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淮山面有窘态,快速嗯一声,懒得再跟傅氏吵,欲回自己院子清净。
令玉自外进来,冲三人行过礼,再跟傅氏道,“老夫人,余老爷要见您。”
傅氏忙道,“让他进吧,都是一家人,没那么多避嫌的。”
顾淮山撩起衣摆坐到上首,不一会儿余忠旺进门,看见顾淮山还想跪下来给他请安,叫一边的嬷嬷扶住坐到椅子上。
傅氏笑盈盈的,“余老爷子急着见我为的什么事儿?”
余忠旺瞧了瞧余晚媱,神情沉重,“我看到当年那个老婆子了。”
堂中几人俱是惊愣,傅氏先反应过来,忙道,“老爷子快带我们过去看看。”
有余忠旺带路,他们极快的找到翠柳巷,越往里走,顾淮山的脸色越古怪,傅氏也不是傻的,这一路暗暗盯着他,直到在一家二进院子前停住,顾淮山坐不住了,“是不是走错地儿了?”
“不可能有错,我亲眼看见那个老婆子领一姑娘进屋,那姑娘还直哭,”余忠旺坚定道。
傅氏这下已确定这里就是陈氏和陆璎的落脚地,到底是家中丑事,她也不好在余忠旺面前抖落出来。
顾淮山揣着袖子道,“周老头今早叫我去他府里,耽搁到现在,我得走了。”
傅氏哂笑,“左不过是钓鱼下棋,能有咱窈儿重要?”
顾淮山被她堵的说不出话。
傅氏朝外头候着的何嬷嬷递了个眼色,何嬷嬷便带了几个腰膀粗壮的小厮去敲门,开门的是以前服侍陆璎的香云,一见到何嬷嬷的脸,当场吓得要关门,何嬷嬷跟着傅氏处理了不知道多少后宅腌臜,哪还看不出她的想法,当即冲小厮道,“撞开门,进去拿人!”
小厮们一窝蜂冲上前,香云拦不住,门被撞开,她跑都没时间,直接被小厮给逮住套上绳栓住。
那屋里的陈氏正哄好了陆璎,两个人都觉得顾淮山好糊弄,这次是陆璎不小心,但没关系,只要她私下跟顾淮山说些好话,顾淮山还是照样会替陆璎考虑的。
可她们还没笑出来,一帮子人闯进来,陈氏大惊道,“谁给你们的胆子擅闯民宅!”
那些小厮话没半句,先绑了李妈妈,又过来抓她们。
陆璎惊恐的要尖叫,小厮们早有预备,给两人的嘴巴塞上布,绳子一捆带出院子。
李妈妈一露面,余忠旺立时道,“就是她把闺女往海里推,化成灰我都认得!”
陈氏看见傅氏和余晚媱,瞬时两腿发软,再一见顾淮山气的吹胡子瞪眼,当即泪眼汪汪,可是她嘴里塞着布,想说话都难。
傅氏防的就是她这手,傅氏早看出来她是个巧言令色的女人,绝无可能再容她有机会出声。
顾淮山看着她们被五花大绑,心头有些不忍,“若不然问清楚,要是冤枉了恐不好……”
“有余老爷子这个人证,还能冤枉她?这老婆子是她的人,没她指示,下人敢做这种事?”傅氏一口怼道。
顾淮山还想支支吾吾。
何嬷嬷从院子里抱出来一个妆奁,径自从里面翻出两张面值三百五十两的银票,递交到傅氏手上。
傅氏举起手里的银票冲顾淮山摇了摇,顾淮山就闭嘴了。
傅氏哼笑,“把她们送到大理寺,让明渊好好儿的审,害我窈儿,我要她们血债血偿!”
那两母女挣扎着冲顾淮山落泪,想求得他一丝怜悯,可顾淮山愣是低着头不敢看她们,直到她们被拽走,耳边听得傅氏一声讥笑,“国公爷不是说周老爷寻你吗?还杵这儿干嘛?”
顾淮山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良久道,“回家吧。”
拿了陈氏母女,手中又有顾淮山那七百两银票,狠狠拿捏住顾淮山,傅氏自是得意。
余晚媱在一旁却只觉得错愕和唏嘘,她的亲生父亲是非不分、花心滥情,就像傅氏说的,京里的男人有几个不纳妾,仿佛男人风流已经是一种习惯,傅氏这次拿捏住他,还会有下次,蹉跎了一生,就为看住他。
她几乎可以看到自己的将来,她若也嫁一个如顾淮山这样的男人,她也只能像防贼一样防着他一生,她没有傅氏这般机警,她不可能每日每夜的盯着枕边人。
难以想象这是什么日子,外人看是锦衣玉食、金尊玉贵,其实早已败絮其中。
——
岁岁再过一个多月就满周岁,按着规矩,到时肯定得抓周,小孩子长得快,身上衣服也换的快,傅氏每日里都乐呵呵的给岁岁挑衣裳,全是粉粉绿绿的小襦裙。
六月底时,傅氏带余晚媱进白龙寺上香,白龙寺是京里香火最盛的庙宇,傅氏是想来给余晚媱和岁岁两个祈福。
她们去的早,但寺庙里已经有许多香客了,令玉去交了香油钱。
傅氏便拉着余晚媱进庙里先拜了一圈菩萨,才在小沙弥的指引下到一间禅房前,合掌道,“施主请稍等。”
傅氏道好,转头告诉余晚媱,“这位元一禅师算命极灵验,等回让他给我们岁岁看看。”
余晚媱嗯着笑,“都听母亲的。”
过半会,那禅房里响起铃声,小沙弥推开门,“两位施主请进。”
傅氏接过岁岁,带余晚媱入内,禅房门合上,里头隔着一道纱帐,可见罗汉床上盘坐着一个僧人。
傅氏虔诚道,“还请禅师给我这小外孙女算一算命数。”
那僧人缓慢探出来一只手。
傅氏心领神会,想将岁岁递到他手上,被余晚媱一把拉住,那只手上有厚茧,余晚媱记得以前去百香园,常见到韩云生在园子里耍花枪、练挥扇,那时她就见到他手上结了很多茧,伶人想要上台,就得日日辛苦唱练,时间久了,他们身上多多少少都会有变化。
余晚媱看到茧时就知道里面的人肯定不是元一禅师,如果她没猜错,应是韩云生。
她轻推了推傅氏,“母亲,你先带岁岁走。”
傅氏一头雾水,“怎么了?”
余晚媱想解释,可已来不及解释,里面的和尚走出来,细眉桃花目,一看便没有和尚的出尘。
傅氏心知遇到恶徒了,想将余晚媱挡到身后,余晚媱却拦在她身前,极有敌意的看着他,“你想做什么?”
韩云生仍笑的轻佻,“怎的做了大家小姐,便对我有这般敌意。”
余晚媱抿嘴不语,那晚在船舱里,她见识了他是什么样的人,她的父兄、英国公府都可能会被他拖下水,她不可能再信他。
韩云生身形一闪,猛地扣住她,飞身闪出窗。
快的傅氏根本无从反应,急跑到窗前,哪里还能看到他们的身影,傅氏这才意识到,余晚媱在她的眼皮子底下被人劫走了!
傅氏差点崩溃,抱着岁岁泣不成声,她五岁那年,傅氏不慎让她被丢,终于将陈氏送去诏狱,她以为一切都要好了,这贼人竟这般明目张胆的抓走了她的女儿。
傅氏没敢哭多久,恢复镇定后,抱着岁岁出来,秘密叫人围了白龙寺搜找,可还是音讯全无。
英国公府也很快得到消息,因为怕坏了余晚媱的名声,他们私下派人在京里查找,连着近半月都没找到人。
傅氏只能整日以泪洗面,任谁劝都无用。
——
却说韩云生抓了余晚媱一路南下,直入江都,给陆恒递信,要与他见一面。
作者有话说:
上章有个错误,我给改了,陆璎应该比顾明渊还大,哈哈哈,不小心写成比晚媱大几个月,不符合科学!
第六十二章
七月的江都暑气渐消, 入夜后便觉得凉了。
江都的百香园内,青草遍生,一片荒芜, 再不复往日喧闹。
韩云生踩着那些杂草,手里举着一盏油灯, 一路上了台阶,到屋前顿住, 未几抬起手敲了敲, 可惜里面没人应他, 于是他收了这虚伪礼仪, 伸手推开房门,跨步入内。
这间房从前是园子里放杂物的,里头还有些唱戏时用的锣鼓喇叭,园子里也就这间房还能像样, 其余的都已被打砸完。
韩云生将油灯放到桌上,屋里亮堂起来, 只见角落里蜷缩着余晚媱,被绳索捆绑住了手脚,一声不吭的垂着头。
韩云生缓慢走到她身前蹲下,观察着她,发觉她的手腕和脚踝都被勒出了伤痕,他探出一只手,她立刻瑟缩起来, 他便收回手,转步到桌前, 拿竹签挑了挑灯芯, 让火光更亮一点。
“陆大人还没来, 我想用你威胁他,好像失算了。”
余晚媱倦怠起来,闭上了眼睛不愿听他说话。
韩云生扭过脸看着她,神色轻浮又认真,“他要是不来,你跟我走吧。”
跟他到哪里,他没说,余晚媱却能猜的出,去年八月那次伏杀陆恒,幽冥阁死伤不少,现今只有他一人逃出朝廷追捕,幽冥阁内的杀手还能剩多少,此后余生,他想活着都不能出现在人前。
无非是亡命天涯。
韩云生问她,“我仍记得你当年说过,伶人和其他人没什么不同,你现在还这样想吗?”
那会子余晚媱还没嫁给陆恒,余家日子过得平平淡淡,没那么多大家规矩,余晚媱有时贪玩带着秀烟溜出来。
他们初次遇到,不是什么很叫人欢快的场景,他刚唱完戏,脸上还画着戏妆,眉目流光溢彩,是个旦角模样,被人堵在台下,差点轻薄了去。
余晚媱躲在暗处,用弹弓对准那人的后脑勺给了一击,才让他脱开身,她那时甚至分不清他是男是女,他们跑了很远,江都的河流有很多,他们停在水畔,她极认真的告诉他,伶人是赚钱的营生,和寻常人无有不同,他无需忍受他人轻贱。
天真的可笑。
韩云生轻轻吊起嗓子唱曲。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①……”
这寂静的夜里,他唱出来的曲儿不再动听,带着无尽的哀怨和控诉,眸光盯着余晚媱,不见她再看自己一眼。
曲声戛然而止,他笑的极风流,“可见人心易变,你如今登高踩枝,又怎会再想起当年?”
余晚媱抬起来头,定定的和他对视,“我爹和哥哥没有得罪过你,英国公府也没有得罪过你,你说当年,你还记得是谁救过你?”
韩云生嘴角的笑僵住。
余晚媱红着眼道,“即是利用,何必怨怪我?”
韩云生又笑的好看且肆意,“我的徒弟们被人抓了,只能利用你这一回。”
余晚媱迅速低头,事到如今,陆恒不来也没什么,她不想欠陆恒的情。
是时外头响起人声,“那位大人到了邵伯湖畔。”
韩云生一口吹掉灯火,快步到她面前蹲下,掐住她的脸道,“我不带你这个麻烦走了。”
他从袖子里取出丝绢猛然堵住她的嘴,她拼命挣动着,被他托起来径自塞进了旁边放戏服的柜子里,盖没有完全合上,空了一条缝隙,她在这缝隙中看见他眼中有破碎光晕流动,然后他朝她露出一个极温柔的笑,柜子砰的盖上,她彻底被拴在这密闭空间里。
救命!求救堵在嗓子里,她拼尽力气撞那箱子,可箱子太重了,她的那点力气都不能让箱子发出声响,待她气力耗尽,卧在箱底,鼻尖闻着戏服上的臭味,脊骨里滋生出无边恐惧,她会在黑暗中渐渐失去生机,谁也救不了她,就连哭都发不出声,她将彻底被遗忘。
腐烂、消逝。
韩云生立在箱子前良久,将手心的铃铛用线穿好挂到门上,只要有人进屋就能触动铃铛声。
他做完这一切,绕步出了门,外头站着五个黑衣人,是他们幽冥阁最后剩下的杀手,他带着这五人出去,直奔邵伯湖。
夜晚风大,湖水起了浪,一波一波打上岸,陆恒立在一块石头上,衣角被打湿,他的心神都在手中的那块帕子上,那帕子边角绣着窈字,是余晚媱随身的帕子,连同那封信一起递到他手中。
他没等多久,韩云生来了,仍是身穿袈裟的僧人模样,拱手对他道,“只要大人配合我救出徒弟,事成之后,她一定安然无恙。”
陆恒寒声道,“让我看她一眼。”
韩云生翘唇,“您不是一般人,我得防着您,谁知道这四周有没有您的人蹲守,您现下只能依着我,否则且不说她性命难保,您是忘了,您和英国公府诓骗圣人的事了?”
陆恒负在身后的手握成拳,覷起眼,他临出发来江南时,嘱咐过墨砚,让他找些人盯着点英国公府,防韩云生会对余晚媱动手,在半月前,墨砚来信,说过傅氏和余晚媱一起去过白龙寺,后来白龙寺里隐约有许多英国公府的家仆在四处搜找,并不知丢了何物。
陆恒压下郁气,问他,“你要本官做什么?”
韩云生说,“得把您绑起来。”
陆恒皱眉。
他丝毫不胆怯,“您的人应该埋伏在这四周,我绑了您也不敢伤您,您这次来江都是为圣人筹钱,我们殊途同归,您只要装一次晕,就能引出当初江南私盐案的幕后真凶,这样的买卖您应该不觉得亏吧。”
确实不亏。
陆恒没说什么,张手任他的人用绳子捆住自己。
须臾有黑衣人赶来两辆马车,他被提拎上马车,马车外黑衣人跟韩云生道,“我点了信号弹,那边应该片刻就能到。”
韩云生戴上斗笠,静静坐在马车前。
约有小半盏茶,有人过来了,领头的穿着粗布素衫,踱近了才问韩云生,“人死了?”
“小的打晕了他,您自个儿动手不是更放心?”韩云生笑道。
那人也不傻,听他意思便明了,遂让人带过来十来个半大孩子,个个鼻青脸肿。
“换人吧。”
韩云生很识时务,让黑衣人搭把手把装晕的陆恒抬出来,悄声告诉他,“当年圣人南巡遇刺,真凶是中宫。”
中宫两字一出,陆恒瞬间怔住,还不等他回想,他手中被塞进一把匕首,随后韩云生冲那人道,“你们先放人。”
那人轻蔑嗤笑,当真没跟他计较,手一招任那些孩子跑过去。
直等他们都上了马车,韩云生才准那些人近前,在交换时,他跟陆恒飞快说了句,“百香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