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松开了手,错开视线。
长宁踮起脚尖,将他肩上的大氅取下,“皇叔,你要回西蜀了吗?”
到底是藩王,不能在京城逗留太久,今日早起时她便注意到王府里收拾东西的动静。
萧珩望着只到他胸口的小娘子,方才紧绷的身子稍松了些,“向皇上递了折子,待你及笄后便动身。”
长宁没有双亲,萧珩是她名义上最亲近的人,还需为她主持及笄礼。
“喔……”
长宁小声应了一句,拉着他坐到炭盆前烤火,自己又跑开了。
见她似乎也情绪低落,萧珩看着炭盆里的红光,又道:“王府还在,待你出嫁时……”
他顿了一下,声音带了几分滞涩,“待你出嫁时,整个王府当做陪嫁,给你添妆。”
长宁正弯腰在箱子里翻找干净的外袍和氅衣,闻言倏地抬起眼睫。
萧珩背对着她,拿过书案上的一叠账册,“这些都是上京王府的所有田庄铺子,以后就交给你了。”
他当初答应过,会给长宁攒嫁妆,眼下这些,比当初他在陇西时拥有的那点家产还要丰厚。
“除了这些,到时刘叔也会从陇西再送一批东西过来。”
长宁抱着干净的衣服走到他跟前,并不去看那些账册,抖开外袍给他穿上。
萧珩僵直着身子,有些不自在,套上衣袖后,脚下退了半步,“我自己来吧。”
长宁知道他没有被人伺候穿衣的习惯,也不勉强,捧起他换下的湿衣服站在炭盆前烤火,闷闷道:“皇叔是打算以后都不回来了吗?”
“嗯?”
萧珩一时没明白她的意思。
长宁咬了咬下唇,才故作平静地道:“把上京王府全给我,你无牵无挂了,就不会再回来了。”
她分明知道萧珩是好意,可她还是有些不舒服,便嘴上不饶人。
萧珩怔了片刻,竟听出了她话中的一丝幽怨和不满。
几乎没有思考,他道:“我每年都会回来。”
即便没有王府,有她在,他也会回来。
*
窗外的大雪飘了几天几夜,外头银装素裹,万籁俱寂,只余庭院里的几株红梅树枝影横斜,暗香浮动。
一双修长玉腿在坐垫上放松地舒展着,长宁腿上盖着一张小毯子,正慵懒地歪在书案前,李夫人送给她的那支发簪被她拔下搁置在一旁,泼墨长发瀑布一般散开,宛若盛放摇曳的明艳牡丹。
萧珩就坐在书案另一侧握卷看书,听见一阵绵长的呼吸声后,眼皮抬起看她。
长宁一手托着脸颊,一手微曲懒洋洋地搁在账册上,胸前线条起伏,桃花眼半阖,似睡非睡,昏昏沉沉。
空气仿佛变得燥热起来。
他目光顺着她安静美好的容颜移开,落在她裸露的光洁雪白的足背上,萧珩放下书,起身拉过她身上的毯子盖住她的脚。
他看了眼窗外天色,快入一更天了,不能让长宁再待下去,便隔着外衣,轻轻拍了她后背一下。
“阿宁,醒醒。”
长宁眼睫动了动,发出梦呓般的轻哼。
萧珩又拍了一下,“醒醒,回屋睡觉,这里凉。”
长宁眉心一动,眼皮微微睁开缝隙,入眼一片朦胧,鸦睫又轻闪了两下,萧珩身后的一切慢慢清晰起来,是雪中红梅。
最后清晰的才是那张眉眼浓烈,五官锐利的脸庞。
方才她做了一个奇异的梦,睁开眼的瞬间,长宁有些分不清现实还是梦境,朱唇微启,不由低喃:“萧珩……”
她声音极轻极弱,仿佛羽毛飘过不留半点痕迹。
萧珩耳力甚好,敏锐地捕捉到她口中的那两个字,呼吸陡然一紧。
似乎他人生的二十一年里,第一次听见长宁唤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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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出自《礼经》
第60章 羞愧
萧珩身躯前倾,凑近了些,“想说什么?”
长宁又缓慢地眨了下眼,搁在书案上的那只手抬起,食指点在了他的眉间,袖口带起她肌肤上特有的清甜香气钻入萧珩鼻腔。
“萧珩……”
她又喃喃重复了一句。
就在萧珩以为她还想说什么、做什么的时候,少女忽然脑袋软软垂下,枕着另一只手臂趴在书案边缘。
点在他眉间的食指也顺着他的鼻梁而下,划过唇瓣,最后落回盖在腿上的小毯子上。
萧珩被扰的心神荡漾了一下,没想到……她就这样睡着了?
又做梦了吧。
萧珩无奈地呼出一口气,陡然拔高的情绪和一丝抑制不住的兴奋期待,在顷刻间又跌回谷底,平添几分失落怅然。
他走到窗棂前,任由外头的寒风吹打在他燥热的面颊上,待心境稍稳后,才重新看向熟睡的少女。
她总是这样,视他为长辈,毫无道理地信任和亲近他,在他身侧安睡。
这种亲近,让他既欢喜又痛苦。
萧珩沉重闭眸,随手扯过毯子裹住长宁,直到将人裹得严实了,才把人抱回屋里。
次日长宁睡到日上三竿才醒,灵霜在门外叫了几次,长宁便是醒了也不肯应声,只是窝在被子里蒙住头,羞愤欲死。
她昨晚梦到自己成亲了。
洞房花烛夜,她原以为挑开盖头的会是李元修,结果梦中新郎居然是萧珩!
更可耻的是,梦里,她竟然还觉得挺好,惹得她一阵心潮澎湃。
太荒唐了。
这一发现让她一时无法见人。
灵霜拍了几次门,都无人应答,情急之下,只好转身去了萧珩的院子里。
彼时萧珩还在看文疏,听灵霜说长宁午时了还没起,以为是昨晚受凉生病了,起身直奔长宁房门口。
萧珩屈指轻叩门板,“阿宁,醒了吗?”
躲在被子里的长宁一听外面传来萧珩的声音,顿时一个激灵,身子扭动几下,恨不得用被子把自己里里外外缠个三四层永远不要见人。
萧珩耳尖动了动,听到屋内细微的动静,又叩了叩门板,“阿宁,是身子不舒服吗?”
长宁屏住呼吸,一动不动。
灵霜急得额冒冷汗,“郡主平日里这个时辰早醒了,该不会真的生病了吧?”
萧珩也不放心,犹豫半晌,决定进去看看。
“阿宁,我进来了。”
他要进来?!
长宁挣扎着坐起身,紧张得手足无措,穿衣起身也不是,盖上被子躺回去也不是,正在她火烧眉毛之际,门板吱呀一声打开了,她只好又迅速躺了回去继续装死。
萧珩绕过屏风走过来时,就瞧见床上的被子鼓囊囊的一团,他坐到床沿处,关切道:“阿宁,怎么了?”
长宁死死拉着被子蒙住头,一声不吭。
“生病了?”萧珩又问了一句,伸手去拉被子,“不要蒙着头,小心闷坏了。”
感受到被子被人拉扯了一下,长宁拼命攥住不让他拉动一丝一毫,躲在被窝里急切道:“我没事!”
听到她中气十足的声音,萧珩松了口气,但料想长宁如此反常应该是有什么别的心事,便朝周围的灵霜和几个侍女使了个眼色,“你们先到外面候着。”
灵霜几人福了福身便退了出去。
“好了,她们都走了,可以起床了吗?”
长宁真正怕见到的人是他啊。
被子里,长宁双颊涨得通红,依旧不肯出来。
萧珩耐心地道:“阿宁,究竟怎么了?你和我说,不要闷在被子里。”
长宁拗不过,只好攥着被角,小心翼翼地探出一双眼睛,余下的部位全藏在被子里。
她讷讷道:“我,我没事……”
萧珩见她眼睛里水光萦绕,眉眼处还染了薄薄一层霞色,不由呆了一下,“怎么哭了?”
“啊?”
长宁眸子略一瞪大,抬手摸了一下眼睛,想到方才她躲在被子里,因为昨晚的梦激动到满床打滚的事情……
一定是因为羞愧才哭的!
她面上的霞色又重了一分,结结巴巴道:“没、没有啊,我真的没事……”
拜托,别再看着她了。
越看她就越发觉得自己是个禽.兽。
萧珩可是拿她当晚辈一样疼着,她怎么可以做出这种大逆不道的梦!
“……真没事?”
萧珩半信半疑,眸中是挥之不去的关心。
该不会发烧了吧?
他手背贴在长宁额上。
长宁顿时僵住,一动不动。
不知是他的手过于冰凉还是旁的原因,萧珩总觉得长宁额头滚烫。
“应该是昨晚在书房里着了风寒,我去叫个大夫。”说着就要起身。
长宁急忙从被子里伸出手拽住萧珩,十分笃定道:“我真的没事。”
这次她露出了整张脸,萧珩凝视着她涨红的面颊,沉默半晌,低声道:“……还是找个大夫看看比较妥当。”
长宁:“……”
不到一刻钟,大夫就请来了。
老大夫替长宁仔细诊了脉后,回身朝萧珩笑道:“郡主只是来了月事,许是有些腹痛,但并无大碍,不是风寒,殿下放心。”
长宁躺在床上恨不得当场晕死过去。
她都说没事了!
萧珩面上尴尬一闪而逝,让人送走老大夫后,才讷讷地安慰道:“若是……因此难受,不必羞于启齿。”
他脚下略微仓皇地挪开几步,“我去问问大夫有没有什么方子。”
不必羞那你尴尬什么?
长宁睁开眼睛瞪着他,但很快眼神又软了下来。
——就当她是因为来月事才情绪古怪吧,要是让萧珩知道自己的心思,估计能被她气吐血。
她乖巧地点点了头。
萧珩脚步慌乱,面上却仍旧是不苟言笑的正经表情,吩咐下人换些清淡温补的饮食。
一连数日,长宁几乎都在回避萧珩。
平日里她都是和萧珩在一处用膳,一处看书,往日也动不动就会去挽他的胳膊,但自从做了那大逆不道又荒唐的梦后,长宁就找了各种借口一个人待着,尽量不和对方在一起。
萧珩也敏.感地发现了这个问题。
虽然……他原也打算对长宁避着些。
按理说,长宁主动疏远自己,正和他意才是。
这天,他一个人在前厅里用膳,看着桌上少了一副碗筷,总觉气氛有些沉闷,转头问季风:“郡主呢?”
季风挠了挠头发,“郡主应该还在自己房里,不来吃饭了。”
萧珩有些怅然地哦了一声,落座后刚拿起饭碗,忍不住又问:“那她吃了吗?吃的什么?胃口如何?”
一连串的问题把季风问懵了,“殿下,这……我成天跟着你,哪里知道郡主的情况?”
萧珩反应过来,好像也是。
他看着桌上多出的一道蜜汁鹅脯,终于还是没忍住,刚拿起的碗又放了回去。
“我去看看她。”
此时长宁正在院子的回廊下趴着,无数次叹气,莫名埋怨起沈青云。
现在她知道了身世,知道自己和萧珩没有血缘关系,偏偏萧珩如今还把王府内务都交给了她,让她当做嫁妆带走,她就更加不安,总觉得自己有骗钱的嫌疑……
加上她还做了那样的梦……
最最离谱的是,这几天她又无法自制地梦见了那个场景,越发无地自容,不知道要怎么面对萧珩,也不敢和他同桌吃饭。
躲了这些天,她都饿瘦了。
长宁捂着瘪瘪的肚皮,一副生无可恋却又忧心忡忡的模样。
万一东窗事发,萧珩知道她不是阿爹的女儿,和他也没有关系,她是不是就要被当成居心叵测的坏女人赶出王府,甚至因为骗钱下狱……
想到这种可能,长宁又哆嗦了一下。
萧珩踏进院子时,就看到长宁坐在廊下抓耳挠腮。
“阿宁。”
此刻他的声音,对长宁而言就犹如魔音一般,惊得她差点弹起来。
长宁忙整理好自己的头发衣裙,“皇、皇叔……”
萧珩按捺住异样的情绪,走到她跟前站定,眼眸漆黑,语气冷静地问:“好些了吗?”
望着他严肃正经的神情,长宁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是在问自己的月事,红着脸点头。
萧珩嗯了一声,道:“那吃饭吧。”
为了保持合适的距离,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去捉她的手腕牵她走。
长宁一阵小碎步跟上他的步伐。
到了饭桌上,萧珩将那碟蜜汁鹅脯放到她面前,又将其他几个她平常爱吃的菜往她面前推。
躲着萧珩这几天,长宁吃的都比较随便,这会儿是真饿了,顾不上其他开始埋头扒拉饭碗。
期间陪着萧珩说了几句话,好几次长宁想要试探他的口风,但又怕萧珩顺着她的话猜出什么,便又把满肚子的不安咽了回去。
倒是萧珩有她陪着吃饭,比平常多吃了一碗。
吃过饭后,长宁又拔腿跑了。
萧珩望着她几近落荒而逃的背影,轻微地皱了一下眉。
从前她不这样的。
不知怎的,萧珩忽然有些紧张心虚,开始仔细回忆自己最近是不是做了逾越之事,让长宁察觉出了什么。
季风也颇感诧异,纳闷道:“难道是因为定亲要嫁人了,所以……”他声音弱了下去,小心打量萧珩的神色,“所以,才要避着殿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