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栋不知建于何年何月的小红楼,在现在大多居民小区都用上了独立卫浴的今天,居然还在使用公共卫生间!
不少神色委顿的人趿着塑料拖鞋、拿着水盆,摇头晃脑地在走廊里走来走去,像极了恐怖片里的行尸走肉。无数黑暗的罅隙里,似乎都有不怀好意的窥探。
周雪葵第一次来这种地方,走起路来提心吊胆的,只能紧紧地跟在高宏志身边。
走了一会儿,高鸿志停在了一户门前,伸手敲了敲那斑驳了红色油漆的木板门。
门内传来一阵孩子的哭闹声、大人的呵斥声,随后木板门发出“咔哒”一声金属脆响,被从里面打开了。
路琪疲惫的脸庞显露出来。
周雪葵一下子呆住了,完全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形下和案件的当事人见面。
“高律师,你怎么突然来了?欢迎欢迎。”路琪热情地打着招呼,眼神不自觉地移到了周雪葵身上,“这位是……?”
高鸿志一笑,道:“这位是我找到的证人,有可能会对你的案子有帮助。”
周雪葵唰地一下转头看向高鸿志,而高鸿志只是轻描淡写地笑了笑。
周雪葵有些气结,但此情此景,她也不太好说出实话来。不然地话,她应该怎么介绍自己呢?说自己是八顺市人民医院的药师?
那样说的话,估计她下一秒就会被路琪抄着扫帚赶出门去了。
路琪听了高鸿志的话,不疑有他,热情地招呼周雪葵进屋。
周雪葵腼腆地笑着受着,抬脚往里走,才刚刚踏出一步,就踢到了一个什么东西上面。
还没等她看清楚自己踢到的具体是个什么东西,那玩意儿就响着稀里哗啦的声音滚到屋子深处去了,滚到倒出浓重黑影的床底下去了。
周雪葵顺着声音往屋子里瞧,只见仅有十多个平房的小房间里,杂乱无章地堆放着各种东西。
一米二的小木床、掉了漆皮的仿木纹折叠餐桌、带着镜子的脸盆架、摇摇欲坠的折叠鞋架——这些日常的家具都靠墙放着,首先就将局促的室内面积脆生生地咬下一圈来。
紧接着,婴儿车、收纳箱、小圆凳……以及各种必要的小家电、各种幼儿玩具则见缝插针地摆放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又填满了肉眼可见的每一个空隙。
最后剩下来的微小空间,就只能容纳生存必要的空气而已,连用来落脚都不太够。
小床上,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妇人正抱着一个半岁的孩子,哄着。那孩子哭得满脸是泪,拼命地将肉乎乎的小手往陆琪的方向伸,嘴里不停地叫着:“妈妈!妈妈!”
路琪赶紧小跑过去,接过孩子。她一面哄着,一面伸手收拾出两张小圆凳,热情地招呼着:“不好意思啊,家里比较乱……你们先坐。”
周雪葵坐在凳子上,眼睁睁地看着路琪抱着孩子忙里忙外,满身疲惫,心里十分地不好受。
高鸿志问了几个不痛不痒的问题后,便结束谈话要离开了。
路琪将两人送到门口,眼中闪着泪花:“高律师,还有这位周小姐,我的案子就拜托你们了!”
说完,路琪冲着两个人深深地鞠了一躬,眼中是全然的信任和期盼。
从陆琪家里出来之后,高鸿志开着轿车将周雪葵送回家里。
坐在车子里,周雪葵忍不住率先发问了:“高律师,你带我到路琪的家里,到底想干什么?”
高鸿志笑了笑,没有直接回答周雪葵的问话,反而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周药师,你觉得路琪的家庭条件怎么样?”
周雪葵愣了一下,虽然觉得高鸿志这个问话可能有坑,但还是老实回答:“不太好。”
高鸿志轻轻地叹了一声,道:“路琪小姐是我所接触的当事人中最为贫困的了。就刚刚那个小房子,你看着已经挺差劲了吧?可就是那么一个破破烂烂的小房间,还是她费尽心力租下来的。”
高鸿志双手握着方向盘,两只眼睛远远地看着前方,声音悠长得像一个古老的故事:“路琪小姐和她的丈夫马文博都是贫困县里的普通农民,家境不好。为了治病,跋山涉水来到了八顺市。”
“家里的地必须要有人照顾,孩子的爷爷就留在了老家。孩子才刚半岁,离不开当妈的,但当妈的又必须要照顾重病的丈夫,于是孩子的奶奶就只好跟着过来。”
“家里的积蓄不多,钱都要花在看病吃药的刀刃上,其他地方就要一分钱扳成两半花。一家子老小,就挤在那么一间小房间里,连转个身都困难。”
高鸿志的声音很低沉,仿佛带着千金巨石的锁链,牢牢地缠住了周雪葵心,让她狠狠地体会到了什么叫作“现实的引力”。
路琪一家的悲惨处境,让她也不由地跟着悲伤起来。
“他们的文化程度不高,不懂得那些复杂的医学知识。他们出于善良的本能去,全心全意地信任医院、信任医生。”
红灯亮起,高鸿志侧过头,面露讥讽:“医生要他们吃什么药,他们就吃什么药——结果吃了药,人没了,这个家也完了。”
周雪葵心中警铃大作,她一下子抬起了头,看着周鸿志。
“高律师,”周雪葵一字一顿地道,“药是没有问题的。”
高鸿志笑了笑,没有答话。周雪葵看得清楚,他的嘴角带着一丝轻蔑。
或许在他眼里,她周雪葵就是个为了维护医院利益,而无视他人痛苦的冷血人吧。
正好绿灯亮了起来,高鸿志重新开动了汽车。
高鸿志看着前方道路,轻声道:“周药师,你在纠纷病例的点评中可不是这么说的——院外用药、超说明书用药——这可不是你说的‘没有问题’啊?”
他的声音又滑又腻,像缠上皮肤的毒蛇。
周雪葵解释道:“那是不规范的用药,但绝不是导致马文博死亡的原因。”
马文博的病历,她仔仔细细地看过好几遍,里面的用药是绝对没有问题的。
高鸿志笑了笑,反问道:“周药师打算在法庭上也这么说吗?还是说,再换一套说辞,说根本没有什么院外用药、超说明书用药,医生的每一个用药都是正确的、合规的?”
仿佛有一个霹雳打在耳边!
周雪葵一下子抬起头,惊讶地望向高鸿志:“你说什么?你怎么……?”
“我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你想问这个,对吗?”高鸿志截过话头,“我打了这么多年的医疗纠纷官司,什么手段我没见过?这个,一点都不难猜。”
汽车缓缓滑动,平稳地停在了周雪葵家小区的门口。
高鸿志彻底地转过身来,眼中意外地闪着柔软的光:“周药师,我希望你能多多斟酌一下你下周在法庭上说出的话。要知道,你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有可能成为路琪一家人的救命稻草。”
周雪葵明白了,高鸿志希望她能够在法庭上说出偏向路琪的证词,让路琪赢得官司。
可是,如果路琪赢了官司,那么医院就要输官司。医院输了官司,药剂科就要危险了。
身为医院药剂科中的一名药师,她不能背叛自己的单位,更不能连累自己的同事。
周雪葵坚定地道:“高律师,我是一名医院药师,我只会对药物使用做出公正的判断。”
高鸿志道:“周药师,你想过没有?哪怕医院输了这场官司,赔了钱,医院也不会倒闭,最多受点微不足道的影响,几个月之后就恢复如初了。但如果路琪一家人输了官司,那么他们一家人真地会陷入绝境。到时候,你身上背着的就是几条人命了!”
高鸿志又道:“周药师,你之所以会选择成为一名药师,就是想要救死扶伤、帮助患者吧?现在,就是你最好的帮助患者的机会了!”
周雪葵定定地看了高鸿志一眼,“高律师,这是两回事。”撂下话后就打开车门离开了。
周雪葵快步走进小区中,将自己的身体淹没在高大的树木阴影中,迫不及待地,因为她的身体已经开始无法控制地颤抖了起来。
她的心也在无法控制地动摇着。
此刻,周雪葵的身体中仿佛有两股怪力在向着相反的方向用力撕扯,几乎要将她撕成两半!
无数的画面在她的脑海中闪过:药剂科同事们的笑脸、路琪抱着遗像满脸悲戚的形容、药剂科同事们交叠在一起的手、路琪一家艰难的生存环境……
周雪葵无力地闭上了眼睛,痛苦万分。
她的心中有一架天平,一端放着药剂科,一端放着患者。
天平的指针剧烈摇动着,根本无法达成平衡!
第83章
周雪葵跌跌撞撞地回到家,被那充满烟火气的温柔气息包围,心情才终于平静了一些。
客厅中亮着暖色调的玉兰花吊灯,照得整个房间都暖洋洋的。周妈妈和周爸爸结束了一天的劳作,正四仰八叉地躺倒在沙发上,相互依偎着,闲适地看着电视。
“雪葵,回来啦?”听到门口有动静,周妈妈抬起头问了一声。
周雪葵站在门口走廊,一边换鞋,一边嗯了一声。
周妈妈一边嗑着瓜子,一边拉长了嗓音问道:“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周雪葵拿着鞋子的手顿了一下,随后又继续着动作,若无其事地答道:“临时加了个班。”
周妈妈“哦”了一声,没有再继续追问。
自从周雪葵入职八顺市人民医院之后,三天两头就会加一下班,有时还会整夜整夜地呆在医院不回家。
周妈妈和周爸爸虽然心疼,但想到医疗行业就是这样一个一天24小时、一年265天都不休息的行业,最终也只能慢慢地逼着自己习惯了。
在短暂的平静之后,周雪葵心中的那根天平指针又开始剧烈摇动起来,心乱如麻。
她走进客厅,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水,一边喝着一边四处打量,迫切地寻找着某个转移情绪的事物。
此时,电视里正播放着一个古装剧。
剧里面一个恶霸地主欺凌了一位贫穷可怜的农家女,农家女将那位恶霸地主告上了县府衙门。县令审问恶霸地主时,恶霸地主百般抵赖,还拿出了自己的不在场证据。
桩桩件件,证据确凿。
眼看着恶霸地主就要逃脱法律的制裁,农家女悲痛欲绝,几乎要当场寻死。
县令听后,问道:“你说你六月初八那日在隔壁临溪县访友吃酒?据我说知,从原告所在新白村到临溪县需要经过一条官道,是也不是?”
恶霸地主连连点头:“是的,是的。小人六月初八去临溪县访友时,走的就是那条官道。”
县令从桌子上拿出一封信,说道:“这是官道驿站的驿丞上交本县令的公文,里面写着六月初一到六月初五,驿站附近连下六天大雨,有巨石滚落阻塞官道。驿丞在雨停之后,连日抢修,直到六月十二才终于将官道疏通。”
县令的声音一顿,斜着眼看向跪在堂下的恶霸地主。果然,那位恶霸地主的脸色由红转白,额头上也渗出了滚滚汗珠。
县令冷哼一声:“从六月初五到六月十二,官道皆被巨石阻塞,不通往来。你却说你六月初八那日通过官道去了临溪县。请问你是怎么过去的啊?你是飞过去的吗?”
恶霸地主的脸色顿时由白转青,整个身体摇摇欲坠。
县令一拍惊堂木,大喝道:“大胆刁民,大堂之上居然还敢欺瞒,还不快从实招来!”
恶霸地主立刻吓得魂飞魄散,不住地磕头求饶,将自己所作的恶行一股脑全招了。农家女沉冤得雪,喜极而泣。
事后,县令的朋友感慨:“老天爷也在帮那位可怜的农家女啊。若是没有那一场大雨,让官道阻塞,那恶霸绝不会这么轻易地招供的。”
县令狡黠一笑,从怀里掏出那份公文,交给了朋友:“你看看。”
朋友打开信封一看,里面居然是一张白纸,根本没有什么驿丞公文!
呆愣了片刻之后,朋友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公文、大雨、官道阻塞……这些统统都是县令编造的!
电视机外,周妈妈和周爸爸都拍手叫好:“这个县令真聪明!”
周雪葵心里很有触动:“可是,这个县令的行为是违规的吧?这种用欺骗手段拿到的证词,理论上是无效的。”
周妈妈磕着瓜子道:“看个电视剧而已,不用那么认真的。再说了,这个县令要是不这么干,那个农家女就要输官司了呀!农家女被恶霸欺负就已经很惨了,还不能得到法律的帮助,那也太惨了吧!”
周爸爸在旁边连连点头:“就是啊,所谓‘法理不外乎人情’。归根到底,法律还是要帮助弱小的。就像那个很火的那个……罗翔老师说的:当一堵又高又硬的墙和鸡蛋撞在一起的时候,要永远选择站在鸡蛋那一边。”
周妈妈抱着自家老公亲了一口:“对,就是要站鸡蛋!农家女这么都这么惨了,如果县令还光想着自己的乌纱帽而在那里走程序、不办事,那他就是个人渣!”
周爸爸附和道:“对,大人渣!”
周爸爸、周妈妈的话仿佛一击重拳,狠狠地砸在了周雪葵的心脏上。周雪葵顿时心神摇曳,难以自持。她赶紧冲到自己的卧室里,在黑暗中将自己窝进了柔软的棉被里。
如果说路琪是脆弱的鸡蛋的话,那么医院和药剂科就是那堵又高又硬的墙。
那么,站墙而没有站鸡蛋的自己,是不是就是个人渣呢?
在她的心里,那不断摇动的天平指针悄悄地向着某一个方向偏了一点。
第二天,周雪葵照常上班。当她刚刚完成查房回到临床药学办公室的时候,云学姐突然急冲冲地跑了过来:“雪葵,不好了!小秦被人打了!”
周雪葵一惊,赶紧跟着云学姐跑向了门诊药房。
原本坐在办公室里的姚护,也跟着冲了出去。
……
对于秦九结来说,这一天本来应该是很平静普通的一天的。
她平静普通地从家里来到医院上班,平静普通地坐在门诊药房的发药窗口上,平静普通地进行着审方发药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