴。”那人又道,鹰隼似的目光定定看着人群中的少女。
萧留年看到云繁抬了头,蹙眉朝云端望来,似乎发现了什么,神情不太愉快。
“靳仙尊谬赞,师妹孩子心性,顽劣难管,师尊回来恐怕先得头疼。”萧留年笑了笑,又道,“斗法马上开始,慕师妹与秋道友来了。”
他一句话,让靳楚的注意力从云繁身上转移到了斗法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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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下响起一片呼声,慕渐惜与秋锦枫的身影同时出现在斗法台的两端。淡淡青光浮起,将二人连同这偌大斗法台都笼在其中,布下结界。
呼声之中,二人先向天空上修行礼,再向台下诸修行礼,最后面对面行完礼,斗法正式开始。两道身影凌空跃起,数道凌光如疾电般闪过,在半空交错,溅起无数星火。天霜纷纷扬扬,朝慕渐惜剑指之处飞去,所过之处,尽皆成霜,满目银白。
寒冽的气息,纵有结界都挡不住,四下散开,冻得台下诸修一哆嗦。
“慕师姐的修为精进了。”云繁道。
慕渐惜结丹还没半年,道法道术已又精进了许多。
“她心里只有修行,不精进才怪。”霍危想起被她折磨的这五天,心有余悸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