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晚媱颔首,再无一言。
李妈妈便捡着她近来的行止挑了一遍,末了留下一本《女训》,叫她翻看,明日再来考问。
她一走,余晚媱瘫坐下来,秀烟进来道,“夫人饿了吧,奴婢让她们摆膳吧。”
余晚媱说了声不饿,秀烟看她困的抬不起头,便悄悄退出去,让人多加了个火盆。
余晚媱昏头昏脑倒在榻边上,迷迷糊糊间似乎回到了她和陆恒大婚的那晚,她坐在喜房中忐忑里带着期冀,她被他揭了盖头,他们喝了交杯酒,她都在羞涩,直到洞房,她终于看清他的冷漠。
那晚在她的印象里只剩下了疼。
她和陆家只是各取所需,她用孩子的脐带血给陆璎做药引,换取陆恒为父兄洗脱冤案。
可到现时她才发现,她可能求错了人。
——
这一觉没睡多久,醒来时她脸上尽是泪,秀烟见了都惊住,“夫人没事吧?”
余晚媱拭去泪,笑道,“不打紧,做了个噩梦。”
秀烟奥着声,看她没什么食欲,便让厨房熬了些白粥送来。
余晚媱勉强吃了两口,便将那副万寿图翻出来继续绣,快近子时,她终于把图绣成了,赶紧叫秀烟放好,明儿一早送去给陈氏,又把《女训》看完,这么一折腾就过了时辰,她眯了会便听到外面声响,也睡不住了,起来洗漱后先去安福堂请安,陈氏看到万寿图甚是满意,夸了两句就放她回去。
她在屋里没歇两刻钟,李妈妈过来考问,专挑着拗口难记的让她背。
她夜里看的匆忙,睡的不够,白日便提不起精神,更不可能把一本书记全了,总有遗漏的地方,经李妈妈考问了数次,终于逮着一个错处,李妈妈也没对她动手。
“奴婢瞧夫人站姿不端正,不若就练练站姿吧。”
于是,余晚媱在廊下站了一上午。
彼时陆恒刚从屋里出来,远远见她侧杵在窗边,身体笔直,陆恒没当回事,收回眼便出了院子。
等到午时,天上淅淅沥沥下着雨雪,他从外面进院子,仍见她立在那儿像尊玉雕,雨雪吹到廊下,她半边衣袖湿透。
陆恒拧着眉毛,懒得管,入房后换好常服,不经意就见对面的丫头小心扶着余晚媱回房,她走的缓慢,腿脚都似没劲,片刻李妈妈从屋里出来,他才反应过来,这一早上余晚媱是在学规矩。
没会子,那屋里跑出来丫头,急着往院外跑。
陆恒瞥向墨砚,墨砚顿时跑去打听,回来便告诉他。
“世子爷,夫人起热了,那丫头是去请大夫。”
陆恒眉头松动,淋了半天雨雪,起热确实正常,那李妈妈管教人有一手,严厉归严厉,倒也有好处,余晚媱将来毕竟是大家主母,言行举止都得妥帖,眼下吃点苦,也总比往后出乱子好。
这时院外进来个小厮,跪在台阶上道,“世子爷,侯爷回府了,要您过去见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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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威远侯陆韶安和陈氏住的不是一个院子,他的居所是正院,此刻屋内分外肃静,陆韶安穿着对襟绣花洞衣,头上戴道冠,美髯飘飘,颇为仙风道骨,只不过他说出口的话不中听。
“我近来收了个小弟子,现年七岁,他身体弱,观中法师断定他活不过十岁,除非在大富大贵之家才能养住,这毕竟是条命,我打算让他上族谱,你就当多个弟弟吧。”
陆恒抿唇盯着他,并不言语。
陆韶安老脸一沉,手拍桌子,“你这是什么态度?你有个弟弟,往后也多份倚仗,我这也算是为你考虑,你莫非看不到我的苦心?”
陆恒轻笑,“我确实看不到你的苦心,我母亲只有我一个儿子,不曾有什么来路不明的弟弟,你想让他上陆家族谱难,但在族谱上剔除你的名字容易,你离开陆家,和他另立门户,我绝不拦着。”
“逆子!”陆韶安气的吹胡子瞪眼,执着手中拐杖想敲他。
陈氏在一旁作势扶住他的手臂,拐杖被她拿走,笑眯眯道,“老爷好容易回来一趟,就别动怒了。”
陆韶安冲陆恒直叹气,“你母亲走后,我在雾灵观修行了六年,全在为她祈福,这还不够吗?”
陆恒面色阴冷,不答话。
“你莫不是认为自己做了朝官,便能在家中耀武耀威,”陆韶安脸上挂不住,气不顺的呵斥着他,“我告诉你,陆家还轮不到你做主!”
这是陆韶安的痛处,陆家是武将出身,陆老太爷一辈子征战沙场,为大雍打下不少疆土,这才得圣祖皇帝封了威远侯,子嗣后代也都承封爵位,先几代子嗣都中规中矩,安分守己的做着荫官,荫官多是散职,就是让权贵子弟有个混吃等死的地方,正经走科考的都瞧不上这职务,但陆家门风极正,几代侯爷虽没能耐中第,也有从荫官做到上三品正官,可到陆韶安这一辈,考场失意,腿也因意外跛了,连个荫官都没保住,陆家这祖祖辈辈的荣耀全被他砸完了。
好在陆恒争气,中了进士后被圣人看重授了庶吉士,再入大理寺一路晋升,这个儿子是给他撑了脸,却也让他苦不堪言。
陆恒完全不将他这个父亲放在眼里,他虽是威远侯,却压不住这儿子。
“还是那句话,我身为陆家嫡嗣,断不容许族谱被乱动,父亲不服,就上告吧,”陆恒从座上起身,挪步出堂屋。
“你以为我不敢上告!我这就去敲登闻鼓①,叫这燕京城的人看看,我养了个不孝子!”陆韶安脸红脖子粗的对着那背影怒吼。
陈氏赶紧拍他胸口,好言好语的哄着,“老爷同孩子置什么气,他也就是表面跟您生分,您回来他指不定有多高兴。”
陆韶安被这一通话安慰的服帖,不禁反握住她的手背,满目柔情道,“难为你替他一个孽障说好话,这些年你撑着家里也着实不易。”
陈氏适时落两滴泪,陆韶安更是怜惜,想伸手搂抱陈氏,陈氏又笑起来,拉过身后的丫头香云,推到他面前道,“老爷回来身边没个人伺候,这丫头一直跟着我,最会照顾人。”
陆韶安瞅着香云一脸娇羞,这姿色虽不出众,却也清秀可人,他连说了几个好,想起来道,“瑾瑜媳妇身上可有了?”
“这才进门几个月,老爷想抱孙子也要等等啊,”陈氏打趣道。
陆韶安哼笑,“她要真能给我生个孙子,就是我陆家的大功臣,以后我也不嫌她出身卑贱。”
说罢便由着香云搀进内堂。
陈氏绞紧帕子,眼中狠意上来,她还真是引狼入室,余晚媱要是真生下儿子,还有她璎儿什么事?等璎儿病好,这女人绝不能留!
——
陆恒踏出来,只见在那扇黑漆嵌螺桃木窗旁站着余晚媱,她显然听见了争吵,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此时看他出来,立即垂下头,只余一张温吞的雪白面孔,鸦羽抖了抖,因在病里,唇失了血色,翕动几下终是没吱声。
陆恒凝视着那唇,记忆停留在夜晚中她张着樱红唇瓣躲避,水烟朦胧的眸子里尽是怯意,可却温顺的迎合着。
陆恒敛去眼神里的深意,慢步走去,经过她时停了停,没置声,她便会意,随着他一起沿回廊往院外走。
他们夫妇并肩,秀烟和霜秋两个只得搁后边儿跟着。
一上午站立,又正在热病,脑袋昏昏沉沉,先前有两个丫鬟挽住手还好些,一离了她们登时头重脚轻,下台阶时眼前一黑,猛地往地上摔。
陆恒伸胳膊一把捞住人,瞧她有气无力,也不像能继续走路,若真任她倒地上,未免太不近人情,正打算抱人起来。
余晚媱推他一下,“爷,这于理不合。”
陆恒冷住眸,当即从那截软腰上撤手,任她摇晃着身体,负手先出了正院。
秀烟咬住嘴巴过来和霜秋一左一右扶住余晚媱。
主仆三人磨磨蹭蹭回去,进房后小心放余晚媱躺下,秀烟给她喂了些药,抱怨道,“您病着呢,世子爷抱您一下怎么了?”
她说完见余晚媱闭上眼,便又跺脚,噌的走了。
出来时霜秋试探着笑,“夫人识礼,世子爷若真抱了她,免不得府里上下都有闲话。”
秀烟知道这不是好话,到底气不过道,“谁爱走嘴谁去,左右夫人因此受了委屈世子爷不会坐视不管。”
霜秋一讪,只觉得这乡下来的丫头竟说出了几分道理,便打着哈哈跟她笑两句,这话便揭过了。
房中余晚媱喝过药,晕眩也缓过来,意识里回想着在正院听到的话。
她怎么忘了敲登闻鼓……
——
陆恒回了厢房,墨砚在门口俯着腰道,“世子爷,永定侯府的刘三爷邀您去观雅阁吃酒。”
陆恒微蹙眉,这个刘章上次在沈家作出那么大丑事,沈明月便和他退亲了,两家闹得极不愉快,这种浪荡子来找他,也没甚好事,他道,“回绝了。”
“……刘三爷说,他有些话要同您讲,是关于咱们夫人的,”墨砚悄声道。
陆恒眉压着眼,半晌转道朝院外,墨砚忙叫人备了马车,一路直奔观雅阁。
观雅阁这里,刘章候在酒楼前,看他下了马车,连忙迎上来,“呦,陆大人还真来了,您是贵客,还请随我上二楼雅间。”
陆恒跟在他后面进二楼雅间,落座后他殷勤的给陆恒倒酒水,陆恒手指按在桌上,开门见山道,“你找我什么事?”
刘章顿了顿,嘿嘿笑两声,干脆坐近道,“大人,我这心里憋着桩事儿,实在觉着对不住您。”
陆恒斜着他。
刘章揣起袖子,讪笑,“沈二爷大婚那天,我亲眼见沈四姑娘扶着您夫人去厢房,那间厢房里烧着催情香。”
陆恒一怔,转瞬眼神凌厉的瞪着他,“你再胡言乱语,小心今晚有家回不去。”
刘章战战兢兢,“大人息怒,我可不敢乱说,这事儿不止我一人知道,那王麻子还得了沈四姑娘的嘱咐,趁您夫人昏迷时,潜入房间欲行不轨,到时沈四姑娘再将各府的姑娘夫人都叫来,就为的是给您下脸。”
他拍拍手,未几一个矮个子男人从屏风后出来,扑腾跪到地上给陆恒磕头,“小、小的王麻子叩见陆大人。”
陆恒阴冷道,“他说的句句属实?”
“确属实,是四姑娘叫小的做的,”王麻子颤着声回他,随即感觉到脊骨寒凉,忙叫道,“小的没碰夫人,小的进房门就、就和刘三爷撞上了。”
所以才惹出那么个丑事,他也被赶出沈府,丢了差事。
陆恒看着他,半天没动静,王麻子吓得直冒冷汗,趴在地上瑟瑟发抖。
陆恒将视线转到刘章,“谁给你的胆子进女眷厢房?”
刘章被口水呛住,咳了几声,才支支吾吾道,“听闻大人的夫人貌美身娇……”
酒水啪的泼他脸上,刘章是个最受不住气的纨绔子弟,这回也只能闷声。
“听谁说的,”陆恒撂下酒杯,冷声问道。
刘章赶紧全交代了,“您府上的柳裁缝给夫人裁衣,回来就同她丈夫许癞子说了一嘴,我同许癞子是酒友……”
陆恒一挥袖从座上起来,跨过案桌出门去,雅间中两人不觉松口气,随即相互奸笑,看沈四还能得瑟多久。
马车摇摇晃晃进了醉阴巷,陆恒在车上闭目良久,蓦地道一声停。
他挑开车帘吩咐墨砚,“你带几人,堵住刘章和那小厮,往狠了教训。”
作者有话说:
①登闻鼓:于朝堂外悬鼓,以使有冤抑或急案者击鼓上闻,从而成立诉讼。(百度百科说的)
第九章
陆恒没有直接回府,绕路去了永康伯府,同永康伯沈宿讲明了事情原委,至半个时辰后离开沈家。
这日黄昏后,沈家大门紧闭,沈宿命人将沈明月绑了,三房一众人全部叫到了沈家祠堂,当着沈家的列祖列宗,沈宿动了家法,沈明月被打去了半条命,任沈泽怎么求也没心软。
当晚,沈明月被送去乡下的庄子,这事儿处理的隐秘,也没几人知道,对外只说沈明月离府养病,便算是给陆恒一个交代。
那刘章遭了顿毒打,自知理亏,又得知沈明月被送出燕京城,自是乐大于气,只将此事揭过。
陆恒回府后,当先遣府中几个护院出去,拿了柳裁缝和许癞子到正院的明间,按住人用棍子打。
满院子都是两人的哀嚎声,下人们都颤颤巍巍,随即有婆子偷偷去安福堂禀报,陈氏在屋里坐不住,忙过来,就见陆恒端坐在堂上,神情阴翳。
那柳裁缝和许癞子背上被打出血,撑不住晕了过去。
陈氏思前想后摸不准这闹得哪一出,原想说笑的心思压下,挑了个位置坐倒,问道,“瑾瑜,这两人犯了什么事?”
话刚落,陆韶安从祖堂里跛着脚出来,身后香云理了理鬓发,托着陆韶安的胳膊肘娇声道,“老爷慢点儿。”
陆韶安拖着跛腿,一屁股坐到上首,横着眼瞪陆恒,“敢情我刚回府,你就到我这院里找不自在!”
陆恒半分眼神没给他,只和陈氏道,“我知道母亲管家辛苦,这底下人背后饶舌,母亲是看不到的,今儿我替母亲管一管这些奴才,好叫他们都把嘴闭严了,省得在外编排主子。”
陈氏脸上尴尬,僵笑了两声,“打也打过了,他们也不是家生奴才,赶走就行了。”
陈氏管着陆家这些年,在下人里素有善名,这府里上下无不称赞她贤惠宽厚,就是遇着做错事的,她也不定会严惩,除非是那等想爬陆恒床的奴婢,被她知晓了,直接叫来人牙子卖远,旁的什么,她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轰出去,”陆恒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