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礼赞歌声传来,人鱼已经准备入场了,叶奈只得收回了手。
她需要在祭台开放前将女孩带到那,刨出她的心脏,取回那半片神格——
那半片,只能属于她的神格。
水波轻轻漾开,为神明划出一条无波无浪的路……
祭台上刻着繁复震撼的线条,每一条都是耗费一代海神陨落前的全部神力纂刻的。
它作为海国的无上祭台,千万年来庇护着海国的风调雨顺和所有鱼民的安康顺遂。
当然,不包括那些触犯了法令的。
叶奈的眼神从那堆积的祀品们身上移开,抱着女孩一步步走上祭台。
华贵的礼服从这被无数鲜血染的暗红的石梯扫过,她将女孩轻轻放置在了圆台最中心——那刻着始与终的线条图案处。
女人悲悯的眼神看着沉睡的女孩,长而透明的指甲点在她胸口跳动的地方。
叶奈眼底的暗光悄然闪过,即使没有神格,她也很想看看那跳动的事物是何模样呐。
手指稍微用力,那指尖便穿透了皮肤,触到了那温热的血液……
身下的阵法活了起来,旋转着,跳动着,扭曲着……
林山安静地躺在这座冰凉刺骨的祭台上,他庆幸自己今晚去找了柏君,使用了月神蝶那藏在灵魂深处的能力——化作了自己心中的那一轮明月。
原来……月神蝶的“化月”能力是这般强大啊……连神明也能骗过,甚至一比一复制了真正的柏君的血液。
他听着海神的喃喃自语,似乎隐约寻到了一丝真相的痕迹。
但是随着那冰凉的指尖触摸到心脏,他的身躯不自觉地颤抖起来,尤其是靠近心脏的那一圈,几近痉挛……
叶奈用手挑出了心脏,瑰丽的面容终于绽开一抹笑,她新奇地看着手中跳动的事物,红色的液体顺着她的手臂滴落,整个阵幽幽亮起白光……
她感受着温热的液体在自己的手臂留下纵横的痕迹,心里喜悦更甚。
“果然有神格啊——”
她的裙摆顺着她走路的姿态轻轻摇曳,在海里划过优美的弧度,甚至有半截从林山的面庞上拂过。
他闻着那悠长的清香,意识却不自觉地迷离,晕眩,像是跌进了海底深渊般……
叶奈走下祭台,手彻底将心脏刨成了两瓣,最中心有一枚小小的蓝色碎片,光芒时明时暗。
“王上,那这人怎么处理……”
老龟杵着拐杖站在角落,声音低沉。
女人这才重新看了一眼那具身体,自她刨走心脏后,那身体就渐渐没了温度,让她丝毫兴趣都无。
“丢到祀品们里面吧,反正等下都要一把火烧了,那些鱼也吃不出来差别……”
她垂眸看着手里被刨成两瓣还在跳动的心脏。
“要不要找个水晶,将它收藏起来呢……还是放进抹香的身体里蕴养一番再拿出来把玩……”
……
悠远空灵的歌声传来,随着第一束阳光折射到祭台的中心,那先前还鲜活的血液已经干涸了,暗红的色彩抹在线条上,和其他的没有什么差别。
叶奈含着宽容而慈悲的笑容站在最高处,俯瞰海底各种族的代表缓缓进场。
静鞭、罡铜、兵器、旌旗、幡幢、骨扇、伞盖、苍珊……八种仪仗器物随着队伍行进依次展示。【1】
“初献,风调雨顺——”
“亚献,国泰民安——”
“终献,天下太平——”
人鱼的王女唱响第一句赞词,所有的生物都俯下身,整座海底似乎就像静伫了般,等待神明的指令。
随着一声清磐般的钟声从远方传来,穿过每一位参礼者的耳膜,海神赠出了第一句神音。
“‘海树’祭典,起——”
“现,孤代表众任海神的神令,赐予所有海底的子民神祝——水澹。”
“在新的海年里,愿孤的子民安康福佑,愿国土和平永固……”
底下的生物开始欢呼,高赞神明的高贵与善良。
祭典的礼司出列,宣读着新一年的政令《春潮》,随后举行下一项礼程。
“宣任第一祭司——”
海神的权杖指向一处方向,那明亮的光便落于他的额间。
“恭贺海因茨大人成为新一任的第一祭司——”
海因茨微微俯身行礼,随后挺直脊背,一步一步走向海神,直到来到神明的身边。
淡金色的卷发想要在水里轻轻摇摆,却早就被仔细地梳好固定,神圣的雪白祭祀服在这一刻悄然流转着星光,是石镜一族特殊的编织手艺。
他垂着蔚蓝的眼眸,盯着自己脚下的蔚蓝色的苍珊瑚。
海因茨的心里十分平静,似乎是早就料到了这一刻。
此时他应该闭眼,垂首接受海神的赐福,但目光却无意识移到了海神的裙摆上。
那绣着华丽丝线和繁复鱼纹的礼服上,似乎有一处干涸的血迹?
是看错了吗……
“赐福于汝,海国的第一祭司——”
“希望汝永记祭司使命,诚以待民……”
海因茨收回视线,闭眼聆听神明的教诲。
海神的话音落下,手里的权杖渐渐变成一个火炬,燃起了幽蓝的焰火。
新上任的第一祭司接过这象征着无边荣耀与权势的火把,一步一步走向祀品。
祀品们堆积在一起,走进些,那股腥与血的味道扑鼻而来,还伴随着几句微不可闻的痛苦呻.吟。
海因茨表情冷淡,将火炬缓缓倾斜——
幽蓝神火一落入海树底架就变成了庞然烈焰,瞬间席卷到每一个祀品身上,痛苦的呼喊声传来,却在几个瞬息间就了无痕迹。
所有参礼者看着那火焰似要捅破海面,眼里都闪着狂热的光芒。
这一任海神的神力格外强大啊,定能庇护海国走向更光明的未来……
神火燃烧了许久,等到最后一缕幽蓝色的光芒暗下去,参礼者们似乎已经闻到了那诱人的味道。
“文物流彩,声明动色。
众竭其恭,灵昭其饬。
歆荐不已,垂祯无极。
送礼有章,惟神还轼……”【2】
送神完毕,参礼者们自觉的落座,等待着这一场滔天的盛宴开场——
海因茨听着身后刀叉响动的声音,却头也不转的准备离开祭祀场。
直到踏出最后一步时,他不由自主回望了一眼,他们已经开始准备分食祀品了。
只是他记得那个角落应该有一个半人形的祭祀品,他点燃海树时看着那半截身体,还对它感到了一丝惋惜。
但凡不触犯法令,再有几年应该也能完全化形吧……
*
林山被丢入了海树架上时就终于忍不住睁开了眼,他抑制着自己的剧烈疼痛,避免颤抖的幅度过大被他人发现。
等到那道气息离开,他的手摸向自己的空落落的胸口。
果然没有了……
残存的最后几缕微薄的灵力游走在他的血肉脉络里,徒劳地想要修补他的身躯,但没了最核心的事物,血液怎么能顺利地供应全身呢。
林山靠着那缕灵气尽量将生命延长——
好想回到岸上……把珠子系回女孩的颈间……
还有那封信……
自己也还未带着月神蝶找到新的族地……
还有……
林山的眼皮越来越耷拉,视线逐渐模糊,连人鱼悠扬的歌声都无法传入他的耳边。
……
雪鱼回到岸上,还是柏君家面前的那一处海岸。
风声很轻,却晃动了什么东西“叮当”作响,清脆无比。
她顺着声音寻去,又一次来到了柏君家的外面。
透过窗,她这才找到声音的来源,原来只是一串风铃啊……
她收回目光转身要走时,突然看到那架床上突然亮起浅蓝色的光芒——
柏君的身影缓缓显现,身上穿着睡裙,正盖着一条薄丝巾睡得香甜。
雪鱼的瞳孔骤缩——
她,她不是才将柏君带到海底吗!
她脑海里迅速浮现当时的场景,那个“柏君”穿着雪白的衬衫,显得有点宽大,衣服空落落的,不像是女孩的款式……
但是——换到一个人身上就无比合适了。
她连忙跑回海岸,纵身一跃,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游动。
林山啊林山,欺神可是要灭族的……
月神蝶那脆弱的翅膀,怎么能承受住海神的怒火……
她拼命游向海底深处,朝着礼赞的歌声游去,无数的鱼儿也沿着这条线路奔赴,它们是要去参礼这一场浩大的“海树”盛典的。
雪鱼混在这庞大的队伍里,直到来到祭祀场,典礼的仪程一场场过去,她的目光却四处寻找着林山的身影。
直到第一祭司举着神火来到海树架旁,她终于看到了林山。
他居然成为了祀品!
她压下疯狂跳动的心声,悄悄从鱼群中穿过,来到了海树架后面。
冲天的幽蓝火焰升起,她紧张却迅速地伸出手抓住了那人,嗓子眼都在颤抖。
借着火焰和前面的祀品遮挡,她拖着人快速地离开了祭祀场,游过的地方只剩下一条细细的水线,俶尔就消失了……
--------------------
作者有话要说:
【1】改编自词条“皇帝祭天”
【2】出自隋诗人的《郊庙歌辞·五郊乐章·送神》,有改动
此外,苍珊瑚又名蓝珊瑚,是海底最珍稀的一种珊瑚
第24章 星坠
林山被拖回了岸上,那新鲜的空气猝不及防让他猛呛几口。
“林山……”
雪鱼声音颤抖,已经说不上话来了。
她看到了那个血淋淋的洞口,偌大一个,直接能透过它看到背后的景象……
是被人生生刨开的,所以伤口才那般不规整,里面空空荡荡的,少了那枚最核心,最珍贵的事物。
是神吗?
是神吧……
只有祂,能将人刨走心脏后随意丢弃在海树祭祀上,再让那些无知的鱼客们赴宴食用……海树祭典的幽蓝火焰升起,灵魂变会永远融入无尽的海水,永不转世,永驻深渊……
她对神明的信仰在崩塌,灭顶的愧疚直接将自己淹没。
“我……我不知道祂是想要——”
“没事,咳咳……”
林山踉跄着想要站起来,却又跪倒在了沙滩上,连每一次呼吸都痛苦得想让他蜷缩,化回原形……
化回原形,展开自己的蝶翼,让风将自己吹回族地吧……
让月神蝶们为自己举行“送礼”——那纯洁而高贵的礼仪,让自己能安心地回到灵魂诞生之地,沉入深而静谧的海底永眠……
作为一只薄绿而怪异的月神蝶,快点回去吧。
翩跹回去,让自己高贵而体面的离开人间……
林山感受着自己的生命力在飞速流逝,艰难地从怀里拿出那封信,上面记录着月神蝶最有希望迁徙居住的几处海岛……
“能帮我把信送回月神族吗……”
雪鱼点头,她颤抖地接过那皱巴巴却完好无损的纸张,“把上面的灵力收回去吧,现在已经上岸了,不怕被海水打湿……”
一丝细弱的蓝光从纸上飞回林山的指尖。
“到时候柏君问起来就说我出海了,很久很久,都不一定回来……”
“好,好……我把灵力渡给你——”
林山摇摇头,继续挣扎着往前走。
“不用了,反正我的寿命也该到了,活了快四翼呢。
咳,算是月神蝶中的高寿了……”
“你要去哪?柏君家吗?你已经沾不得半点海神的气息了……再靠近,你会消散得更快的……”
雪鱼自今夜看到林山起,脑海迅速回忆起某年庆礼上,柏君扎着一条苍翠莹润的发带,像是蝶丝的材质,她还以为自己看错了,结果现在看来,柏君也是海神的血脉。
只有海神才能使蝶丝发光。
他却没有回答她的话,继续往着那个方向走,步履踉跄。
……终于,身体再也承受不住压力倒在了沙滩上。
一波海潮打来,将少年的身体往前送了送。
雪鱼想要过去扶,却见少年悄然化回了蝴蝶,那薄绿的翅膀黯淡无光,甚至正在枯萎——
如同凋零腐烂的花瓣,风儿一吹就簌簌掉落。
蝶翼破损不堪,纤薄的蝶骨早已堪折……
它飞得一起,一伏……随意一道轻柔的海风都能将它的方向卷偏,但它还是艰难而顽固地飞翔,朝着那个方向……
浑然丧失了翩跹的美感,却是另一种美的震撼。
雪鱼将自己的灵力悄悄化作一道屏障,为蝴蝶挡住了多余的海风,让它能抵达自己想要奔赴的目的地。
愈靠近那,林山就觉得自己的灵魂愈轻了些,虽然伤口仍在,但痛觉似乎已经远离了蝴蝶的身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