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你身子不适,明早在寝殿修养。”他穿好衣物,一面嘱咐,又转身抬手,让荷枝上前搀扶。
将走到门口时,荷枝却停了下来。
慕容仪微微侧身,似乎不解。
荷枝深吸一口气,终究靠近他,轻声道,“殿下,奴婢不适,走得慢……”
做戏便要做全套,从出去见人开始。
荷枝心中忐忑,其实她是不知道该怎么装。
却不见慕容仪唇角一勾,一退一弯腰,将人横抱起。
“风朗——”
荷枝还没反应过来,便已双足腾空,除了近在咫尺的胸膛,无所倚仗。
她余光刚看见红顶的太监帽,对方便俯身行礼,周围的人莫不恭敬。
太子依言将她放在偏殿的床榻便出去了。
她又睡了一觉,醒来之后发觉床帐已被人束上。不久,见岑娟呈来了一碗银耳羹,“姑姑醒了?”
岑娟面带讨好,朝荷枝解释,“公公吩咐了,要厨房送点清淡的来。”
荷枝正要起身,冷不防被腰间放置的软玉咯了一下,一声轻呲,两个人俱是一愣。
荷枝心底尴尬,正要解释,却见岑娟闪着眸子问道,“殿下昨夜折腾地还挺厉害?”
荷枝明白她的话,僵持着半边耳朵红了,应了一声:“嗯。”
“姑姑不要动,奴婢来伺候您起身。”岑娟满怀担忧地道,“姑姑伤的重,今夜可怎么伺候殿下。”
荷枝接过银耳羹,低下头舀了一勺银耳送入口中,她不知道怎么答。
岑娟皱着眉头提醒,“奴婢听闻昨夜侍寝时云英晕过去了,今早已好了。”
荷枝的勺子的碗沿磕了一下。
岑娟一看有戏,连忙道:“姑姑莫要担心,眼下殿下把姑姑放在心尖,都许姑姑睡在殿下的寝殿,这是宫里独一份。”
荷枝明白了她的来意,默然继续吃着。
等瓷碗见底,她才道:“殿下宠幸谁都全凭殿下心中喜欢,我们做奴才的不该多猜。”
岑娟答应得很快:“知道的,姑姑。”
她嘴上这么说,却是知道,同为女人,哪能忍受今日还与自己耳鬓厮磨的人转而又与他人亲密无间。
眼见岑娟将碗筷收拾干净出去,荷枝再度躺下,被褥上的熏香浅淡钻入鼻腔,也不知用地什么香,但总归是让人莫名生出一种安心。
太子说今日无人打扰,她觉着,应当还能睡个好觉。
睡梦里,远处的笙歌缥缈,琴声渡入梦境,荷枝仿佛回到了几年前,坐在长萱宫的窗边,听着湖畔另一边的丝竹管弦。
风朗搀着慕容仪入殿,见床榻上的人还沉睡,怔了一下,“殿下。”
慕容仪摆了摆手,没什么语气地吩咐,“都下去吧。”
迷迷糊糊之间,荷枝感觉身旁软塌陷下去了一处,她朦胧睁眼,只听一声嗤笑,“是不是孤苛待了你,叫你睡了一整天?”
荷枝连忙起身,急急地喊了一声:“殿下恕罪。”
她急忙跳下床榻,将一旁她睡过的地方铺平整,“殿下要歇息吗?荷枝替您宽衣。”
慕容仪沉默着张开双臂,任由她将他的玉带解开。明明没有感觉到半分接触,但外裳已然脱了下来。
即便外人认为,她如今是太子心上宠婢,她在他面前依旧本本分分。
慕容仪眯了眯眼睛。
两个人之间便是像达成了某种约定,而这期间,慕容仪一句话都不曾暗示过,而面前的小宫女每次都切合他的意,让他无需多言。
是谨慎、本分,还是蛰伏、筹谋?
“原本要招云英侍寝,见你还在这里,便先让她退下了。”
荷枝楞了一下,“那现下殿下要将她招来吗?”
只听他似笑非笑道:“不用。”
“既然睡了这么久,今晚就值夜吧。”
太子发话,她连忙应承下来,将帐子拉好,厚厚的帐子隔开床榻里外。
慕容仪听见她远走的脚步声。
荷枝自己都意外竟睡了一日,走出殿外,才觉得脚下绵软,没什么力气。
她第一眼看见的是太子身旁常站的那个侍卫,叫风朗。
风朗只是淡淡地抬眼看她,荷枝便心口一凛。
边上有人连忙赶上来,荷枝一眼扫去,是李求。
“李公公。”
“荷枝今日没怎么吃东西吧。”李求含笑道,便凑上前低声道,“我让人留了些糕点,尝尝?”
见荷枝不说话,他又补充道,“就在小厨房。”
荷枝沉默着,原本她也打算再问问小厨房是否剩着什么吃食,但送上门来的食物,荷枝有点……不那么信任。
“多谢公公。”荷枝笑道,“我只是出来透透气,殿下还在里面等我。”
李求楞了一下,便见她又走了进去。
荷枝退回到殿内,衣架旁摆放着墩子,她往上一坐。睡过了一日,她半分疲惫也无。
太子的床帏已将床榻遮挡地严严实实,帷幕一动不动。
还得在寝殿里呆一整晚。
很久,慕容仪都以为床帐之外没有人。
明明听见了去而复返的脚步声。
他睁开眼,周围漆黑一片,整个人像是沉浸在昏暗的湖底深处,宁静的夜色犹如湖水般平静,将人淹没。
无数个夜晚,都是如此。
慕容仪胸膛起伏,收敛心绪,随即坐起身来。
谁知帐外很快有了新的动静,就在不远,有一声轻问:“殿下?”
她见没回答,又轻问了一句:“殿下起夜吗?”
慕容仪便直起身,抬手触及到厚重的床帐,掀开。
他抬手伸出,荷枝便见一块方玉,她之前睡着的时候被玉磕到了腰,便自作主张将方玉放到了软枕下。
“赏你。”
荷枝微怔,连忙上前捧过方玉:“多谢殿下。”
他淡然地拂了拂衣角,吩咐道,“让小厨房准备点芙蓉软糕来。”
荷枝应下,转身便将太子的话转达在门外候着的李求。
李求飞速地朝小厨房跑去了。
荷枝再走回殿内衣架上,又听他道:“不必换衣,让他们直接送过来就好。”
没过多久,李求去而复返,一叠精致的芙蓉软糕便呈在荷枝面前。
荷枝咽了咽口水。
太子怕是压根就不知道她一整日没吃东西正饿得慌吧,否则也不会夜半叫糕点来刺激她。
好容易忍下来的腹中饥饿,再度翻涌上来。
第8章
荷枝从李求手中端过糕点,眼见太子伸出手,便将盘子便递到他的手边。
他的手指修长好看,轻轻捻起一块糕点放入口中。荷枝离得不远,那糕点的丝丝甜腻在她鼻尖游移,似有若无地勾着她。
“一般。”
太子摆摆手评价。
荷枝讷讷,放下水晶碟,从怀中掏出手帕,递去给太子擦手。眼神却不住地往那粉白的糕点上瞟,感觉可惜。
太子接过帕子,注意到她的分神,若无其事道:“想吃?赏你了。”
荷枝僵住,脸色一红。
“就在这里吃。”
荷枝沉默,李求瞬时朝她瞥来,又很快将目光收回。
李求一定是以为她信不过他,转而将想吃糕点的事禀告了太子。东宫里的厨子、小太监这个点估摸着都睡了,却因她要吃东西被喊起。
荷枝百口莫辩,接过糕点:“谢殿下赏赐。”
其他人都低着头,唯有太子坐在原处,气定神闲。
荷枝便捻起糕点吃起来。不管怎样,软糯的糕点入口,荷枝感觉空空的小腹终于有了几分安慰。
慕容仪若无其事地擦着指尖,却留意着身边的动作。
自方才谢过之后,她的动静实在细微,细微到慕容仪根本不能确定她是不是已经在尝糕点,有没有吃完。
良久,他听到了微弱的脚步声,顺口问道:“吃饱了么?”
荷枝拿着碟子的手一顿,老老实实地回答,“殿下,我们不能吃饱的。”
做奴才忌讳身上沾上食物的味道,吃个五六分饱就足够。
慕容仪的兴致大抵也到了头,随口应了,“罢了,今日不需要你值夜,你下去吧。”
荷枝依言退下。
出了寝殿,便见天外云端,皓月当空,寝殿外的长栏杆都披上一层月华。
李求从身后跟了上来:“夜里路不好走,我送你走一段吧。”
荷枝笑容僵在脸上,先前拒了他一次,却不好再拒。
谁都有得势的时候,谁也都有失势的时候。他毕竟是王公公的人,不该让他在这时候,以为自己不把他放在眼里。
况且万一他是一番好意,岂不是将人得罪了。
她转身笑道:“多谢公公。”
荷枝手心都攥紧,李求的职位比她高,但之前说话他都刻意躬身,显得十分恭敬。
他又长得高大,走在一旁时,便轻易显现出压迫感来。
荷枝主动开口缓和安静的气氛:“公公今日也辛苦了,便是到了夜里都不得歇。”
她的语气轻软,就着一阵温柔的夜风,送到了李求的耳边。
李求叹道:“你也辛苦,整日伺候殿下,想必也是胆战心惊吧。”
荷枝附和性地叹了口气。
大半夜的,李求心思不明,她还是有些害怕和他走在一道。不过她一瞥后院门口,澹州女使住的那屋子门口坐着一个人。
夜里能见着第三人,荷枝一阵心安。
忽然,她被人一拉,视线一暗,反应过来时整个人已遮掩在一旁的树下,李求示意她噤声:“嘘——”
荷枝眨了眨眼,忽然看见,那个站在檐下的姑娘,不停地用帕子擦过眼睛,似在抹泪。
荷枝哑了。
正撞见人哭,荷枝一时尴尬。
李求看清了人,便在一旁讥讽道:“也是自己不争气,好容易得召见,竟在殿下面前晕了过去。”
荷枝这才明白,原来那人是云英。
正想着要不要回去,却听李求低呼道,“她过来了。”
荷枝了一下。
被、被发现了?
云英的脚步很快,荷枝反应不过来要做什么。然而,云英路过他们身边也丝毫没有留意到树后的两人。
眼见她离开,李求摆摆手拍着袖上灰尘,满不在意地道:“她走了,姑姑正好可以回去。”
荷枝犹豫地从树后走出,目光不自觉地向云英追随。
大半夜的,她不在屋中,要去哪里?
东宫这里晚间会有值夜的人,无论云英去哪里都会被询问。
荷枝摇了摇头,转身往院里走。
李求跟在她身后走了几步,却见她又折返,竟跟着那个女使往外走!
“荷枝!不要多管闲事。”李求在她身后低声喊道。
荷枝没有听见,李求瞬时后悔,方才就不该送这个丫头,没想到是个拎不清事儿的。
云英大半夜的出去,能做什么好事?万一荷枝碰上了什么不该碰的,简直是倒了血霉。
荷枝身量不如云英,脚程也远不与她快。
云英不知怎么了,状态与刚才的流泪的伤心大有不同,步步坚定。
荷枝心中不安,忽然看见园中那口水井,瞳孔骤缩。
敞着口的水井无限幽深,是宫女太监们平日里用来取水浇花、做洒扫用的,她想做什么?
像看到了什么救星似的,云英加快步伐,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往下跳——
荷枝堪堪赶上,更不知道哪来的力气,试图抓住前面的衣角。
什么也没捞着。
她心中坍了一大块,恐惧一瞬间袭上心头,一抬头,却看见李求拽住那个姑娘的腰,死死地咬着牙,额头青筋暴起。
云英不停地挣扎。李求低骂一声,两只腿抵在井沿上,身子向后倾倒。
云英狠道:“放开我!”
荷枝三两步走上前,低着声音道:“姑娘不知,在宫中自尽是会株连的大罪么?”
“你在太子这里自尽了,不止是今日我和他,还有与你同住的澹州女使,甚至是你的家中人,都要为你陪葬!”
宫中认为宫女在宫中自尽是极其晦气的事。早有规矩定下,若是宫女或者奴才自尽,尸体弃于荒野,家人牵连贬为奴。
荷枝料她来宫中不久,便夸张了几分吓她。
她若今日死在这里,明早不知谁来取水,又是一阵惊慌。
云英真的吓住了,正好给了李求一丝喘息的机会,将人从井里□□。
李求却不是什么怜香惜玉的人,将人摔到地上,恶狠狠地按住,不许她逃跑。
荷枝才松下一口气,便听她冷声道:“我若是死了,不是能正好合你的意么?”
荷枝一愣,转而便发现李求的目光也朝她扫来,眼神复杂。
大家都认为宫里两个人得宠,一个是荷枝,另一个是云英。
大概李求也觉得,云英死了,宫中暂时没有人能与荷枝分宠。
荷枝沉默。
实际上,她和太子之间什么也没有。好像只是恰合太子的意,陪太子演一出戏。
半晌,荷枝忽然开口,轻声道:“你若是不想争宠,我可以帮你。”
李求看着面前的丫头,抿抿唇。
云英抬了抬眸子,神色冷傲:“怎么帮。”
荷枝猜对了。
眼前的人受困于太子的宠爱,一时想不开,所以寻死。等她真的死了,明日就有流言传出,是荷枝害死的。
好巧不巧,正好让她看见这一幕。
“你害怕我骗你?”荷枝低下头,神色认真地道,“我自然也不想你分去殿下的喜爱,倘若有一条生路,能既让你不再受此困扰,又让殿下总想起我,不是更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