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长宁知道真相后,是否会怪他自作主张。
萧珩想得出神,就连里面的人出来了也无察觉,还是小灰灰忽然蹿起,他才回神。
拓跋硕身子骨并不好,父女二人叙过话后,他便卧床休息。
长宁维持着开门的姿势,伫立许久。
见她双眼肿成核桃,萧珩眸底全是心疼,喉头滚动,一个字也说不出。
半晌后,长宁掩上门,绕开萧珩,径直回了自己的屋子。
她越是这般一声不响,萧珩心里就越惶惶不安,一直跟着进了屋。
房门落闩的瞬间,始终背对着他的长宁忽然转过身,扑进他怀里继续哭,眼泪大片大片浸湿他的衣襟。
萧珩只能笨拙地拍着她的背,“对不起……”
长宁哭了好一会儿,泪眼朦胧地看着他,似有疑惑。
萧珩犹豫再三,决定坦白,“你阿娘和弟弟的事,其实……我一直都知道。”
长宁眉心动了动。
“当时怕你伤心,索性说成失踪,总归还有个念想,不至绝望,但你弟弟……下落不明却是真。”萧珩几乎不敢正面直视长宁的目光。
人们渐渐遗忘了小皇孙之后,他有派人暗中寻找过,只是当初为了不让人察觉出端倪,他什么信物都不曾留下,也没有任何线索,如今过去多年,想再寻找,绝非易事。
长宁眼中泪花云集,嘴角却扬起一抹弧度。
“我知道,你尽力了。”
按照前世的结局,怀明太子与沈氏是真的双双奔赴黄泉,这一世,至少阿爹活下来了,还留下了弟弟这条血脉。
萧珩为她做的,足够了。
翌日,一家人用过早膳,拓跋硕向两人辞行,决定继续寻找。
萧珩想要劝阻,被长宁拦下。
长宁找到一件黑色大氅,亲手为拓跋硕披上,“阿爹,要下雪了。”
拓跋硕鼻头酸涩,拍了拍她的手背,“阿爹会照顾好自己。”
说着看向萧珩,拉过他的手,将二人双手交叠握在一起,“九弟……我还是这样唤你吧。长宁虽非我亲生,但的的确确,是在我膝下承欢的一个孩子,我也不知你从何时对我的阿宁起了心思,但如今你们既已结为连理,就请你好好待她。”
萧珩神色郑重,点头答应:“我会的。”
长宁强忍着泪,“阿爹何时回来?”
拓跋硕知她不舍难过,笑着安慰,“阿宁乖,阿爹每年都会给你写信,待我寻到你弟弟,知道他平安健康,我就回江南去陪你阿娘。”
这一生,为了那个位子,他最亏欠之人,除了长宁,便是沈氏。
好在如今也算解脱,他得了自由,终于能顺从自己的心意。
夫妻二人驾车,将他送至城外。
直到拓跋硕的身影逐渐模糊淡去,长宁强忍的泪倾泄而出。
*
回到清苑后,远离纷扰,长宁日常会去谢家寻谢五娘说话。
这一日她又去谢家小坐,两人正说起谢清纬的事。
谢清纬比他们早一个时辰抵达陇西,一到家,就被族中长辈拉着和隔壁街的陆家小姐到酒楼见面吃饭,听说原本那陆家小姐对他还是满意的,眼看两家婚事将定,忽然冒出个裴姑娘,硬是将饭局搅黄。
说起这件事,谢五娘便噗嗤笑,直道二人是欢喜冤家。
正闲聊着,一个身影踏进屋内。
长宁背对着门口,并不知是何人,但谢五娘却是脑袋一歪,大张的嘴角收敛起来,面上红霞一片,“你怎么来了?”
长宁顺着她的视线回头。
门口,少年白衣翩翩,斯文清隽。
见到她时,李元修微怔,“郡主?”
长宁站起身,回以一笑,“我早不是什么郡主了,不必如此客气。”
李元修面色尴尬,垂下眼睛作揖道:“是在下唐突了,该唤您一声王妃才是。”
李夫人做主退婚,他并不知情,包括长宁并非怀明太子亲生女儿一事,他还是在旁人茶余饭后的闲话中听来的,为此,李元修很是内疚,原想不顾一切的赶回上京,却听闻长宁已与萧珩定亲,只好作罢。
有缘无分,强求不得。
长宁张了张嘴,终是什么也没说,沉默着点点头,示意他起身。
谢五娘知晓他们之间的婚事,笑着打圆场,“有什么事,都快坐下说吧。”
李元修想到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瞄了长宁一眼,更不知如何开口。
这些日子,谢家人不仅为谢清纬的亲事忙前忙后,更是为谢五娘也相了一门亲事,对象正是谢老爷子的关门弟子,李元修。
李元修迟疑半晌,终于打定主意。
他错过了长宁,这一次,他不能再犹豫、再错过了。
清了清嗓子后,他看向谢五娘,“清竹,我今日来,是想向谢家提亲,特意来问问你的意思,你,可愿嫁我为妻?待我高中后,便求皇上将我外放做官……”
见此,长宁回眸冲谢五娘笑了笑,无声退出房门,将余下的空间交给他二人。
从门口走到花园,一路上,都是欢声笑语,隐约间,还能听到谢清纬的惨叫和裴玖舞爽朗的大笑声。
长宁踏上拱桥,因站在高处,目光不经意便扫到一个人。
是个约莫五六岁的孩童,正扒在谢五娘的院墙上偷窥。
长宁快步走过去,喊了一声:“小孩儿,你干嘛呢?”
那孩童吓了一跳,小小的身躯在墙头上摇摇晃晃,倒栽葱般摔了下来。
好在长宁反应迅速,三两步跑到下面接住他。
“小小年纪的,学人爬墙偷窥做什么?”
长宁轻斥了两句,把孩子放下,“你叫什么名字?”
那孩童也不惧,灿烂如星的黑眸盯着她,“我叫李元逸。”
“李元逸?”长宁喃喃重复了一遍,“你是李元修的弟弟?”
李元逸摇摇头。
长宁蹲下身,摸摸他毛茸茸的脑袋,“那你们是什么关系呢?”
李元逸声音稚嫩:“他是我的先生。”
长宁恍然,“原来如此,那你一定跟着他读过书了,先生一定教过你,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吧?”
李元逸面色羞愧,却还是认真地道:“先生教过,但我想看看师娘。”
他口中的师娘,自然指的是谢五娘。
“听说先生之前有个未婚妻,但我是先生和师娘一起捡回来的,我不想别人做我的师娘,我要亲眼看到师娘答应先生才放心。”
长宁被他老成的模样逗笑了,“放心吧,姐姐替你看过了,这事儿准成。”
她顺嘴说了出来,后知后觉地捕捉到异常,心跳骤然加快。
“你方才说,你是先生捡回来的,那你的父母呢?你原本的名字呢?”
李元逸眨眨眼,“我不知道父母是谁,只是先生在河边捡到我时,我的贴身小衣绣了个逸字,先生便给我取名李元逸。”
长宁又急急追问:“那小衣可否让我看看?”
李元逸思索片刻,揭开衣摆一角,“你只能看一下哦,不能看太久……否则,否则先生会责怪我的。”
看清那小衣底下的绣迹时,长宁几乎可以断定,那就是阿娘沈氏的绣活。
再看向李元逸时,眼神都不一样了,仔细端详他的五官,脸型像阿爹,五官像阿娘。
“姐姐,你怎么哭了?”
肉乎乎的小手替她拭泪,李元逸有些慌,若是被先生瞧见了,定然会以为他欺负姐姐一个弱女子呢。
听着那声“姐姐”,长宁破涕为笑,“你说得没错,我是你姐姐。”
说完一把搂住李元逸。
*
除了去看谢五娘,长宁大多时间喜欢呆坐院中,看着日出日落,日月交替,深夜降临。
当年她在院子篱笆前栽下的梅树已经茁壮成长,枝影横斜,长满红色花苞,将绽未绽。
萧珩抱着狐裘出来时,便见树下摆着一榻一桌,少女红裙飘摇,正歪在软塌上小憩。
他轻手轻脚走过去,为她披上狐裘后,才发现这小妮子怀里还抱着一个酒坛子。
闻了闻,是当年他和长宁埋在这株梅树下的女儿红,那会儿他们约定过,待她出嫁后,就将坛子起出。
原本这件事,该是她父亲做的。
萧珩以为她还在难过,也不打扰,只是伸手去取她怀里的酒坛。
迷迷糊糊间,长宁感觉有人来抢东西,不爽地翻了个身,谁知动作太大,竟翻下软塌,滚到石桌底下,已然醉成一只猫。
萧珩哭笑不得,将人从石桌底下拽出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颊,“阿宁?”
没有醒。
萧珩又拍了一下。
还是没醒。
此刻少女胸前还抱着空酒坛,雪一般的肌肤染上淡淡的胭脂色,脸颊红润微圆。
“阿宁?”萧珩又唤了一声。
见她没反应,手指轻捏她的脸蛋,软软的,手感极好。
萧珩哑然失笑,眉眼缓缓舒展开来。
醉梦中的长宁似是不满有人在她耳边吵嚷,又似是不满那只作乱的手,侧过脸张口就咬。
萧珩手指一颤,好在长宁很快松口,他急忙抽回自己的手,修长指节肉眼可见地浮现一排牙印。
这究竟是背着他喝了多少?
萧珩只好换一只手去拿酒坛,长宁像是忽然清醒了一瞬,反手一巴掌拍掉他的手,桃花眼蓦地瞪大。
“大胆!”
萧珩眼神瞬间变得复杂起来,口中还是哄着:“地上凉,快起来,酒坛给我。”说着,又伸手去拉她起来。
听他语气温柔,不像个坏人,长宁眸子一眯,神色迷离,迟疑道:“碧荷?”
萧珩:“……?”
不等他问,眼前的少女又晃了晃脑袋,“不对,你是……你是那个,那个谁……”
萧珩以为她终于要认出自己了,谁料想少女大喝一声:“小福子!”
萧珩默了一瞬。
小福子……怎么听着像个太监的名儿。
长宁扬起醉醺醺的小脸,眼前分明是数个重影,却食指戳着他的胸膛,口气十分肯定地道:“本宫想起来了,你,就是小福子。”
“……”
萧珩按了按额角,看来醉得不轻。
他去扶,长宁耸耸肩将他的手甩开,自己手肘撑着地面坐了起来,想要靠着桌腿,却又因为身子酥软无力,刚靠上去便滑落下来,怀里的酒坛也顺着裙摆滚落到地面上。
萧珩无奈阖眸,再睁眼,抓起狐裘将长宁裹住。
长宁一惊,“你做什么?”
小福子曾经是服侍她的内侍,可惜后来被李仙儿下令杖毙了,如今再见到他,还以为是在梦里,便肆无忌惮地蛮横。
萧珩无视她胡乱挠向自己的爪子,把人包裹得严严实实。
“小福子!”
长宁吼了一声,不见他停下动作,只好扭动身躯继续抗争,口中不停嚷嚷:“……放肆!你怎敢捆住本宫?”
萧珩面不改色:“小福子服侍您就寝了。”
长宁呆了一下,似乎在反应他的话,透过梅枝缝隙瞅了一眼天色。
好像确实该就寝了。
然而在她抬头时,漆黑的夜空忽落一抹纯白,朔风呼啸而过,吹起她的衣带,白色纷纷扬扬,越来越密集,随着雪落枝头,点点红色顷刻绽放。
“下雪了?”
萧珩扶正她的身子,让她窝在自己怀里,“是啊,新的一年又要来了,娘娘早些歇息吧。”
望着白雪红梅,长宁又不知胡思乱想起什么,小嘴一憋,作势又要哭。
这次,萧珩率先开口,“别哭,我没死呢。”
他抓起长宁的手贴在脸侧,“不信你摸摸,热乎的,还活着,这辈子,大家都活着,我也不会死了。”
长宁看着他,脑中一片空白,好半天缓不过来。
“你……”
神骨俊秀的容颜倏地放大,萧珩吻去她眼角的泪珠,声音低低,“还想当皇后吗?”
长宁彻底懵了。
她当真在做梦。
小福子怎么变成萧珩的脸了?萧珩怎么会说这种话?
什么叫……还想?
瞧她一脸呆相,萧珩没忍住又亲了亲小嘴,温热干燥的手掌探入狐裘,贴着她的后背,一点点下滑。
长宁嘤哼出声,醉意散了两分。
萧珩紧贴着她,气息扫过耳垂,“娘娘这会儿可酒醒了?认出我是谁了?”
酥酥麻麻的电流四处流窜,长宁薄喘着,摇了摇头。
信息量太大,加上这阵子又时常梦见前世,她越发分不清现实和梦境。
萧珩微恼,动作愈加孟.浪。
他和那劳什子小福子可不一样。
长宁挣扎了两下,哇的一声大哭,“……不跟你玩儿了,整天就知道欺负人!”
雪越下越大,萧珩抽回手,抱起长宁往屋里走,替她褪去鞋袜后,揭开被子,二人一同挤在被窝里。
长宁还在哭哭啼啼,反复谴责他的行为。
萧珩轻笑:“这怎么能叫欺负呢,分明是爱怜。”
一通胡言乱语,长宁的酒彻底醒了,抬脚踢他。
感觉她脚背冰凉,萧珩顺势夹在腿间,“你还没回答我呢,还想做皇后吗?”
长宁安静下来,觉得他话里有话,却又怕是自己多想,良久,闷闷道:“皇后也没什么好的,不稀罕。”
萧珩凝视着她,“那你这辈子跟着我,降了一级,只做个藩王妃,是否有落差?是否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