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似锦蹙眉,“照舅舅您的说法,诸如陈家一等人都是朝廷的功臣了?”
长宁帝稍有一愣,没作声。
翟似锦便当作他是默认,提着裙摆退后,郑重地朝他行了个全礼,深吸一口气道:“舅舅,陈熠他只是想要一个公道,您何必将他逼上绝路呢,他是似锦喜爱之人,舅舅您非要除去他,难道要让我像宜乐那样心如死灰去出家吗?”
长宁帝强压着怒火,拍案而起,“你又威胁朕?”
翟似锦将头低得更低,额头几乎贴着猩红色的地毯,半晌后哑着嗓子平静陈述,“似锦不敢威胁舅舅,似锦只是觉得陈熠没错,且他对似锦曾有救命之恩,似锦不能眼看着舅舅您为了自己的颜面置他于死地,若舅舅执意要取他性命,不如连似锦的都一并拿走吧。”
长宁帝气得指向她的手指都在颤抖,“他处处接近你,你以为他又是什么好人,还不是为了你今日甘愿为他豁出命去。”
翟似锦抬头就望进了长宁帝那一双失望至极的眸子里。
自幼她便是最得长宁帝心意的,尚记得年幼顽皮,她不甚将传国玉玺打碎了一个角,长宁帝都连一句重话也没说过她,还赏赐她好多东西作为安抚,怕她胆子小被吓着。
“舅舅。”
她张嘴轻轻地唤,嗓眼里已经有了哭腔,“舅舅,我和宜乐我们都长大了,我们不是小孩子了,舅舅您为我们选的路,走得开不开心只有我们自己知道,您这样一昧为我们做决定,那全都不是我们想要的。似锦承蒙舅舅疼爱十数年,如今唯一所求不过陈熠的安危,还请舅舅看在似锦的薄面上饶他一命。”
长宁帝听着她这番话只觉得是以往太惯着她了。
“朕可以饶他一命,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朕会给他定罪,让他离开京城再也不要回来。”长宁帝扫了她一眼,“如此两全其美,也算全了你的心意,可是?”
翟似锦摇头。
当然不是这样。
她要的是护住陈熠,让长宁帝接受陈熠,现在让陈熠离开京城算是怎么回事。
长宁帝看着翟似锦不满意的脸色,险些被气笑,“还嫌不够?”
翟似锦正要回话。
长宁帝又道:“朕能看在你的薄面不对陈熠追究,你莫要太得寸进尺了,来人,把郡主送回景阳宫去。”
话音划落,不待翟似锦再说什么,刘公公推门进来,恭敬行礼道:“郡主,皇后娘娘那边差人来问,说让您跟陛下说完话就快些回去。”
翟似锦撑着地板起身,侧目望向长宁帝,始终不肯迈腿半步。
“舅舅如果要这样处置陈熠,似锦感激舅舅能对他高抬贵手,那宜乐那边呢,事情已经在宫里传开了,舅舅打算用一样的法子对付宜乐的林昭吗?”
好在长宁帝还算搭理她,冷声回她,“现在知道跟朕服软了,早干什么去了?宜乐朕已经给她选好了岑将军的小儿子,只等钦天监算好日子赐婚,你们两姐妹休要再给朕闹出什么幺蛾子,不然朕随时可以要了陈熠和林昭的性命。”
第62章
那日翟似锦顶撞过长宁帝之后, 紧接着她也被禁足起来,像赵宜乐那样被隔绝外界的所有消息。
暖阁里,赵宜乐趴在阁楼窗口观察下面严防死守的侍卫们, 忽然看见秦氏拿着太子手谕命令侍卫放行。
禁足这段日子几乎磨掉她们仅剩的希望,此时她惊得连忙回头唤翟似锦, 道:“表姐你快看, 皇嫂来了!”
翟似锦左手放了颗白棋在棋盘上,右手思量片刻, 黑棋开始步步紧逼,等到白棋再无退路的时候,她才抬眸看向门口,刚好秦氏推门走进来。
赵宜乐直往秦氏怀里扑, 亲昵地用脸颊蹭她胳膊, 语气委屈至极地道:“还是皇嫂最好,皇兄和母后嘴上说着心疼我和表姐, 可这半个月来连探望一次都不曾。”
秦氏拍拍她的手以示安慰, 迈进屋里直直看向翟似锦,道:“似锦,外面出事了。”
翟似锦将手里剩余的棋子丢回棋盅里, 微微垂着眸角, 看见秦氏流露出的焦急神情,“舅舅把陈熠怎么了。”
“你自己看吧。”秦氏让随行侍女掏出一张告示,一边弯腰铺在桌上,一边愁眉叹道:“还有一件事,大皇子派人托本宫转告你一声, 他确实帮你出力了,可父皇为此震怒, 认为他跟陈熠是同谋勾结,把他也一并暂押在刑狱里,他让本宫转告你想办法救救他。”
“……”翟似锦有些哭笑不得,“没想到大皇兄这次还挺实诚,说帮忙就帮忙,可我自己现在自身难保,连景阳宫都走不出去,我怕是帮不了他什么了。”
秦氏抬了抬下巴,示意她赶紧看告示,“昨日的事,殿下今早才知道的消息,说是晋阳侯张承宣在彻查市井流言时,在陈熠府中发现了陈慈,还意外找到证据证明他们两兄弟是十几年前本该被抄家灭门的陈家余孽。”
翟似锦粗略扫了眼告示上的内容,饶是早就知道长宁帝会用这样的招数对付陈熠,现在亲眼所见,自脚底便升起一股不可自抑的寒气,直蹿向四肢百骸。
秦氏眼神落在翟似锦微略苍白的面庞上,“你怎么一点都不惊讶,你难不成是早知道陈熠的身份了?”
翟似锦手指微微动了动,抿着唇,轻轻点头。
秦氏便往她手里塞了个令牌,“这是殿下给你的,陈熠身为陈家余孽,落在父皇手里肯定讨不着好,殿下让本宫带你去看看他,兴许,兴许是你们的最后一面了。”
清晨的风里尚带着几分凉意,翟似锦明白赵奕的好意,也看得出这是长宁帝默许的,如若不然秦氏一开始就进不来。
“好,皇嫂,我去看看他,多谢皇嫂今日为似锦奔走了。”
秦氏笑道:“无须这样生分,咱们都是一家人。”
翟似锦忍住心里的急切,看向坐在旁边的赵宜乐,想到陈熠都被长宁帝解决了,只怕赵宜乐的林昭在长宁帝手里更不好过,便道:“宜乐,我陪皇嫂出去一下,你留在宫里不要着急,我很快就回来。”
赵宜乐眨巴了下眼睛,眼尾是红着的,却一言不发。
翟似锦倾身过去握住她手腕,轻轻捏了捏,抿唇笑着道:“宜乐乖,我们都会有办法的。”
赵宜乐的眼泪哗啦落下来,抱住翟似锦和秦氏哭得像个泪人,“那皇嫂和表姐快去快回,宜乐在这里等你们回来。”
“宜乐最乖了,别哭,我们很快就回来了。”
翟似锦拿着赵奕的令牌,出宫路上通行无阻,直接到了廷尉署的刑狱。
刑狱牢房中,听着不远处刑房里飘来的阵阵嘶喊惨叫,陈熠微挑眉头,将夹在指尖把玩的棋子落在棋盘上,强硬堵住赵彬的后路。
赵彬精心设计的棋局付之一炬,登时心疼得捶胸顿足,把棋盘推得远远地的,“如今你我二人好不容易能找到点儿消遣的事做,你一下子将我的棋路堵死了,这还能玩下去吗?”
陈熠把打乱的棋子重新拣回棋盅里,不疾不徐地笑着道:“下棋最重要的是心情,大皇子你这样急躁,输棋是肯定的,可你也不该把罪过都推到我身上,难不成你就这样输不起?”
赵彬沉默。
陈熠收好棋子,将其中一盅推到他面前,“再来一局。”
赵彬环视了下周遭牢房里关押的囚犯,个个面容凄惨浑身是伤,对比下来他和陈熠已经足够特殊待遇。
想想自己一介尊贵皇子,莫名蹚进浑水里落得这番下场,连找开口伸冤的机会都没有,现在除了和陈熠下下棋打发一下时间,也没别的事可做了。
陈熠轻瞥了眼他紧皱的眉头,兀自先落下一子。
赵彬随后紧追,嘴边似闲聊般问道:“看你这不慌不忙的样子,我心里那点慌张都不好意思说出来了。”
“可大皇子不还是说出来了?”陈熠目光放在棋局上,随口宽慰他道:“大皇子姑且把心揣进肚子里,陛下即便对我有了杀心,可对你还是尚有亲情的。”
“尚有亲情?”
听到这话,赵彬就不乐意了。
“他要是对我尚有亲情,就不会因为我替你求了两句情,把我也一并罚没刑狱了。”赵奕脸上不知何时多了几分凄凉笑意,自嘲道:“我又不是小四那样不记仇的好孩子,也并未太子那种懂得顾全大局善于隐忍之人,我这些年被抛弃在边境那样艰苦恶略的地方,形同弃子般,还得为朝廷呕心卖力,这我都忍了,可父皇他从始至终都没把我这个儿子放在心上。”
陈熠指尖的棋子久久不落,闻言摇了摇头,出声纠正他话里的错漏处,“看来你对陛下的误解还挺深,连累你入狱的人是我,与陛下并无太大干系,且他待你确实是不错的,有些事往后你自会明白。”
赵彬皱皱眉,深觉陈熠此时跟他数年前刚结识的性情大相径庭,尤其是多管闲事这一条,令人咂舌。
不过很快他就想到了缘由。
“陈熠,你说来说去不就是想背着我表妹做好事嘛,这样藏着掖着有什么意思,你如今自身难保,就该让表妹知道你都做了什么,叫她更加心疼你,有她在父皇面前为你求情,你被无罪释放还不就是时间问题。”
陈熠:“……”
顿了顿,他才道:“大皇子,不要将郡主也牵扯进来,小事而已,不必去麻烦她。”
赵彬握着棋子的手心微微发汗,“如果表妹现在已经知道了我们被关进刑狱……”
陈熠:“?”
赵彬猛然察觉自己仿佛泄露了什么,连忙用咳嗽掩饰心虚,“咳咳,我的意思是,如果表妹知道你故意拖我下水,想以此来威胁父皇,她那么孝顺一个姑娘,夹在中间肯定会很为难吧。”
陈熠道:“所以就得委屈大皇子陪我在这牢里多待几日了。”
赵彬讪笑点头,“好说好说,演戏可是我最擅长的事情了,陈熠你要是能用这件事帮我试探出父皇对我的态度,也算报答了当年我对你的救恩之恩,我们就此两清。”
陈熠眼神微微涣散,望着赵彬纯良得毫无防备的模样,不由感叹,“是啊,到时候就真的是两清了。”
正在这时,狱卒将牢房门大开,将秦氏和翟似锦放了进来。
翟似锦起先还在担忧陈熠以前树敌太多,这次被人捉住把柄,指不定有多少人要对他落井下石,岂料进来就瞧见他和赵彬有说有笑的样子。
“二位还有心思下棋,瞧着这刑狱里的日子过得还不错。”
翟似锦扶着秦氏打算一起进去,秦氏拍拍她的手,善解人意地对赵彬说了句,“大皇兄可否出来一下,太子有些话让本宫转达给你。”
赵彬抬眸扫了眼陈熠,起身让出位置,笑道:“当然没问题。”
赵彬被秦氏支走,窄小的牢房里就剩下翟似锦和陈熠两人,陈熠身上穿的是粗麻囚衣,坐姿却淡定如许,仿佛现在他们是在陈府书房里对坐下棋。
受不得陈熠这样从容,翟似锦忍不住轻咬下唇,心急问道:“陈熠,舅舅他要把你送到哪里去。”
陈熠眸光微微幽深了些,紧盯着翟似锦面庞上的担忧,像往常那样稳重地宽慰她,轻笑着道:“我哪里都不会去,郡主放心。”
翟似锦略诧异,抬眸望着陈熠,“可舅舅他要借着陈家的旧事对付你,你要是不顺着他的意思离开这里的话……”
“我若不顺着陛下的意思,陛下会怎样?”陈熠挑眉问,全然不将她的担忧放在心上。
翟似锦忍不住伸手去拽了他衣袖,轻摇了摇,道:“他可能会要了你的命。”
“那我就跟陛下赌上这条命。”
翟似锦吃惊地睁大双眼,陈熠面上瞧不出任何变化,神情间也不似赌气模样,就好像刚才那句话只是她的幻听。
可她的的确确听见了。
“陈熠,你别冲动。”她用力握紧陈熠的手掌。
陈熠敛了敛神色,轻轻回握她,继而慎重地道:“我不冲动,郡主,这次我是认真的,我只有跟陛下博弈对赌赢一次,陈家才能翻案正名,我才能有足够的身份,向陛下求娶你。”
“放心,郡主,我做事向来有始有终,怎么可能任由陛下拿捏住我的把柄。”
陈熠说着微抬了抬下巴,示意翟似锦看向站在牢房外的赵彬,“我这不是为自己事先攥了一道保命符嘛。”
第63章
距离探望陈熠不过数日, 翟似锦突然收到长宁帝的召见,临去前赵宜乐牵着她的手抽泣呜咽,问, “表姐,父皇是不是真的不疼我们了。”
将赵宜乐赐婚给岑将军的小儿子的旨意一直没下来, 加上禁足憋了将近一月, 赵宜乐每日以泪洗面,生怕哪天一睁开眼就收到长宁帝的赐婚圣旨。
翟似锦看着赵宜乐泛红的眼眶就心疼, 拢进怀里哄了哄,才收拾着随刘公公一道去太极殿。
去的路上,刘公公面色颇为凝重,“郡主一会儿到了, 可千万记得别顶撞陛下。”
近来翟似锦为陈熠顶撞长宁帝的次数一双手都数不过来, 刘公公也是怕了她。长宁帝年事已高,身体每况愈下, 虽说有些事情做得不对, 可翟似锦万一把他气出个好歹来,刘公公也是难捱。
“看来舅舅不是为了宜乐的事。”翟似锦脚下的步子不停,语调刻意拉长了些。
刘公公一路垂着脑袋, 对此三缄其口。
快走到太极殿时, 他才忍不住又提点一句,“今日陛下早朝上被气得不轻,传太医来瞧过,特意嘱托陛下不能轻易动怒,郡主切记, 切记,可千万被再顶撞陛下了。”
翟似锦迈进太极殿时, 果然闻到一股浓苦的药味,长宁帝躺在床榻上闭着眼睑,身侧的刘贤妃接过宫女端来的汤药,殿中悄然无声,长久寂静下叫人心底越发不安。
翟似锦上前俯身,盈盈一礼,“似锦见过舅舅,见过贤妃娘娘。”
长宁帝一动不动,连眼皮都没掀一下。
好在刘贤妃懂得察言观色,知道长宁帝这是要让她给翟似锦一个台阶下,用帕子轻拭了下微红的眼角后,将刚接到手的药碗递了出去,笑道:“郡主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