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兄妹多年,早就熟得不能再熟,这种背后编排人被抓包也算不得什么。
他大大方方坐下,望向翟似锦微略苍白的脸色:“表妹这脸色不太好,可请太医瞧过了?”
翟似锦在他对面坐下,“只是小小风寒,不碍事,皇兄事务繁忙,今日怎么突然来了?”
“当然是为了李谦的事。”赵奕半倚在梨花木椅上,忽而神情郑重,“表妹,你怎么想的?”
翟似锦伸手端了茶杯,借着撇茶沫的动作,眼底的情绪轻轻颤了颤。
他问她怎么想的。
这句话,她耳熟极了。
上辈子的这个时候,赵奕也是这样询问她,问她对这门婚事到底怎么想的。
唯一不同的是,当时她收了李谦的聘礼。现在重活一世,她不但把李谦的聘礼丢出郡主府,还关门放狗咬断了他一双腿。
现在外边肯定都在说她恩将仇报、心比蛇蝎,而赵奕这句话也就变成了是在关心她的后路。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意涌上心头,她抿唇微笑:“劳烦皇兄亲自跑这一趟了,今日事出有因,是似锦鲁莽无状,但一定会处理好这件事,不会给皇兄添麻烦的。”
赵奕摆手摇头:“麻烦不至于,孤也招惹不上什么麻烦,主要是你如此张狂行事,如今满京城都听闻你的恶名,不怕将来无人敢上你府上提亲么?”
翟似锦杏眸略有一顿。
难道他不该先问她有什么打算吗?毕竟她放狗咬断人家的腿是真,且大庭广众之下人人目睹,李家若要报官伸冤,那她会很难办。
这件事她确实是考虑欠妥了。
赵奕以为她小姑娘心性,脾气闹过了现在后怕了,唔了声又道:“这些日子你不曾进宫,父皇母后都在为了你的婚事忧烦,尤其是母后,刚操心完宜乐又要来操心你,你却弄这一出,权贵世家谁还能看上你。”
翟似锦只笑着答:“不然还能怎么办,当真如了李家的意,用这救命之恩嫁过去?再者说了,那天晚上夜黑风高,我怎么摔下太液池的,我到现在都还没回过神来。”
赵奕顿时皱眉:“此事你从未说过。”
大宁朝的风气还算开放,不像前朝那般条条框框,没什么男女七岁不同席的说法。但女子落水被人抱了身子,传出去总归不体面,且姑娘家脸皮薄,发生这种事情总是往死里捂着。
就像他三妹宜乐,有次偷偷出宫不甚落水,万幸知道的人不多,救她的也是个小侍卫,此事便瞒下来了。
但翟似锦和李谦这一次……倘若阴谋论一下,如果一切都是李谦自导自演,那他就可犯下欺君之罪了。
“这样吧,表妹你尽管安心养病,李谦的事情孤会跟父皇禀明的。”
赵奕没能说完,就被翟似锦打断:“你别告诉舅舅,我自己能解决的。”
“你怎么解决?”赵奕看着她微凝的面色,口吻渐重,“你是个姑娘家,这等事岂能你去出面,放心吧,只要你不想嫁,这门婚事李家便攀不上。至于李谦被断双腿一事,他们也不敢闹,要是闹的话,廷尉刑狱的大门可为他们随时敞开着呢。”
翟似锦歪了下头,眼中满是疑惑:“廷、廷尉刑狱?李家犯了什么事?”
赵奕说得有些舌燥,端起手边的杏仁茶喝了几口,才勾着唇角笑道:“这还得多亏了新上任的廷尉监,他随手翻阅了几道卷宗,凑巧得知李家一笔烂账。李谦断腿事小,应当还救得回来,但他有功名在身,明年更是要入仕,身上绝不能有污点。那桩旧案要想翻案也容易,孰轻孰重,他自晓得。”
他没瞒她,也没细说,但翟似锦经他这样一提醒,也想起了七七八八。
在她嫁给李谦的第三个年头里,确实有人拿着陈年旧案去刑狱请求翻案,状告李谦曾失手打死过一个醉汉。但上边顾忌她郡主身份,就卖了李家一个面子,把这事遮掩过去。
后来她能知道这件事,还是陈熠亲口对她说的。
那时她还帮李谦说好话,觉得他身材板瘦弱成那样,怎么可能杀死一个体型多于他两倍的醉汉。
陈熠当时已经是长宁帝手中最锋利的夺命剑,喜怒无常,鬼神皆惧,听着她的解释面无表情,双眼分外阴鸷,叫她看得心生惧怕,竟然落荒而逃。
翟似锦又问:“皇兄说的廷尉监,姓甚名谁?”
赵奕舒眉笑道:“姓陈名熠,上个月余太尉刚举荐上来的,是个极有趣的人。”
翟似锦皱起了眉。
听赵奕这样说起来,那陈熠便是在这个时候做了廷尉,那他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替皇帝办事的?
要知道这时候的廷尉,还只是个廷尉,跟上辈子那样能随意处杀朝廷重臣、掌握生杀予夺的大权臣比起来,仍有很大一段差距。
起码皇帝是信他至极,才会放给他那么大的权利。
赵奕瞥了她一眼,温和浅笑道:“本来孤是打算带他一起来看你的,可廷尉署有急事把他叫走了,你要是也觉得有趣,改日孤替你引见。”
翟似锦袖下轻轻捏了捏指腹,面上显露出一丝迟疑:“这、这不太好吧……”
“这有什么不好的。”赵奕哈哈笑,“此人城府颇深,善于藏拙隐忍,孤是他抓住的机遇,顺势而为提携了他一把,不过还没来得及讨报酬。你这次闯下大祸,要是能得他的助力,李谦将来就算真的残废了双腿,你也不必怕了李家。”
翟似锦和他对视着,眼底的忧虑几乎要溢出来。
这不是她怕不怕李家的问题。
她敢对李谦下这样重的手,就没有怕的打算,况且她是皇帝亲封的郡主,李家总不能告御状逼着翟似锦赔给李谦一双腿。
那样就显得李家太蠢了。
翟似锦这一回是栽在自己手里了,不但落人口舌,还连累皇室一起丢了脸面。
第4章
不过也没关系,是李谦先把她名声按在地上摩擦的,她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百姓凑个热闹,随口说几句“公道话”,掀不起什么风浪。
上辈子的李谦也算是个人物,伙同大皇子逼宫谋反,她和长宁帝都死在李谦手中,简直千刀万剐都不为过。现在她只放狗咬断他双腿,算轻的了。
转眼到了第二日,冬至佳节,翟似锦酉时入宫,照着规矩先去了舅母萧皇后的景阳宫请安。
景阳宫内温暖如春,银丝炭烧得正旺。
翟似锦迈进金碧辉煌的殿中,将肩头沾了雪水的披风褪下来交给一旁的宫女,抬眼就瞧见坐在桌边的萧皇后把面前的叶子牌铺开,喜上眉梢道:“胡了!”
自古深宫寂寞,长宁帝醉心于朝政,嫔妃少得可怜,后宫里除了萧皇后之外,就只有贵妃张氏、以及贤妃刘氏。三位娘娘平日里打个叶子牌都凑不齐人。
往常她们会找女官秋芳来凑个数儿,但今日坐在萧皇后身边的却是昨日传旨的小太医提过一嘴的三公主赵宜乐。
听说赵宜乐的驸马人选已经定好了。
翟似锦屏气凝神,朝她们走近。
“似锦来了。”萧皇后笑着看向她,“外面天寒地冻的,冷坏了吧,来来快来,坐下暖暖。”
翟似锦道:“似锦没打搅到舅母的雅兴吧。”
张贵妃和刘贤妃颔首回礼。
三公主赵宜乐起身甜甜地唤了她一声:“似锦表姐。”
“怎么会打搅,你难得进宫,本宫高兴都还来不及。”萧皇后笑着,转头问了女官秋芳现在的时辰,得知已经戌时初,惊道:“本宫这记性,原想着打几把叶子牌消遣一下时间,这倒是把家宴耽搁了。”
刘贤妃腾地站起来,“那皇后娘娘咱们还是快收拾一下吧,从这儿到玉华台可要一段时间呢。”
张贵妃不以为然:“怕什么,陛下身边有人伺候着呢,哪年冬至家宴咱们没迟到过,不必急着赶去伺候。”
萧皇后听到她这样的胡言乱语,脸上全无不悦,甚是还被逗笑。
翟似锦对几位娘娘这样的相处方式习以为常,只是揣着手炉站在原处,等她们收拾。
在去玉华台的路上,赵宜乐有意靠近翟似锦,跟她打听道:“母后这几日在给似锦姐姐你相看人家,不知姐姐你心中可有人选?”
相看人家?
翟似锦看了眼前方的萧皇后,身侧的两位娘娘正在跟她说些什么,三人笑着走着,和谐得不像话。
赵奕确实说过,长宁帝把给她相看人家的任务交到了萧皇后手里。
上辈子这个时候,她已经应下了李谦的求娶,结果在冬至家宴上被长宁帝好一番斥责,梗着脖子就是不愿退婚。
如今李谦的求娶没成,她的婚事就要耽搁了。
“你是帮舅母打听来了?我要是有心仪之人,何苦让舅舅舅母为我操劳。”翟似锦有意避开这个话题,抬手掩在嘴边,压低声音询问赵宜乐:“对了,今夜的家宴大皇兄是不是赶不回来了?”
赵宜乐心思浅,听她问话,就老老实实地答了:“是啊,大皇兄年初被父皇丢去戍守边关,那边战乱不断的,刘娘娘担忧得不行,时常在父皇跟前埋怨念叨,别说冬至家宴了,就是过年他也不一定能回来。”
翟似锦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
长宁帝对三个儿子向来一视同仁,把大皇子送去戍守边关历练,也只是想将他培养成一带名将,将来和四皇子一文一武辅佐太子赵奕。
只是没想到,上辈子大皇子竟然会做出谋逆逼宫的事情。
大家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翟似锦对于这位大皇兄还算了解,他性格爽朗憨厚,对权欲并不看重。
或许,他当初可能误解了长宁帝的意思。
长宁帝命他戍守边关,可能被他理解成了掣肘和抛弃?
可他的生母刘贤妃在宫中安然无恙,他根本没有后顾之忧,何苦走上造反这条路。
翟似锦这段时间都忙着想怎么报复李谦,忙着想怎么阻止大皇子将来的造反,如今走在威严森森的朱红宫墙内,她才真正意识到,能使大皇子突然造反的原因才是最值得深究的。
没有人会选择在一个安乐无虞的时候,突然豁出性命去弑父谋逆,那样夺来的皇位名不正言不顺,还会背负天下人的谩骂。
这中间一定有什么事情被她忽略了。
但现在她想不起来,因为身旁赵宜乐叽叽喳喳像只麻雀似的,吵得她脑海里的思绪乱成了一锅粥。
“……唉,我还是羡慕表姐你,我每日困在宫中,哪里都去不得,就连母后给我挑选的驸马我也一眼没见过,连他生得圆的扁的都不知道。”
翟似锦一开始怕她把话题绕到自己身上,免得小姑娘好奇心重,把李谦昨天被狗咬断腿的事情拿出来说。
却没想到,赵宜乐套话的目的不是她,而是那位素未谋面的未来驸马。
于是她揉了揉赵宜乐的脑袋,给她了一颗定心丸,“去年我随舅舅去大佛寺为百姓祈福的时候,晋阳侯刚好回京来,我曾见过他一回,生得一表人才,风流又有趣,与你甚是相配。”
赵宜乐愣愣地问:“真的假的?”
翟似锦道:“当然是真的,我从不骗人。”
她说的当然是真的。
赵宜乐和晋阳侯张承宣虽然有点盲婚哑嫁的意思,但赵宜乐上辈子嫁过去,两人琴瑟和鸣了一辈子,张承宣疼她入骨,从未叫她受过半点委屈。
这样好的姻缘,打着灯笼恐怕都找不到。
赵宜乐看着表姐温婉浅笑的双眼,确实觉得不像骗她的。
众人陆续到达玉华台。
宴会四角的大红宫灯红彤彤的,小小的家宴布置得异常温馨,除了大皇子远在边关赶不回来,已出嫁的二公主也带着丈夫儿子进宫来了,其余还有一位皇子和一位小公主。
翟似锦的座位安置在赵宜乐身边,对面就是赵奕,两人落座时,赵奕还朝她眨了眨眼。
长宁帝对她们集体迟到的举动略表不满,却叫萧皇后三言两语就糊弄了过去。
众人欢聚一堂,饮酒吃菜,好似寻常一家人其乐融融。
赵宜乐生性活泼,拉着翟似锦开始絮叨了许多话,从京城中关于晋阳侯的传言,终于聊到了昨日翟似锦关门放狗的英勇事迹。
翟似锦见状实在避无可避,哭笑不得地回道:“这有什么可高兴的,你觉得好玩,我可是闯了大祸了,昨日太子皇兄还特意去我府上,把我好一通说教。”
赵宜乐双手捧着下巴,诱哄地笑:“我知道表姐不喜欢那样的瘦弱公子,你做得没错,只是你有没有考虑找个人陪着你?往后要是再有那种不长眼的人撞上来,就有人帮你出气了!”
“找个人陪着我?”
这回换翟似锦怔住了。
赵宜乐点头笑道:“对啊,表姐你看看我行吗?我出宫搬到你的郡主府去住,帮你看着那些不长眼的人,保管来一个赶走一个,绝不让他们打扰到表姐的清净。”
翟似锦一时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伸筷子给她夹了菜,劝道:“算了吧,舅母平日里将你看得比眼珠子还重要,哪能让你在这待嫁的时候出宫乱跑,等你嫁到晋阳侯府去了,到时候你想在我府上住多久都行。”
赵宜乐鼓了鼓脸,捧着饭碗似乎还有什么话要说。
翟似锦低头继续吃菜,味同爵蜡,吃了几口就停下了筷子,无聊地偷偷打量宴会上的这些熟面孔。
长宁帝此时身体还算硬朗,眉宇间透露出一股凛然威严,但并不严肃,跟儿女们无话不谈,俨然的慈父形象。
众人吃饱喝足后,有宫人上前来收掉碗筷,换上解腻的清茶和点心。
长宁帝忽然转头看了眼被赵宜乐揪住衣角的翟似锦,唤了声:“似锦。”
翟似锦望向长宁帝。
上辈子皇帝舅舅待她极好,即便毒药是她喂的,他也不恼,临死前想的都是让她逃。
那种窒息痛意蔓延全身,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长卷的眼睫颤巍巍地将眼中情绪掩下,嘴角轻扬地喊了声:“舅舅。”
长宁帝笑问:“你许久不曾进宫,一场风寒病了半月,如今可好些了?”
翟似锦杏眸里漾起笑意:“多谢舅舅关怀,似锦每日按时喝药,现在已经好得差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