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去哪找钱啊……
户部大堂坐满了人,都是各处衙门派来等拨款的。这些人从天刚亮就在门口等,坐到现在,衙差来来回回不知道加了几次茶水了,都快把户部的水喝干了也没一个人走。
姚青绶的小轿在户部的侧门停下,她吩咐侍从们在此等候,自己熟门熟路地就进了户部内堂。
北方的冬天总是瘆人的冷,所以户部的墙被修得极厚,窗户也糊上了油纸,厚棉门帘像个被子似的将门遮了个严严实实。
姚青绶挑门帘进去,就瞧见一盏油灯幽幽地散着些光,在被遮得暗沉沉的屋子中照出一块不大的亮来。
一个青年伏案翻着卷宗,正是上一世姚青绶的得力助手江行舟,现下他是户部的郎中。江行舟见有人来了,放下毛笔抬起头来,一点暖黄的灯火映在他的眼瞳中,因为疲倦而灰暗的脸色,终于多了些神采。
“请问这位夫人,您是谁?户部内堂,闲杂人等禁止入内。”江行舟起身赶人。
姚青绶倒是不知道,自己那个长袖善舞的心腹,年轻时候说话做事如此硬邦邦的。
“我是东宫元妃姚氏,此次来,为的是皇后娘娘生辰的拨款事项。”姚青绶在椅子上坐下,“您方便吗?”
江行舟挑了挑眉:“那先请您挪步。”
姚青绶疑惑地起身,跟着江行舟穿堂过屋,进了一个大厅,里头坐满了人。那些人见着江行舟来了,原本还在喝着茶水,都立刻起身围了上来。
“江大人,账算完了没有?”
“这不是银子是人命啊!”
“我们的钱不能再拖了!再拖下去,我家大人势必要上书参你们户部一本!”
一时间人声鼎沸,人群乌泱泱地挤了上来。
江行舟推开众人,踩着凳子上了桌,用力跺脚示意众人安静:“本官已经说得很明白了!钱,现在有,但是不多。该给谁,不给谁,你们先排队!”
江行舟跳下桌来,两步走到姚青绶面前,把一把椅子搬到屋子中央,道:“娘娘请坐,要拿钱,得先等。”
“陛下命户部批款的命令一个月前就已经下了,现在户部推三阻四,是要和皇命作对吗?”姚青绶想过诸多户部推脱的借口,但完全没想到,太子妃亲自来催应得的款项,江行舟也敢如此无赖。
江行舟指着那些在此处排队等款的人道:“工部的王大人是来催河工银子的,兵部的李大人是来催军械费用的……下官想问问娘娘,您想从哪块挪出钱来,去庆祝皇后诞辰?”
姚青绶丝毫不让:“那是否这天下除了修河工、造军械,其余事便事事不用做了?宗祀礼乐一样是王朝立身之本。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陛下和堂上诸公自有定论,什么时候轮到户部置喙?”
“天下百姓每年缴纳上千万的税收,如今户部竟然敢说没有钱?以至于修河铸兵礼乐,一项都拿不到拨款。我倒要问问,这钱是进了谁的口袋?”
上辈子姚青绶接手江山时,狠狠地抄了几家门阀公卿,所以哪怕是在打战,也没有过银钱的困扰。没想到,如今太平盛世,倒是遇见着了。
江行舟冷笑:“娘娘是怀疑进了下官的口袋吗?”
“我不曾说过。”姚青绶自然是不怀疑江行舟的,“只是户部主管钱粮,钱去哪里了,必须给个说法。”
“我自有说法,也知道钱去哪里了。”江行舟盯着姚青绶的眼睛,“就不知道娘娘你敢不敢去拿了?”
姚青绶也回望着他:“如何不敢?”
江行舟倒没想到面前这位柔柔弱弱的太子妃,竟然是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他还要赶回去算账,没那么多闲工夫陪太子妃胡闹,干脆一振衣袖,道:“那就请随下官来吧。”
再次回到方才的屋子,江行舟抄起一本账簿扔给姚青绶:“钱去哪了这里自有记录,娘娘想拿钱,自己去找吧。”
说完,江行舟就不再理会姚青绶,反正这里面写的都是大家心知肚明的,没什么不能说的东西,于是他自顾自坐下继续算账。
姚青绶翻开账簿来,发现这其实算一本欠条集子,从皇室的龙子公主,到勋贵公卿,凡是有资格向国家借钱的,都绝不手软。至于还款的事嘛……反正姚青绶已经看见一张二皇子八年前的欠条,至今都没销账。
江行舟手上的笔写得飞快,忽地听见一声沉闷的撞击声,是账本落在桌面上的声音。他松了口气,这位主子总算看完了,知难而退了,不再打扰他了。可是,心里也有些失望,如此皇室,岂能长久?
“下官恭送娘娘。”江行舟敷衍地行了一礼。
姚青绶笑盈盈地瞧着他:“我没说现在就要走。”
江行舟皱了皱眉头,紧接着又听姚青绶说:“大人现在有空吗?我带你去讨债。”
姚青绶时刻记着自己目前的最大目标,就是在太子妃的位子上安安稳稳躺够九年,然后等降级册封后继续躺。所以,虽说要讨债,但也不能把这些随便拿一个出来都权势熏天的人物得罪了。
姚青绶的目光停留在了二皇子的那些账上,反正自己和他交恶已久。虱多不痒,债多不愁。
姚青绶带着江行舟去了二皇子府当了回恶客,也享受了一把空坐着喝茶不见主人的待遇。
“二殿下忙完了吗?”姚青绶放下茶杯,不急不忙问道。
管家连忙陪笑:“我家殿下实在事忙,不如娘娘您先回去。有什么事您说一声,老奴一定转告殿下,待殿下空闲了就去找娘娘。”
江行舟已然坐得不耐烦了,姚青绶几次开口问话,这老管事都是这副说辞,看来今天是决计见不到二皇子,更别提追讨欠款了。
“我坐了这么久,他都不出来见我。”姚青绶慢条斯理地说着,忽地话锋一转,“是看不上我这个太子妃?还是不敬太子?”
老管事吃了一惊,跪下连连叩首:“太子妃说哪里话?是我家殿下怠慢了,可是殿下事忙,实在是……您见谅啊。”
“罢了。”姚青绶摆摆手起身,“二殿下既然忙,就不必见了。我想,陛下就没有二殿下这么忙了吧?有什么事,我与你说不着,我自会进宫去说。”
姚青绶瞧了江行舟一眼:“江大人,咱们走吧。”
“站住!”一声厉喝传来,正是“事忙”的二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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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大婚、圣寿、巡游等等庆典不仅是统治阶级的奢侈享受,也是古代王朝确立自己统治合法性的重要途径,每年都会花费上百万两白银
第23章
“殿下忙完了吗?”姚青绶揶揄道,重新坐回座位上。
二皇子暗骂自己沉不住气,怎么上了这个女人的当。他也转身坐下,道:“有什么事,快点说。”
姚青绶慢悠悠地翻着账簿,取出几张二皇子借款的条子放在桌上:“为了钱啊,殿下向户部借了这么多的钱,今年五月借了七万两,二月借了四万五……啧啧,一分都没有还。”
“够了!”二皇子听得不耐烦,冷笑道,“你在闺中就爱多管闲事,如今嫁了太子还是一样。你可知道,皇室内帏参政是什么罪名?你不怕死吗?”
姚青绶脸上带着淡淡的笑,道:“我只是在尽太子妃的义务,在关心太子殿下。殿下在猎场遇刺,那些死士是谁收买的,又是谁打点了环节让他们进猎场的……现下还没有定论。我一个女人,也不知道有司如何想如何做。我只知道,我所说的这些事,都要大笔的钱啊。”
“你想陷害我!”二皇子腾地站起,将椅子都撞翻了,“你以为父皇会相信你说的话吗!”
“陛下信不信,我怎么敢猜测呢?”姚青绶道,“不过旁的人,比如同样因为太子遇刺受了冷落的其他殿下们,他们信不信,我还是有把握的。”
好啊!这个臭婆娘,想联合他的那些“好兄弟”,把脏水泼在她一个人身上。
二皇子气急败坏,赤着一双眼就要活撕了面前的人。却忽然对上了姚青绶的眼睛,没由来地想起猎场那一箭,腿立时就挪不动了,只能色厉内荏地质问:“我究竟哪里得罪你?你要如此陷害我!”
“殿下说哪里话?您怎么会得罪我呢?”姚青绶合起账簿,“我只是想知道,殿下,你说得清这些钱去哪里了吗?”
二皇子当然说不清,这些钱,用去收买门客、贿赂官员、逾制建了亭台楼阁……他说不清,他也不敢说清。
“你要怎么样!直接说!”
终于到正题了。姚青绶道:“还钱——我只想让殿下把借的钱还给户部。”
二皇子简直怀疑自己是耳朵出问题了,他还不还户部的钱,关姚青绶什么事?那么多人都借了钱不还,他凭什么要还:“没有,一文钱都没有。”
“那我就只能带着账簿去找别的皇子聊一聊了。”
亏空国库可以敷衍推脱,涉及党争夺嫡,那就是你死我活了。
二皇子深吸一口气,狠狠盯着姚青绶,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好,我还!”
姚青绶将账簿递给江行舟,笑道:“劳烦江大人去清点了。”
二皇子这些年来借的款项加起来,七七八八,有个七百四十万两。二皇子府没那么多现钱,将几位夫人的嫁妆掏空,加上二皇子出宫建衙时宫里赐的一些庄子良田,也只能还上一半。
江行舟清点完毕后,将一些欠条销了账,当场交还了二皇子:“多谢殿下了。”
“拿到钱了!还不快滚!”二皇子愤怒咆哮。
江行舟带着钱心满意足地跟着姚青绶离开,到门口时,恭恭敬敬地朝姚青绶行了个大礼:“多谢娘娘,下官之前多有得罪,还请娘娘见谅。”
姚青绶挥了挥手,上了东宫的马车:“谢就不必了。河工兵械,现在钱都差不多了吧?户部应该拨给皇后诞辰的银子,我明天会派人来取。江大人不要为难我的人就够了。”
“娘娘不亲自来吗?”江行舟的表情有些奇怪。
姚青绶也疑惑道:“为什么要我亲自去?”
“娘娘不来,我们怎么继续要回其他人的欠款?”
姚青绶惊讶得不知道说什么,只能苦笑:“别的欠款?算了,我没那个本事。江大人还是自己努力吧,我祝江大人一切顺利。”
姚青绶将车帘放下,闭目靠在车壁上养神。回去之后,吩咐林隐霜明日去取银子,然后一切事情交由她做就好了。
希望别再出什么幺蛾子了。
不,不对。还得找个机会和太子再闹一次矛盾,最好这一次能老死不相往来。可千万别再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来打扰她的躺平生活了。
林隐霜是个能干的,事情交给她之后,姚青绶就半点不用操心了。
兜兜转转半个月过去了,皇后突然发旨召见姚青绶。
“母后万福金安。”姚青绶款款下拜。
一只茶盏直直向她飞来,浇了她一身的茶水,额角也被磕破了。
姚青绶立刻俯身叩首:“母后息怒,保重凤体啊。儿臣不知做错了什么,竟让您如此生气。”
“你做错了什么?”皇后冷笑着,“你什么都没有做错,你只是不把本宫、不把太子放在眼里罢了!”
“儿臣不敢。”姚青绶心里一惊讶,这已然是极为严重的罪名了,皇后为什么要这么说。
“你未嫁进东宫前,就有人告诉本宫,你和一个太医私交过密,本宫不以为意。”皇后用力拍击着桌面,“如今看来,你的心早就不在太子身上、不在本宫身上了!”
又是和闻于逢有关。
姚青绶咬了咬牙,道:“这都是谣言,谁和母后说了这等污蔑儿臣清白的话?请母后让他来和儿臣对峙!”
“何必对峙?若你安分做你的太子妃,何至于用那点子钱来羞辱本宫?何至于不许外面商贾为本宫诞辰尽孝心?”皇后气得有些急了,见着了手边的东西就一股脑全砸向了姚青绶,“你去找户部要钱?你可知道外面都是怎么说本宫的?他们说本宫只顾自己骄奢淫逸,不顾百姓!”
“儿臣……知错了。”姚青绶再次叩首,额头的血砸在光滑黝黑的金砖上,朵朵溅开。
皇后既要奢侈又要名声。陛下御笔朱批让户部拨款,然而她真去要钱却反成了罪人。
每年进项千万却依旧赤字的户部没有错,不事生产吃空了户部的王公贵戚没有错,呵,错的是她。
“既然知错,你就去门外跪着好好反省反省。”皇后转身入了内殿。
姚青绶擦了擦额上的茶水与血迹,尽量让自己不太狼狈。宫女来搀扶她,被她婉言谢绝,她自己起身往宫殿外走,跪在了甬道之上。
宫人每天都会扫雪,如今这青砖上已经没有积雪了,可是当膝盖接触到地面时,寒气还是拼了命地想撕开一切阻挡往骨头里钻。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上开始飘飘摇摇地下起了小雪。
姚青绶抬了抬头,才发现自己额头上渗出的血在睫毛上凝结成了冰。
“皇嫂好孝心啊,大冬天的来给皇后娘娘跪宫门。”是二皇子。
“你做的?”皇后身居后宫,如何能知道外面的事情?更何况,大冬天的,二皇子特意来此一趟,不就是为了看她的笑话吗?
二皇子故作惊讶,拍手道:“皇嫂好聪明啊。是因为被冻着了,所以脑子终于清醒了吗?”
“你让谁去说的?”姚青绶不为所动,二皇子本人去挑唆皇后对付自己只会起反作用。姚青绶觉得自己低估二皇子了,他竟然能找到一个在皇后面前说话有分量的人。
“你管不着。”二皇子咬牙切齿,“你有今天的教训,要怪只能怪你不给我留活路。来要账就算了,还要坏了我的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