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以北在弯腰收拾地上的画具箱,闻言对小家伙们说:“学费可以让姐姐帮你们交。”
谢茗茗还没来得及高兴就一脸担忧地问:“学费贵吗?”
苏酥对上江以北要笑不笑的目光,两人心知肚明学费要怎么教。
苏酥耳尖一热,收回目光,对谢茗茗说:“他在开玩笑,不会收学费的。”
收拾完画具,几个小孩争前恐后抢着帮忙拿东西。
画具箱太重,江以北自己提着,把塑料水桶和几个见底的颜料桶给小孩们提。
走之前苏酥再次看向满墙活灵活现的神仙妖怪,很好奇江以北脑子里装了一个怎样天马行空的世界。
苏酥看江以北提着画箱的手,忽然又有些心旌摇荡,她对他的手简直无力抵抗,甘愿用各种难言的姿态打开身体,横陈在这双手下。
他们沿着弯弯曲曲的村间小路步行去到谢伯家,向青峰几个一般每晚要忙到十点来钟才收工,江以北和苏酥画完墙绘就来搭把手。
房前和房侧拼接的墙体已见雏形,原来墙体的窗户被改造成通道,院子里堆着从楼里拆出来的石材和木料,向青峰耳朵上夹着支烟,正在院子里锯木头,厉辉他们还在从楼里往外搬拆掉的材料,院子里有个摄像机,应该是在录短视频素材。
江以北把画箱放在墙根,嘱咐苏酥小心别磕绊,自己去楼里帮忙搬东西。
苏酥看到林远在院子里的水龙头前淘米,便走过去问她要不要帮忙。
林远让苏酥帮忙洗水池边一个大红盆里盛着的小油菜。
苏酥把菜摘干净,然后仔细清洗。
院子西侧靠墙搭了个简易的棚子,里面盘了一口灶台,一旁用两把凳子架起一块案板,旁边桌子上放着碗盆。
林远把米蒸进大铁锅里,从地上的箩筐里捡了一盆土豆和胡萝卜端来水池旁。
苏酥将洗好的小油菜放在一边,帮林远一起洗土豆和胡萝卜。
林远问苏酥:“下午去山上转了吗?”
苏酥摇摇头,“一直在破庙那边画画。”
两个人正说话间,谢伯家门口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旋即一群村民一窝蜂涌进院子里。
向青峰皱起眉头停下手里的活。
林远起身迎着这群人走了过去。
“什么事啊李叔?”
林远表情虽然含笑,目光却有些发紧,从改造开始到现在,这几家不配合的村民隔三差五就要来找麻烦,林远被他们折磨得心力交瘁。
为首的叫李成发,直截了当地发难道:“听到起县里头都给了改建补贴,每家每户都有嘞,钱啷个都没有发给我们啷?”
他年纪四十上下,大概是在外面呆过,说的是带点方言味道的普通话,苏酥能听得懂。
林远解释道:“县里的财政拨款是用在修路和修排污管道上的,每户自愿改造,自担费用,这件事已经跟您解释很多次了……”
李长发挥手打断林远的话,“你不管要说好多次,我都不会相信嘞,一家都四万块钱,啷个可能改造下来那么大个房子嘛!你们啊,肯定是把该给我们的钱,都贴给别个改造的人家了,今天要是不把这个事情说明白咯,我都闹到县里头去。”
林远耐着性子说:“这个也跟您解释过,装修公司搞直播,有赞助,拿到的材料费便宜的很,人家装修公司还不收设计费和改造费,给村里办这么大的好事,你们不参加也不要捣乱好不好?”
一旁李长发的老婆气得脸涨红,叉腰叫道:“直播啷个好处不该归全村咯吗?”
林远:“所以你们参加改造就能有这个好处啊,是你们自己不参加的,如果改变主意了随时可以找我报名。”
李长发的老婆脸红脖子粗地叫道:“日你妈卖 X,我们就是不参加哦!我们新盖的房子花了那么多的钱,改造还要花好多的钱,你这个杀人犯,卖 X 的货,还有脸死起回来,要我就把这张脸皮子扯起下来喂猪算球了。”
“骂谁呢?”
向青峰一脸怒气冲上来。
还没到跟前,林远身后的苏酥已经挡在了林远身前。
苏酥压着打人的冲动,对李长发老婆沉声说:“道歉。”
对方扬起脸朝苏酥叫道:“哪来的瓜女子?凭什么管我们村里的事噻?”
苏酥:“我不管你们村里的事,我管你这张臭嘴。”
李长发见状骂骂咧咧地撸袖子上前,“找打是不是?”
一个身影挡过来,把苏酥护到身后,苏酥抬眼看到江以北的背影,又高又冷,气压逼人,把又黑又瘦的李长发衬成了小鸡崽子。
“谁找打?”
江以北声音不大,但冷得吓人,向青峰和厉峰几个也围拢了上来,下一秒就要抄家伙干仗的架势。
谢伯正在院子后面摘菜,听到李长发又带人来闹事,抄起铁锹从后院跑过来,二话不说就往李长发身上招呼,“你啷个狗嘴里吐不出人话来,你要再胡说八道我老个骨头不要了,我弄死你个狗日的。”
谢伯青筋暴跳,恨不得上去撕了那女人的嘴。
李长发骂骂咧咧地躲开,他不怕谢伯的老胳膊老腿,忌惮的是院子里的壮小伙子,嘴上不干不净地骂骂咧咧,却不肯真的吃亏,边骂边离开了谢伯家,走出去好远还能听到李长发老婆尖利的嗓音。
“破鞋,卖 X 的,杀人犯……”
谢伯挥着铁锹追出去好远,吓得在院子外面玩的谢茗茗哭起来,李放林是李成发的侄子,一脸赧然地牵着谢茗茗去别处玩了。
林远沉沉呼出一口气,脸色惨白,转身朝大家勉强笑了笑。
“没事了,接着忙吧。”
她转身回到水池边,埋头继续洗土豆。
苏酥小声对江以北说:“你忙吧,我去陪会儿林远。”
江以北点点头,跟向青峰几个一起走进房子里。
苏酥走到水池边蹲下,和林远一起默默洗了一会儿菜。
林远忽然鼻子一酸,几滴眼泪落在水里。
苏酥看向她,轻声问:“别生气了,跟那些浑蛋不值得。”
林远点点头,淡淡问苏酥:“你不好奇她为什么骂我是杀人犯吗?”
苏酥其实是好奇的,但她摇摇头,什么也没问题。
林远拾起池沿上的削皮器,麻利地刮起了土豆皮。
过了一会儿,她淡淡说:“我是杀过人。”
苏酥抬头看向林远,藏不住脸上震惊的表情。
林远笑笑,继续削土豆皮。
“我外婆会治简单的头疼脑热,那人是村里一个老光棍儿,有次来找我外婆给他治偏头疼,我外婆下午出去推牌九,家里只有我自己在睡午觉,那人就把我强暴了,那件事我谁都没告诉。”
“他后来就缠上了我,第三次强暴我的时候,我用藏在枕头下面的锤子把他头敲烂了,我没坐牢,因为不到年龄。”
苏酥抓住林远冰凉的手,轻声对她说:“你很棒。”
林远把削好的土豆扔进水盆里,淡淡说:“我不棒,第二次的时候就该打死他。”
两个人把削好的土豆和胡萝卜拿到棚子下,谢伯抓着铁锹从外面回来了,阴沉着一张脸,走到棚子下从林远手里抢过菜盆,让林远和苏酥歇着去。
苏酥对林远说:“去外面走走吧。”
林远点点头,两个人从后院的小门出去,沿着一条羊肠小路朝房子后面一座低缓的小山里走去。
天色渐晚,头顶遮天的树荫变成深绿色,穿过村落的小河分了条支流在这座山坳里,一路跟着两个女人的脚步,水流潺潺。
苏酥沉默着走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开口说道:“林远……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林远看向她,眸色沉静,轻轻点点头。
苏酥:“这个地方是你的噩梦吧……你为什么要回来?”
林远转头继续看着脚下的路,走了几步,她淡淡道:“你说的没错,这地方是我的噩梦。”
两人走到流水淙淙的小河边,在一块大石头上并肩坐下,抬眼能望到层层林海外面最后一抹橙红的夕阳。
“爹妈在我小时候就死在广州一个雕石头的厂子里了,我外婆识几个字,虽然一辈子在农村,却希望我能走出去,不是像我爸妈一样出去打工,而是体体面面考上大学,体体面面在城市立足,所以她对我的学习很重视。”
“那件事出了之后我精神几乎崩溃了,受不了村里人的指指点点,我不听外婆的话跑出去打工,在成都一个火锅店当服务员,不用外婆再苦口婆心地劝我,半年后我就回来继续读书了,好在来年我就考上县里的高中,从那时起就几乎不回村里了,放假的时候我也住宿舍,只过年回去陪我外婆几天。”
“我高中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拼了命地读书,隔几天就做一次噩梦,醒来更用功的读书,我考上了医科大,是那年县里的高考状元,上大学之后我就再也没回过这里。我读研时认识了王卓,很喜欢他,但是不敢和他谈恋爱,因为我觉得那件事是需要向恋人坦诚的,但我不想说。”
林远弯下腰伸鞠了捧清澈的河水,看着手里的水再从指缝间流回河里。
“我好像一直在跋涉,潜意识里一直在逃离那个噩梦,看到彼岸温暖的灯光,还是停不下来脚步,直到研二那年外婆去世了,我不得不回到村里,我久久跪在外婆的灵堂前,和她冰冷的尸体隔着无法弥补的遗憾。”
“院子里有她给我种的西红柿,辣椒,小白菜,她死了,我爱吃的菜还在长,她给我泡的青梅酒在堂屋那个大方桌上摆着,每年她都想办法让人给我捎两大瓶过去,供我们整个宿舍的女生喝……”
苏酥不知不觉眼眶红了,她也有个想回却又不想回的故乡。
林远吸吸鼻子,声音轻轻柔柔的,是南方女人特有的软糯声线,可苏酥知道,她的坚韧是苏自己无法想象的。
“那天晚上我就睡在自己从前的卧室,不出意外做了同样的噩梦,可早上醒来我却觉得那个噩梦对我的困扰程度和从前有些不同,噩梦还是噩梦,它没有变,是我变了。”
林远看向苏酥,淡淡说:“你如果也有想要摆脱的噩梦,不是躲着它,而是容它睡在你枕侧,它不会变,你会变,变得有一天对它视若无睹。”
第四十一章 并不是她对什么人喜欢到患得患失,而是她对爱情的态度就是患得患失。
夜里又下起淅淅沥沥的雨,苏酥躺在床上睡不着,耳畔是江以北均匀沉缓的呼吸。
脑子里还是林远在河边对她说的那些话。
“第二天家里来了个意想不到客人,是王卓,他背着双肩包,风尘仆仆站在我家院门外,我从灵堂里看到他,朝他飞奔过去,我和外婆的遗憾已成定局,我和他的遗憾还有挽回的余地。”
“我把从前的事原原本本讲给王卓听,他听了之后,说了和你一样的话,他说我很棒,是他见过最棒的女孩。”
苏酥看着黑漆漆的窗外,细细密密的雨点打在床边的树叶上,发出沙沙的声响,让人不知不觉听得着迷。
“外婆活着的时候我不回家,她去世之后,这个家不知为什么变成牵肠挂肚的地方,我和王卓工作后过一阵子就会抽时间回来,打扫卫生,照料院子里外婆种的那些菜,打理外婆的小果园。”
“我们从鱼塘里捞小鱼,做外婆从前给我做的鱼丸汤,端午节包她从前给我包的肉粽,过年用糯米包她从前给我包的大汤圆,刚开始我做不出她做的味道,后来慢慢摸索出来了,我断掉的人生好像慢慢续上了。”
“村里劳动力几乎都出去打工了,留下老人和小孩,老人像我外婆一样孤独着走到人生终点,孩子在这么美的地方,却不知道生活是美好的。”
“很多人都在寻找这一生忙忙碌碌的意义,我也不例外,我坐在诊室帮人疏导心里的淤堵,说起来也是一份意义匪浅的工作,可还没有到人生意义的层面上。这里是我噩梦开始的地方,也是我所有梦想万川归海的地方,我发现我的梦想都和家乡有关,它是沧海遗珠,连被它养育的人都无视它的美好,可我却看到了它的希望,就算那个噩梦横亘在我们之间,也挡不住它对我的吸引力。”
“所以我回来了,我不能因为恐惧什么而放弃我真正想要的东西,一个人如果能遇到让他觉得有意义的活法是件幸运的事,更幸运的是王卓对生活的理想我是一致的,他不喜欢大医院快节奏的工作和生活,他很早之前就想要一个小院一壶清茶的日子……”
苏酥翻了个身,面朝江以北。
他背对苏酥侧躺着,头发短硬,肩颈线条硬朗结实,睡着了都很有男人味。
苏酥心里想着,自己有没有真正想要的东西呢?
当然是有的,她想写出不朽的故事,如果做不到不朽,能让她赚很多钱也是可以的。
可只有这些,是否和林远一样觉得这辈子值得呢?
苏酥呼吸绵长,安静得几乎可以融进一室黑暗里。
可她今晚的心却一点也不安静,总有一丝东西让她不能平静入梦。
不够的,即使写出不朽的故事,苏酥仍觉得是不够的,不够她人生无憾。
苏酥忽然伸出手,做了一个自己觉得不可思议的动作。
她轻轻抱住了江以北,脸贴在了他肩上。
她闭上眼睛,在这个无人知晓的午夜里,试着感受一下除了名利双收之外她想要的东西。
男人露在被子外面的肩膀皮肤凉凉的,贴了一会儿,皮肤下面的温度透了出来,苏酥的脸颊开始觉得暖烘烘的,心却一直热不起来。
苏酥想起妈妈,她曾经用那首最浪漫的事总结自己的爱情。
其实也有一首歌,里面的两句歌词戳中了苏酥对爱情的心态。
那首歌是林忆莲的至少还有你。
“我怕时间太慢日夜担心失去你,恨不得一夜之间白头永不分离。”
并不是她对什么人喜欢到患得患失,而是她对爱情的态度就是患得患失。
All or nothing,容不得半点瑕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