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枝正想着捏一捏酸软的手臂,却听床榻上一阵动静,她立马警觉。
镶花地板在灯影下影影绰绰,暗夜中有人低吟:“来人。”
“奴婢在。”
太子像是骇了一跳,“谁许你在这里?”
“殿下恕罪。”荷枝已跪了下去,“昨日殿下派人教导奴婢,奴婢不敢怠慢。”
他像是想起来了,轻应了一下。
随即荷枝听见他轻抚被褥的声音,语气中似乎带着轻笑,“既然有人教过了,怎么还不会上床榻上来睡?”
荷枝身上已冒着冷汗,只好答道:“殿下未下令,荷枝不敢惊扰殿下。”
“哦。”他道,“过来吧。”
荷枝迟疑了一下,还是很快速地走到榻边。只是到了榻边,便停下。
“殿下。”她出声。
下一秒,一双带着体温的手掌便触及她的脖颈,荷枝呼吸一滞,然后见他的手掌往上游移。他的指腹带着薄茧,像是带甲的小虫爬过,荷枝不敢抬头,却能感觉脸颊上泛痒。
他的手指却不安分,从荷枝的眉骨,到她的鼻梁、嘴唇,他毫不客气地揉捏。
“长得,”他顿了一下,“一般。”
荷枝深吸了一口气,她当然不知道自己长相如何,更不知道太子有没有摸骨见人的本领,但她感觉些许下一秒,太子就要因为她长得难看把她赶出去。
他皱着眉收了手。
荷枝默然,将腰间的帕子递上,“请殿下拭手。”
他像是轻笑了一下,随即摊开手指,触及到带着余温的帕子。那帕子的布料粗糙,带着少女的体香,想来是这小宫女的体己之物。
太子“啧”了一声,依旧是皱着眉擦了,然后扔在一旁。
荷枝抿了一下唇。
长萱宫的物资稀少,因此荷枝对自己的东西极其看重,被人随手一扔,即便那个人是太子,她还是不由得心疼。
太子擦了手,她不能捡。
“库房有几匹放了两年的软缎,就赏给你吧。”
荷枝反应过来,连连谢恩。
慕容仪扬了一下眉,殿中再度陷入了沉寂。明明是来伺候他的,但是面前的人连半分想法都没有,他问一步,她应一步。
一夜中,他知道,她站在远处,什么也没有做。
慕容仪懒懒散散地打了个哈欠:“脱了衣服,上来。”
他往一旁榻上退了几分,荷枝便在他面前,解开后腰的腰带。
因为原本便有侍寝的准备,她的衣衫穿的简单,只被一圈腰带堪堪地束缚着。荷枝的手在发颤,然而她不能怯,便在手上捏了一把,迅速将外衫脱去。
还是夜半,衣衫原本就单薄的荷枝感觉身上的温度都被匀散。
接着荷枝就听到他略带不悦的声音:“怎么这样凉。”
荷枝一时僵住,连忙道:“那奴婢还是在外头吧。”
她是真近乎站了一夜,手上早没了温度,荷枝并不眷恋软榻,却不防腰上的一只手将她拉了回去。
荷枝被迫仰头,呼吸凝滞,软被上淡淡的熏香直冲颅中,太子的面容俊秀,漆黑的眸子与她咫尺相隔。
“王叔怎么教你的?”他问。
荷枝小心翼翼道,“镛王殿下派了宫里人教奴婢。”
慕容仪顺着手边的青丝打了个卷,手背下纤腰如柳,还未沾上床榻的温度。
他的手停在了荷枝后背的小衣腰带上,似笑非笑,“十四岁能做什么?”
荷枝咬着唇瓣,“殿下想让奴婢怎么做?”
一声细里细气地反问,让慕容仪又生出几丝玩味,手指将细腰带环绕一圈,似有若无地触碰。
慕容仪心中惋惜。
若是受了教的姑娘,此时早该爬上来证明什么是年纪不小,到时候慕容仪再顺手将人推下去。
但是她一动不动。
良久,慕容仪松开了她,又躺了回去。
荷枝一怔,小声问道:“殿下?”
慕容仪语气中似乎失望:“下去吧。”
荷枝迟疑了一下,还是从被褥中退了出去。她披上衣服,重新系上腰带,动作尽量轻而又轻。
说不上什么情绪,荷枝一边感觉到太子不悦,另一边又觉得有几分侥幸。
荷枝弯腰穿上鞋子,便见她的帕子落在一旁。
这是来东宫以后,第一件她觉着力不从心的事,有些委屈。
等慕容仪再度沉睡之后醒来,寝殿之中又能听见人来人往的脚步声。
他起身张开手臂,便有人替她穿衣,细软手指不经意碰到他的胳膊,慕容仪展颜一笑。
这不是昨夜的小宫女。
但谁都见了太子这一笑都欣喜不已,最高兴的莫过于给太子穿衣的那位,她方才仔细瞧了,被褥上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
昨日她看见那丫头被带走,还以为太子真喜欢那种闷的,正想装出几分沉稳来,却见太子笑了。
太子虽然喜怒不定,可是论赏赐却出手阔绰极为大方,在宫里当差,怎么能没点胆量?
她从前是在后宫里伺候嘉贵嫔的,早学了些手段,还没等用上就被送出来,她原本不甘心,却不想天又降了个福气。
慕容仪感觉到系腰带时,那人手指似有若无地触碰,忽然想起昨夜,他对那个宫女的试探。
两厢对比,高下立判。
慕容仪笑道,“会伺候人么?”
珠儿稳着性子,“回殿下的话,嬷嬷教过的。”
她蹲下身,替太子拉好袍角,目光却一滞。
一方淡绿帕子落在大理石的地面。
珠儿眸光一垂,像这样没什么价值的的帕子,恐怕只会是宫女才有。
她收回目光,继续理袍角。
连多一个眼神都不需要给那个帕子,只要太子不想起来,一会儿就会有人将这里收拾了。
“好了,殿下。”
珠儿刚说完,侍卫便上来将她赶了下去,她咬咬牙,却只能退在一旁。
第4章
荷枝出寝殿后便经受了不少打量。她径直地回了屋中,裹上了被角。
三月的天气总还有几分冷。
今日她不当差,早有人去伺候太子,荷枝抛却不愉快,先睡了一觉。
醒来时,便发现周遭目光从复杂的艳羡已变成了躲闪的偷窥,屋内窃窃私语。
她旁边的床铺空空,荷枝记得她的名字,是珠儿,应当是今日当值。
荷枝很快地起身,并不想过了饭点。
后院的厨房里,荷枝很明显地感觉到不舒适的目光。不过幸而,日常给她们准备吃食的小太监也只是往她的身上一扫,便把食盒拿给她。
她沉着气到一旁,却听见旁边宫女的几声细语。
那些人同她一道来的,住在同一个屋子里,也最知道她昨夜如何被送进寝殿,如何又在大早上自己回来。
荷枝并不气,反是东宫这些宫人的态度让她有几分安心。
师父说宫里处处趋炎附势,但反观东宫并非如此。昨日她被点寝时,东宫里的人没给她优待,而今日明显她未得临幸的事情已经传开,那宫人也没短她的吃喝。
宫人的反应最能代表宫中主子的喜恶。
一阵轻呼,便见着屋中的几人放下碗筷迎了出去,“珠儿姐姐——”
荷枝抬眼,果然是邻铺的宫女。
珠儿比她能经事,短短几日就将不少宫女笼络到身边。像荷枝这样来时沉默寡言,自然不如远她有影响力。
荷枝眼见着珠儿朝她走来,不禁疑惑。
自己一向爱找略偏僻的地方待着,这么大一块舒适的地方空着,她们怎么要坐过来?
在其他几人的催促下,荷枝起身腾出空来,却见珠儿横了一眼那个盛饭的小太监,叩了几下案板,似乎在催促。
“我今晚要伺候殿下的,吃得不好怎么伺候殿下?”
那小太监冷笑,那珠儿脸上却泛起薄怒。
她气愤地将自己的碗筷取来,用力地剜他一眼,转而大口大口地用饭。
荷枝对这场戏没有兴趣,转身时,却见王公公。
众人俱是一惊,王公公不是他们这样的宫女,吃住都不和他们在一起,怎么会踏足此地。
荷枝同其他人一样问好,却见王公公径直朝她走来。
“荷枝。”
“公公。”荷枝连忙走出小厨房。
“先前殿下答应要赏你一匹软缎,咱家已派人找了出来,你看看。”王公公身后站着四五个小太监,各个端着木盘,里面盛着样式不一是布料。
身后静悄悄的,一点声音也没有。
荷枝眼睫颤了颤,立马浅笑道,“多谢公公。”
她刚上前,几个小太监就在她面前稍蹲下身,将木盘举过头顶,任荷枝挑选。
荷枝的目光快速扫过,指尖停留在竹绿软缎上,“就这个。”
王公公一招手,“送到房里去。”
他欠身,便带着其他小太监离开。
王公公一走,荷枝身边的人像是活了起来,身后传来什么东西摔落的声音。荷枝回头,发现那些宫女们含着复杂的目光紧盯着她,那个珠儿眼中盛着薄怒,比之方才她瞪那小太监时更盛。
荷枝不在意她的目光。
师父说,像她这样的人并不可怕,真正可怕的人常常都是笑着的。
她只是隐隐约约觉得,太子是故意为之。毕竟昨夜她什么也没做,断配不上这样阵仗的奖赏。
等荷枝用好饭,回到房中,那软缎端端正正地摆放在她的柜子前。
周遭艳羡的目光不断朝她手上扫过来。
这些人即便是害怕和太子接触,也面对着这样难得的赏赐也很难不动心。
果然是,富贵险中求。
没有差事的一天,荷枝搬了个椅子在院中晒太阳,也不避讳她人的目光。到了天昏下来,荷枝再没见过王公公。
角落里听着其他宫女的闲谈,道是珠儿已经服侍太子殿下沐浴去了。
荷枝来了几天,曾有几个人试图同她搭话。可左右都是几句应声,她们便都知道荷枝是个闷的。
荷枝并非不爱说话,只是相比说话,更惜命罢了。
她早早地梳洗好预备睡觉,正将叠好的薄被展开,便见外面急匆匆地脚步声,以及周遭齐齐地请安声:“王公公。”
“荷枝在哪里?”
哪能叫公公真正等她,荷枝很快地走了出去。
王公公上下扫了她一眼,眼见着衣衫整齐,便急忙转身:“快来。”
荷枝跟着王公公走入寝宫,再往里走,便能感觉到一阵暖洋洋的热气袭身,她低着头,只感觉眼前温凉的雾气弥漫。
直到拉开了三层厚帐,荷枝才感觉里面空阔开来,荷枝稍一抬眼,便见到邻铺的珠儿。
她跪在地上,头紧紧压在地上,一身的水红宫裙不知怎的污湿了一大块,整个人像是被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荷枝低着头,视线里看见雪色长袍垂在椅下,另一双腿恭敬地站着,太子身边的侍卫也在。
太子殿下忽然发了话,“手脚不干净,打发去做杂役。”
珠儿浑身发颤,一听到这话却长舒了一口气,跟着王公公便起身,连一句求饶都没有。
荷枝慢慢吸气,“荷枝给殿下请安。”
“你来做什么。”
荷枝噎了一下,原来殿下没有喊她。
若是没有喊她,那么大约是王公公见太子发了脾气,再找个人来替代伺候,而荷枝不久前才得了赏,被王公公找上实在正常。
但既然他没想要人伺候,荷枝便道:“那奴婢自行告退。”
“慢。”
荷枝听见一阵声音,浅淡的馨香浮现,视线中雪色袍角从她身边掠过,她忽然意识到,那是太子沐浴用的香。
“既然来了,就跟着吧。”
暗香随他的开口一齐浮动,他的身影破开浴房的雾气,像是开辟了一条阔路。
荷枝起身跟在他身后。
走到寝殿时,前方的人忽然停下脚步,侍卫撤开了手,欠身退去。
荷枝一愣,很快走上前,搀扶住。
师父说过很多次,做奴婢的手要比心快,要事事以主子为先。荷枝现在想的就是,断不能叫太子殿下摔着。
慕容仪看似是由人搀扶,实际上早东宫里这些路了如指掌。看路未必需要用眼,有时候耳朵便已足够。
但他闲闲地将手臂伸着,不一会儿,两只微软的手贴了上来。
他的手臂应当是比较高的,慕容仪感觉到她用力抬高了手臂,却努力将身子移开。
“怕孤?”
荷枝似乎听到他低笑了一下。
“不怕的,殿下。”荷枝立马答道。
然而,有些贵人就喜欢这样,明明知道听不到一个真正的答案,却总喜欢问。
慕容仪慢条斯理道,“方才那宫女行事冒犯,孤罚她去做苦役了,要不你去陪陪她?”
“殿下恕罪。”她的声音清脆,搭在他手臂下的手也半点没颤。
慕容仪抿了抿唇。
“殿下,床榻。”
是床榻到了,慕容仪停步。一旁的声音窸窸窣窣,像是有人在铺平被褥。
“殿下,好了。”
慕容仪任她扶着上了榻,他睁着眼睛,面前一切漆黑。
他能感觉面前的人身量娇小,探身来时,呼吸落在了他的衣衫上,极轻。待他躺下,慕容仪便听见一旁解床帐的声音,“殿下,请歇息吧。”
床帐一落,她的动静又轻又远。
殿内回归了宁静。
天已亮了,荷枝估摸着时间,太子殿下要起了。正要出去喊人,先听到床帐中的声音:“来人。”
荷枝上前撩开帐子,猝不及防与坐起身的人差点碰上。荷枝吓了一跳,急匆匆别开眼,不经意地退开,将帐子绑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