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英的眼睛晶莹又呆滞,耳旁少女的声音带着诱惑,“横竖你想不开,不如死马当做活马医,先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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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镛王送了澹州女使来之后,东宫之中日日笙歌。从前用来待客的大殿被崇左笙歌的场所,澹州女使极擅歌舞,其中以云英的琵琶为最。
云英半抱琵琶,既能合梨园的曲,又能独奏,在女使之中显得极其出众,尤其是其清高冷傲的气质,拨弦时如明月照于山间,清冷幽静。
有时候太子听得累了,便会让其他人下去,留云英在一旁弹奏琵琶。
云英每每被留下,身边的人总直勾勾地看着她,或是艳羡,或是复杂,或是疑惑和好奇。
却没有人知道,她早已坐得双腿发麻。
“殿下今日想听什么?”
云英将目光投向上位,云榻上的人斜倚懒散,放逸不羁。
“不急。”太子将横在案上的腿收了回来,循着声音转去,眼尾带着风流,朝云英道:“你过来。”
云英咬着嘴唇将手中的琵琶放下。
她提起裙摆向云榻上的人走去,却从袖中取出一方竹绿的帕子攥在手里。
太子一朝她伸手,她便顺手将那帕子递去,心中极其忐忑。
但见太子接到那帕子的一瞬间,脸色僵住。
慕容仪眉色瞬间淡漠下来。
昨夜,在用过软糕之后,他用同样的帕子擦了手。料子极软,普通女使绝不可能拥有。
除了他曾经赏过的那个。
慕容仪沉了一口气,淡淡地开口,“孤改主意了,去将荷枝叫来。”
第9章
云英紧攥着衣袍起身时还有些难以置信。
眼见太子真有些不耐烦了,她才赶忙退下。她不想承宠,听荷枝的话带她的帕子不过是做最后的挣扎,却没想到如此有效。
如此,她也不必费尽心思。
云英心下安定,很快地回到后院。
澹州的那些女使刚见她被留下,如今又见着她心下稀奇。她不管那些人的眼神,走到隔壁的屋中,便见着荷枝正在扯着线,似要绣东西。
“荷枝,殿下唤你。”
荷枝思绪全在手中的帕子上,骤然一听云英的话,抬起头眼神中满是茫然。
“帕子,”云英低声提醒,“我给殿下了。”
云英想,她应当是会高兴的。但见荷枝将手上的帕子都收到了柜中,语气平静:“我现在过去。”
云英有些惊讶,不过立即带荷枝回正殿。
两人一起请安,云英便听太子道:“荷枝留下。”
其余人知趣退下。
云榻上,慕容仪漫不经心地揉搓着她送给云英的那方锦帕,脸上带着嘲弄。
“借着一方锦帕给孤递话,你也是好大的胆子。”
荷枝俯身而跪:“殿下恕罪。”
慕容仪将帕子随意丢在一边,朝她勾手,“过来。”
荷枝手中攥紧了衣角,走近他的腿边。她半跪着,也就比云榻高那么一点。
她一出声,慕容仪顺势捏上她的下巴,低声笑问,“她会弹会唱,你会什么?”
荷枝感觉下巴上的力道一松,试探性地探了一下身,脖颈触碰到了他的掌心。
慕容仪的笑容瞬时收敛。
小宫女猜到了他要做什么。
她不仅知道她是他遮掩行事的幌子,更知道云英也是。所以凭借一方帕子想来替代云英。
慕容仪指尖一使力,手掌下的身子软绵绵地栽了下去。
他的手掌在脆弱的脖颈处游移,掌心下皮肤细腻,一个宫女能养的这样水灵?她看起来聪明,可还是动了不该动的心思。
殿内香炉袅袅,窗自开自落。
“殿下。”
“嗯。”
来人才进屋,便察觉太子殿下似有不悦,再是看见云榻旁歪倒着的一个宫女。
他低头禀报道,“鹤白公子说,殿下的药方里看着并无不妥,实际上几位药中有药性相冲之处,长久服用,反损病体。”
慕容仪依旧神色淡淡。
他继续道,“所以鹤白公子约殿下在四月廿六在衡远寺相见,请殿下务必前往。”
来人说完便离开。
慕容仪想了想,指尖再度触及温软的皮肤。
荷枝肩上一阵疼,登时醒了过来。她肩上仍搭着一只手,准确来说,是指尖。
一抬眼,就见太子正侧向她坐着,搭在肩上的指节像竹子一般修长,他看似平淡的神情让荷枝有些害怕。
“醒了?”
荷枝连忙应道:“殿下。”
慕容仪毫无波澜地询问,“想知道孤在你和她之间如何选择,还是想知道自己的分量?”
“荷枝。”忽然间,他语气带笑,“来猜猜,孤心里怎么想。”
太子生气了。
没有一个上位者会喜欢自己的心思被猜透,甚至被人不经意左右。
荷枝想,既然云英和她一样都是幌子,只要用处一样,是谁应当不重要吧。
猜错了?
荷枝一时僵住,肩颈上的手指犹如蝎子的长足盘旋,一点一点让她身体渐渐发凉。
“既想讨孤欢心,怎么没点诚意?”慕容仪则微微倾身,笑道:“嬷嬷就是这样教你的?”
慕容仪清晰地感觉到她绷直了身体,他勾了一下唇角,正要再度开口,手背上忽然传来一阵酥痒。
在他看不见时,触觉最是敏感。有什么如暖玉一般的东西轻轻蹭过了他的手背,但比暖玉更软,带着细小的绒毛。
慕容仪才反应过来,是她的脸颊。
这是她忸怩的讨好。
慕容仪失笑,瞬间手收了回来。
手指轻颤,温度恍若还未消散,而后指尖上便触到了另一块冰凉。
是一方帕子。
两厢对比,那转瞬即逝的温软遥不可及。
荷枝只是循着之前与他的相处经验,想要故技重施,但他好像也不喜欢。
荷枝微感失望,索性还是拿帕子出来,让他擦手。
慕容仪想吓吓她,故意这样说罢了。
生了不该有的心思,死都是轻的。留着荷枝是想看看,她到底是哪一边的人。
谁知道她连个讨好都这样生涩。
她不知道这样轻微的触碰,激不起人的半点怜爱。
不过像只小猫儿一样,养着也就养着。
慕容仪反手将帕子攥在手心里,随意擦了一下手指,淡淡地道,“孤可以不计较。”
“月底,孤要出宫。”慕容仪似笑非笑,“帮孤想办法?”
荷枝颤了颤眼睫。
太子要出宫,显而易见是一件大事。自她来东宫后,殿下从不曾出宫过。
此次出宫必然有什么意义,又或者,殿下需要一个很好的出宫理由。
还未及出声,便见听他冷淡了下来:“下去吧。”
荷枝一出殿便见着云英,仿若是劫后余生。
云英见着她的神情说不出宽慰的话,不过荷枝能好好地出来,说明到底还是过了殿下那一关。
两人各怀心思,一时无话,只是一道往外走。
过了一会儿,王福追了上来,礼道:“殿下说,库房里有两块雕好的玉佩,原是用同一块玉做的,赏予姑娘一人一个。”
荷枝和云英一齐道谢。
自那日荷枝替云英承宠之后,云英再没晚间侍寝。白日里,若她被单独留下,太子也会再将荷枝找来。
通常太子最常过问的也就是她们两个。渐渐地,便有人传言东宫中最得宠的便是荷枝和云英二人。
云英不在意这个,可是身边的人总是明里暗里示意她,到底是谁送她的远大前程。
镛王。
云英冷笑,她们要前程,自己挣去。
正殿歌舞未歇,昨日是荷枝侍寝,殿下今日就只召见云英。
云英不用弹琴,太子体恤她昨日弹的太久,因此今天特地招了梨园弟子来。
中途李求上前禀告:“五公主求见。”
太子自然说不见。
云英对太子还是怕的。
她见过太子生杀予夺的手段,明明是刻意避宠,又偏偏被太子挑选出来。
这段时间的相处,她已知道殿下是个性情乖戾的主子。即便五公主是他皇妹,天家的公主,他不想见就不见。
李求出去了。
两巡酒过,李求又回来禀告:“殿下,五公主说有要事相告。”
太子摆了摆手,极不耐烦,“要是打发不走,你就滚出去。”
云英眼见着李求再跑出去,没回来。
太子合着眼懒洋洋地听着曲,玉盏空了,云英便起身倒酒,一抬头,见到了李求。
李求这次没有向太子开口,而是单单给她使眼色。
五公主没走。
外面出事了。
第10章
亭内,宫娥拥蔟着一个靛蓝华裾女子,身后仪仗,盛气凌人。
八角亭外,芳草葳蕤。一众宫女太监跪在青石板的露面上,将头埋在地上,极尽恭谨。
“怎么那太监去了那么久还不回。”
五公主慕容佩挑着手指上的护甲,冷声道,“皇兄眼疾之前曾是天之骄子,也是有名的君子。若不是你们这些人蛊惑,皇兄怎会如此颓靡。”
她一面说,一面往正殿门口相看,“领着宫中俸禄,不加劝告,是为失职,该打,更该罚。”
她随意指了一人,漫不经心问道,“你劝过皇兄吗?”
被点到的宫女吓得哆哆嗦嗦,“回、回公主的话,奴婢劝过……”
五公主嘲讽道,“那皇兄怎会如此,可见你身为奴婢,不为主子尽心。来人,打!”
说着,五公主身边的侍女便上前两步,伸手便是一巴掌。
听着清脆的一声,荷枝在心中惊了一下。
姑姑曾说,宫女的脸都是要见人的,通常责罚都不会打脸。五公主显然没有顾忌,随心所欲。
五公主又指了一个小太监,问道:“你劝过吗?”
小太监不说话,便又是两巴掌。
荷枝愈发心惊。
接着便听一宫女大声叫道,“公主!公主!殿下宠爱的荷枝就在这里,公主可以问她!”
“停——”五公主招手,“谁?本公主看看?”
荷枝不得已,从人群中走出,再度礼道:“奴婢荷枝,给公主请安。”
慕容佩上下打量她一眼,身量娇小,眉目秀气,倒是赏心悦目,“皇兄看重你?”
荷枝回答道,“荷枝只是一介宫婢,担不起“看重”二字。”
五公主还没说话,李求又回来了,恭敬地行了个礼,“五公主,殿下饮了酒,不宜见客。五公主不如先回宫,等殿下醒了酒,奴才再去请公主。”
慕容佩瞬间脾气暴涨,“你闭嘴!回回都是这句话,我就不信了,定是你们这些人不仔细禀报,殿下岂能不见我这个妹妹!”
说着,她便一把拽过荷枝,厉声道,“皇兄肯见你都不肯见我?”
李求一见便心道不好,连忙道:“您是殿下的妹妹,殿下怎会不见您,只是眼下不宜见客罢了。”
荷枝被领子勒得生疼,不禁找补道,“奴婢不敢猜测殿下的意思,或许殿下不想让公主沾染酒气,弄脏了衣裙。”
经她提醒,慕容佩也觉得打一个宫女会弄脏手,立即松开她,对李求道,“你跟皇兄说,本公主有要事相报。”
“见不着皇兄,你们就在这陪本公主等。”
李求不由得再度领命前去。
他走之后,不多时,远处殿内的乐声停了一阵,再度响起。慕容佩朝那边看去,忍无可忍。
她三两步走上前,一脚踹向荷枝,“你去说!”
公主的鞋底坚硬,直踹在荷枝肩上,荷枝猝不及防受了一下,眼睛还在冒花。
慕容佩催促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去!”
荷枝踉跄起身,肩上火辣辣地疼。
可她不敢慢,慢了一步,便有更多的人与她一样要遭打。
荷枝心中惶惶,完全没底。
李公公这是第三次去禀了,她一个宫女又能做什么呢?
荷枝出入正殿畅通无阻,便见李求与云英在一旁不知在商议什么。
云英瞥见荷枝,连忙来拦她,低声道:“殿下正不耐烦着呢。”
荷枝哑了一下。
“外面五公主再等一会儿兴许觉得没意思就走了。”李求也上前道,“都是奴才,挨点打骂没什么。”
五公主在宫中娇养着,自然不会把宫女太监这样的人放在眼里。但明知道荷枝得宠还要作威作福,便是愚蠢。
原本李求进来,只是怕荷枝受了打,太子得知生气。既然她来了,那便无需再通禀了。
于李求而言,哪边都不得罪。
“云英,倒酒——”
正说着,太子招了招手,眉宇间似有不悦。
荷枝拉住云英的手腕,扯得肩上一阵疼。她低声道:“我去。”
那么多人看见她进了殿,若她不做点什么,日后必然要为那些宫女太监记恨。
可荷枝很清楚,连日的得宠不过是太子觉得她用着称心罢了。
荷枝自己没发觉,手里早生出了汗。
幸而多年来被姑姑教导,即便是连带的手疼,倒酒时也依旧一丝不苟。
玉杯递到他手边时,慕容仪的脸色瞬间黯淡,问道,“不是云英?”
“奴婢荷枝。”荷枝举着玉杯不敢动弹,“五公主派奴婢传话,想求殿下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