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德皇帝结结实实抱了一个满怀,而后把她放下来,嗔怪道:“这是怎么了?这么大个人了,还撒娇。父皇老了,哪里抱得动你?”虽如此说,嘴上却一直噙着笑。
明德皇帝只有永宁一个女儿,打小娇生惯养,要什么有什么,即便是要天上的月亮,也尽力给她摘。虽如此,永宁却不跋扈,但也称不上知书达礼。
也正因此,她上辈子才会以不吃不喝来相逼陆璇。
永宁摇摇头,她就是,太开心了。一想到父皇还在身边,一想到她还有机会好好孝顺父皇,她就好开心,好开心。
明德皇帝是知道她的行踪的,笑呵呵问她:“照月可见了那状元郎了?”
明德皇帝是早就见了的,殿试之时,那人在殿上侃侃而谈,丝毫不惧,气度非凡,年纪轻轻,又有如此文采,日后必定可成大器。最主要的是,这人生得十分好看,配他的永宁很好。
永宁嘿嘿笑着:“我想父皇啦,就没看啦。”
明德皇帝被她逗笑,笑得往后仰去,大肚子上的肉一抖一抖。“照月惯会说好听的来哄父皇。”
她封号永宁,姓李,名照月。父皇说,给她取这个名字,是希望她同月光一般皎洁。
永宁摇着他的胳膊撒娇,“哪有~”
一派和乐景象。
永宁出嫁前,住在栖凤宫。栖凤宫原是给皇后住的,她幼时同母后一起住,后来母后大限,父皇一直未曾立新后,这儿便是她住。
她环顾左右,手指抚摸着宫墙,眼眶发红。这里一切都没有变,自她嫁给陆璇,离开这里,已经五年多。
一草一木,还是她记忆中的样子。
寝殿是按她喜好布置的,宫里有一棵合欢树,是母后种下的。
她看着这些,眼眶含泪。星心见她这样,也跟着感伤,“殿下这是怎么了?”
永宁摇摇头,深吸了口气,进了寝殿。
陆璇就像一个意外,再没出现,也没人提及。
以至于,永宁在道上碰见他的时候,怔愣十分。
陆璇身着官服,见了她,俯首行了个礼。“参加公主殿下。”
永宁咬着下唇,终于回过神来,摆摆手,扭头走了。
这完全是下意识的行动,她也不知,她为何要走。她明明是要去御花园赏花,却又照着原路返回。
陆璇真是一副好皮囊,穿什么都好看。
她闷闷地想,她可真没出息。这么想着,绕了一个圈,还是到了御花园。御花园中花开得正好,她却郁闷非常,沿途揪着花糟践。把花糟践完了,又想开了。
好看又不能当饭吃的,她不喜欢陆璇的。
剩下一路的花瓣,宫里人还以为遭了什么事儿。
自那日之后,永宁便时常见到陆璇。
永宁去找父皇的时候,父皇正在和陆璇下棋。永宁悄悄走到父皇身边,吓他一吓,对面的陆璇却落错了一个子,然后满盘皆输。
陆璇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永宁,然后恭恭敬敬地认了输告了退。
永宁心里苦,撇嘴,这可不怪她。何况,他有什么好怕的,大约,是怕自己瞧上了他,然后逼死他的小青梅吧。
永宁这样想着,砸吧砸吧嘴,顺手就把旁边的棋子吃进了嘴里边。
硬邦邦的,她牙都差点磕掉了。
明德皇帝见她这副蠢萌样,又笑,笑声传遍了正德殿。
永宁撇嘴,把棋子吐出来,呸呸呸。
明德皇帝捋了捋胡子,觉得这事儿有戏,遂开门见山地问她:“照月啊,你瞧这陆大人如何?”
陆璇如今当了翰林院的官,便成了陆大人了。
永宁想起他那性格刚烈的未婚妻子,摇摇脑袋,脱口而出:“人家有婚约的。”
明德皇帝疑惑不解,永宁觉得自己冒失,又解释:“像陆大人这种青年才俊,估计早有婚约了。父皇便不要肖想了。”
说得好似他要陆璇一样,明德皇帝瞪了她一眼。
永宁笑着转移话题,拽他衣袖:“父皇,我在宫里闷得慌。不如,你让太傅下了学,再来我宫里给我讲故事吧。”
“胡闹,太傅又不是闲人,哪儿有空给你讲故事。”明德皇帝板着脸训斥她,却也没说不行。
永宁只当他答应了,从塌上蹦起来谢了恩,欢天喜地地走了。
第二日戌时,永宁在宫里等着太傅来。太傅时年五十,却是一个顶有意思的老头子。她向来喜欢他。
栖凤宫宫门开着,永宁在案上练字,听见脚步声,放下笔,“太傅的胡子是不是又长长了,我……”
剩下的话全堵在了嗓子眼,来人一张俊脸,哪里有胡子,只有一脸冰碴子。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观看哟
第3章
永宁起身见了个礼,“陆大人。”随后表示自己的疑惑,“怎么是陆大人?”
陆璇脸上没什么表情,解释道:“太傅这几日身体抱恙,我替他几天。”
“原来如此。”永宁保持着微笑,心里早已风起云涌。
怎么没有人告诉她?
早知如此,她就不提这事儿了,或者晚几天再说。
陆璇十分坦然,永宁如坐针毡。
她对自己的定力没什么自信,叫她对着陆璇这样一张脸,唉……
内心这样想着,表面上却要恭恭敬敬。
她着人备好了茶水糕点,陆璇喝了口茶,便问她:“殿下想听什么故事?”
永宁歪着头,托着脑袋,蔫儿吧唧地说:“陆大人随便讲讲吧。”
陆璇沉吟片刻,便开始了:“从前有座山,山上有个道观,道观里有一个老道士和一个小徒弟。后来老道士死了,小徒弟也不见了。”
“然后呢?”永宁睁着大眼睛问。
陆璇一本正经,“没了。”
永宁撇嘴,一下子安静下来。陆璇抿着嘴,一脸的正经。
永宁看了眼外面,装作漫不经心道:“天色已晚,陆大人公事繁忙,我还让你为我操劳,实在过意不去,不如陆大人回去休息吧。”末了又补充道:“明日也不必来了。”
这话里话外明显的逐客意味,陆璇起身,告了个礼,“既如此,微臣告退。”
永宁看着陆璇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叹了口气。她不想和陆璇这样相处,可当他说走就走的时候,她居然又有些失落。
第二日,陆璇果真没来。
永宁站在窗边,看着天色一点点暗下去,眼皮子垂下来,心里居然有些发涩。
明德皇帝是有意撮合他们,听说了陆璇只待了片刻便走了,问她:“你当真对那陆璇这般不中意?”
永宁极认真地点了点头,她当真对陆璇不中意。
当真。
明德皇帝叹了口气,摆了摆手,多好的孩子啊,可惜了。
永宁回去之后,在宫里的合欢树下站了许久。元后与明德皇帝是少年夫妻,感情甚好,在永宁的记忆里,她父皇和母后十分恩爱。因此她心里总是期盼着这样的感情。
四月天气虽回暖,夜风仍然凉飕飕的,擦着肌肤过去,就把温度也带走了。
永宁半夜烧起来,意识不清醒,语句不顺地说着胡话,梦一个接一个,全都是上辈子。
又是明德皇帝哄她,又是大红嫁衣嫁给陆璇,又是陆璇一张冷脸……
前世。
“客官,你要点什么?”小二把汗巾往肩上一搭,哈着腰问。
永宁道:“把你们二楼给我包下来,再上一壶最好的茶。”
“好嘞!”
永宁上了楼,在靠窗的位置坐下。星心在她对面坐下,主仆二人都在宫里长大,对市井的热闹感到新奇。街边的吆喝声不断传来,楼下的高谈阔论也间或冲击着她们的耳膜。
这些对她们来说,是全然陌生的。
永宁是打听好今日有状元郎游街,才偷偷溜出来的。星心是她的侍女,自然要形影不离。
从宫里偷溜出来费了些力气,到这里已经晌午,很快便是状元郎游街的时辰。
星心搓了搓手,一脸的期待:“殿下,你说这状元郎长什么样啊?”
永宁托着下巴,摇了摇头,望着长街深处。
小二很快上了茶,见她们眼巴巴望着,便知晓了她们的来意,笑呵呵道:“二位小姐也是来看状元郎的吧,我听说啊,这新状元是个俊俏郎君,如今又高中,不少人特意来看呢。”
星心听了这话,眼睛里放出光,拉着永宁的手。永宁嘴角扬起来,露出少女的天真烂漫来,扭头问小二:“这新科状元有多好看?”
小二憨笑:“反正是个俊俏郎君,马上就要来了,小姐到时候自己看吧。我是个粗人,也不知道怎么说。说不定还是小姐的好姻缘呢。”小二说完,便下了楼。
星心撇嘴,似乎不太满意他的说辞:“我们殿下的姻缘必定要是天下最好的姻缘,这状元郎不见得配得上。”
永宁嗔怪地看了她一眼,少女对于姻缘,总是有种禁忌的新奇感。
二人正打闹,便听得前方突然传来了动静。
永宁伸长了脖子,远远看见马上坐着一个人,大红衣裳,想来就是状元郎了。
星心说:“殿下殿下,远远看着,这状元郎似乎还不错呢。”
永宁捏了捏她的脸,嗔道:“你就知道了,这么远,你是千里眼吗?”
星心捂着脸颊,嘟囔:“来了来了,殿下,他来了。”
那人坐在马上,缓缓而来,慢慢近了,永宁瞪着眼睛,一眨不眨,甚至探出头去。
那人的确如小二所说,是个俊俏郎君。眉眼意气,如秋水,鼻子和嘴巴恰到好处,多一分嫌多,少一分嫌少。永宁幼时不曾认真同太傅学习诗书,此刻竟寻不出合适的话来形容词。万千词句她都没有,最后憋了半天,只有一句:“的确是个俊俏郎君。”
星心捂着嘴偷笑她:“殿下可是看呆了。”
永宁转过头,想教训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未曾想转身的一瞬间,头上簪子竟飞了出去,从茶馆的窗户,在空中翻滚,而后砸到了新科状元的脑袋。
状元郎被砸得一懵,抬头,望见同是一脸懵的永宁。
那是母妃留给她的簪子,她喜欢得不得了,可不能丢了。她便朝他喊道:“你别把我簪子丢了!”说着便一路小跑,一溜到了他面前。
他把簪子拿在手里,递给她。
她抬头,接过。看着他的脸,话也忘了说。还是星心替她说的:“多谢,我家小姐并非有意冒犯公子。”
永宁回过神,行了个礼,痴痴地说:“多谢。”
后来马队什么时候走的,她已然记不得了。连她是如何回的宫,也变得虚幻了。一切都变得虚幻了,无论是那茶馆,那小二,甚至连她自己的脸,也变得模糊不清,只有陆璇的脸,是清晰的。
陆璇看着她,眼神清亮,薄唇紧抿,这一眼,天下皆成虚无。
看着看着,陆璇的脸又变了。
她已然换了妇人发髻,陆璇褪去了稚气,冷冷看着她,“你不过是个刽子手。”
字字句句如刀锋锋利,扎得她血泪四涌。
“陆郎!”永宁大叫一声,眼睛睁开,头昏脑胀,头重脚轻,四肢乏力。父皇坐在床边,舒了口气。
永宁扯出一个微笑,撒娇道:“父皇怎么来了?”
明德皇帝坐到她的床边,扶她起来,拍了拍她的肩膀,“你夜里高热不退,我不放心。”
永宁眨了眨眼,眼泪顺着小脸瓜子流下来,“让父皇担心了。”
明德皇帝捋了捋胡子,她先前那声陆郎他自然是听见了,“我儿看来是口是心非,害羞了。”
永宁被梦扰得心绪不宁,惨然一笑,“父皇,我只不过梦见了陆大人,梦里我嫁给了他,可他并不喜欢我。你看,梦都这么说,说明我们着实不合适。”
明德皇帝点了点头,不再提这事。
永宁大病这一场,没什么胃口吃东西,便日渐消瘦下来。她原本还有些婴儿肥,脱成了鹅蛋脸,出落地愈发好看。
星心给她梳妆的时候,都忍不住夸她:“我们殿下真是天下最好看的女子。”
好看可不一定是好事,永宁看着铜镜里的自己,撇了撇嘴,好看容易被贼惦记。
五月换夏衣,她身量苗条,穿着活泼的夏衣,成日里在宫里爬墙上树,好不自在,甚至成了一道风景线。
公主十六岁,在大兆,女儿家十五至十八岁,都是适婚年龄,便有不少王孙公子都惦记着她。
明德皇帝瞧着他们,每一个比得上陆璇的。
一日宫宴,程将军觍着脸想为大儿子求亲。
“君上,不肖小儿……”
明德皇帝打断他:“将军言重了,我知爱卿之意,只是我儿年龄尚小,我想多留几年。”
明德皇帝对陆璇青眼有加,众臣皆看在眼里,暗暗揣测,明德皇帝是想将陆璇招为驸马。
永宁突然遭了这么一事,下意识地看了眼陆璇。
谁知陆璇正好也在看他,四目相对,陆璇举起酒杯,笑了笑,一饮而尽。
永宁深吸了口气,怀疑自己又身在梦中,陆璇居然……冲她笑……
她在桌子底下掐了掐自己的手,疼得不得了。她也没在做梦啊。
那一定是陆璇见鬼了。
她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后来的事全都忘记了,醒过来头疼得很,寝殿的窗纱松动,被风吹得晃动。星心端着水盆进来,伺候她梳洗。“殿下日后可莫要吃酒了。”
她在窗纱飘动的时间里,看了眼窗外,阳光刺得她微微闭了闭眼。
“糊涂东西!怎么做事的,窗纱都松动了,影响殿下休息。”星心气势汹汹。她是个很得力的侍女,只有在她面前看起来傻乎乎的。
永宁笑了笑,挑出一只碧玉簪子给星心,“今天戴这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