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中和离书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只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回宫吧。”
萧珩回到马车里时,便见长宁视线透过窗牖,思绪仿佛飞出了好远好远。
“在想什么?”
萧珩坐到她身旁,追随她的视线看去。
长宁回神,放下帘子,“只是有些唏嘘。”
萧珩揉揉她脑袋,“总这般胡思乱想,小心变成老太太。”
长宁弯了弯眼睛,只是眸底忧色未散,“秦王幽禁,齐王被抄,失去多方掣肘后,就属大皇子呼声最高,可他尚无实权,而你却是手握重兵的藩王,皇上又岂能轻易放你我二人离京。”
从前她就是皇帝扣押在京的人质,如今二人新婚,她作为西蜀王妃自然可以一同就藩,但这在皇帝眼中,无异于放虎归山。
只怕又要横生枝节。
萧珩长臂一揽,将人抱在腿上,轻啄了一口,“放心,他不敢。”
皇帝龙体抱恙,朝堂又因储位之争引发动荡,边境还有匈奴和大梁虎视眈眈,内忧外患之下,朝廷最大的倚仗便是他,不仅能威慑匈奴,还能和大梁皇帝打打亲情牌——他身上,到底也留着大梁人的血。
时间一晃而过。
长宁短暂回了个门,拜别沈老侯爷后,便跟着城外的威远军,踏上前往西蜀的路途。
途经雍州界地时,已近十一月,越往西走,朔风刮骨。
长宁裹紧大氅,赶在萧珩逮人之前飞奔下了马车。
纷乱暂且平定,谢清纬决定回一趟陇西老家,听说是谢老爷又给他相看了几个高门闺秀,准备赶在明年春天把婚事定下。
而裴玖舞,原是要随沈青云的大部队去西蜀的,听说谢清纬要回老家相亲后,临时改了主意要去体验一番陇西的风土人情,这些天就一直屁颠颠跟在谢清纬后头。
至于长宁和萧珩,则是回陇西清苑小住,顺道去谢家探望一下谢五娘,于是四人结伴同行。
谢清纬和裴玖舞正坐在火炉前说话,长宁闻着烤地瓜的香气,也坐了下来。
这些日子一直忙着赶路,大多时间,她和萧珩都是在马车里度过,其中“艰辛”只有自己知道。
萧珩跟在后头,墨眸紧黏着她的背影,似有隐晦的火热未来得及发泄,眼神透着一股怨气,总觉方才的长宁像是在逃命般躲着他。
谢清纬用钳子在烧红的土窑里翻出个地瓜,语气促狭道:“吃点东西补充一下?”
“谢……谢谢。”
长宁面颊鲜红欲滴,也没注意地瓜是刚烤好的,竟直接伸手去接,甫一触及,便烫得手心一颤。
地瓜在她手里跳跃两下,落入萧珩掌心之上。
“……我来吧。”
萧珩无奈,拉着她坐到树下的石凳上,将地瓜放在一旁,取出手帕缠住她烫伤的掌心。
谢清纬见他两如此,叉起烤鸡识相地散开,眼看心心念念的烤鸡被人抢走,裴玖舞忙追了上去,两人打闹间越跑越远。
空气里静得只剩彼此呼吸。
萧珩率先打破沉默,声音有些闷,“这些天……你似乎总躲着我?”
长宁只觉腰疼,心虚道:“没有啊,我怎么会躲着你呢。”
“那你方才跑这么急做什么?”
“……”
见长宁不说话,萧珩握住她的手,搁在膝上摩挲,“这种事情不必委屈自己来迎合我,若是……”
他顿了一下,“若是你觉得不舒服,可以说出来,总得让我知道你的感受,我好改正,或者,你喜欢什么样的?我们可以探讨探讨……”
低垂的脑袋霍然抬起,长宁脸颊暴红,“……这种事情有什么好探讨的!”
“怎么不能探讨?”
他寻来不少书籍钻研学习,尝试了各种花样取悦她,可也不知为什么,明明已经很缓很小心,但每次长宁都呜呜咽咽,哭得跟泪人儿似的。
——从小到大,他最怕她掉眼泪,更何况是哭得昏天黑地。
萧珩顺势亲了亲她的手,“男.欢.女.爱,人之常情,不必羞于启齿,我是舒服的,但夫妻云雨,不能只我一人舒服……”
声音越来喑哑,内容越来越放.浪。
长宁觉得自己的耳朵不能要了。
谁能想到从前那般沉默冷厉的人,现在居然一本正经地和她讨论床.笫之事。
兴许是身体的本能反应,有时萧珩只稍微撩拨,她便会脸红心跳,浓情蜜意之际,那种濒临崩溃的绝望与激动交织,令她头脑昏昏,飘飘忽忽的,眼泪就不受控制,虽是哭,却并不难受,甚至隐隐期待着。
偏萧珩这个呆子,非要让她说出来才满意。
长宁咬着唇,“也不是不舒服,就是太……”
她声如蚊讷,对方盯着她:“那有一点点舒服吗?一点点也算的。”活像个着急讨要夸奖的孩子。
长宁紧张地攥紧裙裾,回忆着道:“可能,应该,有、有的吧……”待她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立马转过话题,“我饿了。”
萧珩眸中笑意氤氲,往前凑了凑,二人身子相贴,紧密无缝:“我也饿了。”
长宁:“……!”
好在谢清纬和裴玖舞并未走远,绕着小树林跑了一圈又回来了。
“谢清纬我警告你!再不把鸡还给我,我就……”
“就怎样?”谢清纬回头扮了个鬼脸,“我偏不给你,不给你不给……!”
前后两人,同时脚步一僵。
险些沦陷温柔乡的长宁猛然清醒过来,挣开萧珩的怀抱,慌乱整理头发衣裙。
萧珩含情温柔的脸庞顿时拉下,转过头时,眼神仿佛要吃人。
第104章 结局
谢清纬脸上的贱笑一瞬凝固,“这就走!这就走!”
他当真牵过一匹马,挎起包袱跑路,临走时还不忘拽走缺心眼的裴玖舞。
长宁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掩面爬上马车。
萧珩宛如连体婴就要跟上去,刚迈上一条腿,车门“砰”的一声重重关上,就差没甩他脸上。
他望着禁闭的车门,一脸呆愣,最后只能认命地坐在外头驾车。
日渐西沉,车轱辘不停滚动,终于赶在天黑前进了陇西城。
长宁撩开车帘,看着窗外川流不息的街道,心情慢慢愉悦起来。
上次出现在这,还是五六年前,那时东宫失势,她没了依靠,跟着同样举步维艰的萧珩来到陇西,生活起居虽比不得皇宫那般精致,却是他们过得最快活的一段日子。
萧珩似有所感,敲了敲车门——他们已经大半天没说过话了。
长宁收回视线,轻哼一声,才慢吞吞开了一道缝。
萧珩不知何时买了一包芙蓉饼递过去,“吃吗?”
她确实饿了。
勉为其难将车门稍稍拉开,正要伸手去接,对方又递来一串糖葫芦和一摞摊新出的话本,“近日集市大卖的话本,全在这里了,亲我一下,都给你。”
思绪顷刻间飞回数年前,故作气恼紧绷的小脸瞬间松弛,长宁笑出声来,挪到萧珩身旁,四下观察环境,悄摸着亲了一下,趁机抢过话本,然后直起腰板,靠着车门,一边吃,一边翻看话本。
看着看着,便感觉一道视线落在她身上,长宁动作微顿,抬起头。
萧珩驾着车朝清苑方向而去,“怎么了?”
长宁视线在人群中寻找了一圈,“方才,我好像感觉有人在看着我。”
车速渐渐慢了下来,萧珩神色冷肃,驾着车拐进一条巷子。
一阵屏息凝神后,他耳尖微动,撑着马背倏地腾空而起,颀长身躯在空中翻转,轻飘飘落在巷子的另一头,将一个人影堵在墙角里。
手刀一横架在对方脖颈前,厉声呵道:“什么人?”
那人一身粗陋布衣,头戴斗笠,低垂着头看不清五官,只能看见底下一簇黑白掺半的长须。
是个中年男人。
萧珩下意识认为是秦王党羽又来纠缠长宁,手中力道愈重。
“等等!”
长宁急呼一声,提起裙摆跳下车,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那人跟前,眸中惊疑不定。
她将那人上下打量一遍,颤抖着声:“你……你是……”
萧珩眉心微蹙,转眸去看,却见斗笠缓缓抬起,露出一张饱经沧桑的脸,眉眼一派温和。
长宁双手掩唇,强忍着不让自己惊叫出声,眼中的泪却是刹那间汹涌澎湃。
萧珩一怔,飞快松开手,长宁便扑进那人怀中放声大哭。
“阿爹,阿爹真的是你吗?你还活着!你还活着!”她又哭又笑。
拓跋硕亦是双目涨红,七尺男儿,落下泪来,粗糙的手抚着她的发丝,“是我,我还活着……”
萧珩环顾四周,“此处不是叙话之地,随我来。”
父女二人这才收拾情绪,拓跋硕捡起斗笠,跟着上了马车,马车快速驰到清苑门口。
老刘一早便在门外候着,见多了个人,也不多问,招呼仆人把人行李卸下。
三人一进院子,长宁便迫不及待拉着拓跋硕说话。
父女久别重逢,萧珩也不好打扰,只是守在外头。
“阿爹,你怎么会在这里?我还以为……以为你……”
面前的男人,刚四十出头,正值壮年,鬓发却已然花白,长宁便眼睛酸疼。
拓跋硕何尝不难过,指腹抹去她脸上的泪痕,“阿爹其实一直都活着。”
“那你这些年……”话至此处,长宁忽然想起什么,问道:“阿娘呢?还有……弟弟呢?”
拓跋硕和沈氏失踪之时,小皇孙刚出世。
拓跋硕低下头,语气哀哀,“当日船舱起火,迫于形势我只得跳入湖中自救,那时我以为他们只是冲着我一人来,为了安全,便将你阿娘和弟弟留在另一条船上,谁知后来又出现刺客,混乱间,只瞧见你阿娘抱着你刚出世的弟弟一同落入湖中……”
“后来多亏九弟的人把你阿娘和弟弟救起,可那会儿我已体力不支,被湖水冲散,自此与你阿娘失联,再后来朝中便传出我失踪的消息。”
长宁激动地握住拓跋硕的手,“如此说来,阿娘和弟弟也活着?”
拓跋硕沉默良久,才道:“……你阿娘,已经过世了。”
长宁面上笑容僵住,清灵的眸慢慢暗淡下去。
“事发后,江南一带不断出现演王和李氏的人,为首之人正是如今太后身边的内侍,容三,他打着寻找失踪太子和小皇孙的旗子,行暗杀之实,我只得乔装打扮掩人耳目,暗中寻找你阿娘和弟弟的下落,后来才打听到,你阿娘被救起后,为了避祸带着你弟弟出逃,只是那时她刚生产完,身子亏损落下病根,不到一月就病逝了。”
长宁跌坐回去,泪水无声流淌。
拓跋硕见她伤心,哽咽着道:“阿宁,莫要怪阿爹这些年不曾寻你……”
“阿宁从未怪过。”
长宁抹了一把眼泪,挤出一丝笑,“我知道,我不是阿爹的亲生女儿,可在东宫那些年,阿爹与阿娘从未亏待过我,给了我父慈母爱的美好童年,阿宁又岂会怪您?更何况又是形势所迫,阿娘去得早,弟弟尚在襁褓中,我却还是锦衣玉食的郡主,相比之下,弟弟更需要您,是以这么多年您不曾找过阿宁,阿宁都可以理解……”
她越是懂事理解,拓跋硕越是觉得自己亏欠良多。
这些年,他不是没想过去见见女儿,可上京三步一个权贵,他孤身一人,困难重重。在长宁身份曝光入狱时,他甚至想过出来和那些人同归于尽,但好在萧珩的速度够快,带着威远军连夜赶到上京救下了长宁。
长宁认祖归宗后,他盘桓上京多日,听闻她即将嫁给西蜀王,沈老侯爷也为护她,千里迢迢赶来送嫁,对她的担忧才一点点放下,后来萧珩一行人离京前往西蜀,他也一直不远不近地跟在后头。
所幸,当年他没有看错人。
萧珩真的把长宁照顾得很好。
亲眼见她幸福安乐,拓跋硕终于放下一桩心事。
父女二人抱头痛哭,哭着哭着,长宁又问起弟弟的事情。
屋外,萧珩倚着门,听见里头的哭声,垂眸盯着脚边匍匐的小灰灰。
当年离开陇西后,小灰灰便一直留在清苑,由老刘照看,如今也是一匹身姿矫健、威风凛凛的成熟公狼了。
然此刻却像个小媳妇似的趴在门前嘤嘤呜呜。
察觉到他的目光,小灰灰抬起头,一人一狼对视。
萧珩伸手摸摸它油亮光滑的脑袋。
见到拓跋硕时,他只是短暂惊讶,却不算太意外。
因为,他一直都知道小皇孙尚在人世,拓跋硕会出现,大概也是为了寻自己的孩子。
当初沈氏遭遇刺杀落水后,即便被救起,她也不信任身边的所有人,于是在萧珩赶到前便带着孩子连夜逃离。
只是他找到沈氏时,为时已晚。
他是在一个农户家里寻到沈氏的,那时沈氏已病入膏肓,临终前见他亲自来了,才肯将孩子托付给他,可那会儿不止上京,整个江南的势力都在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只怕尚未踏出江南地界,小皇孙就会在一波又一波的刺杀中不幸身亡。
无奈之下,萧珩只好向朝廷撒了个谎,说小皇孙下落不明,暗中让人把孩子送走,为了不被有心人寻到线索,他自己都不知道小皇孙被送去了何处。
他做这些,不排除有自己的私心。
——他不想长宁为了这个弟弟涉险,一旦牵扯其中,又无人护佑,长宁断然无法全身而退。
是以在长宁面前,关于沈氏和小皇孙的事情,他只字未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