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霞——巧克力流心团
时间:2022-08-15 07:26:30

  “要擦个脸吗?”舒悦窈软声问。
  她道谢接过来糊乱地抹了把,凉意催着自己清醒许多。
  “再喝口水?阿姨和叔叔已经在等了。”舒悦窈晃着手机屏幕的消息。
  伯母:[窈窈, 我们在国内出口A等,拜托你务必把蕴蕴送过来。]
  她已经先回复完毕了。
  你窈:[一定。]
  “嘛呢您, 您拿错了,界才是您的。”
  “要不您内在仔细瞧瞧, 这是您的吗?”
  天津话对京腔总有种听相声的感觉,还是滑翔阶段, 惹得周围人哄笑, 钟浅夕却是笑不出来。
  近乡情怯, 原来是种笑都不敢的怯。
  帝都的机场格局十年如一日,钟浅夕惊诧于自己的记忆,江烬主动去等行李, 舒悦窈扣着她的手缓步朝外走,她们俩的身高相差不大, 比肩而行。
  舒悦窈频繁地侧目,她甚至能听见对方微不可察的呼吸声, 是生怕自己再度消失的那种紧张。
  这种认知使钟浅夕想哭, 有人始终记得她, 在等回家。
  泫然欲泣的泪在扑进母亲怀里那刻簌簌落下, 机场见证过太多悲欢离合,无人会在意一对相拥而泣的母女。
  对于一位母亲来说,再没有任何事情比误以为意外离世的女儿出现在面前更为欣喜的了。
  闻达双手扶手杖, 鏖战商场多年的眼神不再锐利, 温和地仿佛在看一朵随时融化的雪花。
  落拓天光透顶棚撒了人满身, 舒悦窈负手旁边微笑看着这一家三口, 独缺了闻落行,这人大概此刻在车里,怕自己嫌烦,所以避了。
  “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都在哪里啊?”卢欣怡抚着女儿的长发,泣不成声的追问。
  闻达微弯腰,轻拍妻子的背部,“小怡,先起来吧,我们回家说,我看这班飞机不提供午餐,孩子还没吃呢。”
  平心而论,闻达和卢欣怡绝非合格的父母,除开物质条件外,极少提供任何有效帮助,他们在钟浅夕七岁那年突然决定离婚,钟浅夕跟母亲。
  幼年时代里总逼着女儿学很多东西、拿很多奖项、做不喜欢的事情,不信任女儿,怀疑她说谎。
  但真的从没放弃过她,甚至在她意外失踪后,连带着把对她的那份爱意加诸在与她情同姐妹的舒悦窈身上。
  钟浅夕这些年其实怨过、恨过,午夜惊醒时都会想大叫“为什么要抛弃我?”
  直到父亲搓着手这句脱口而出的“孩子还没吃呢。”
  商场大杀四方,名利场中滚几轮的成功人士典范,真落到女儿这儿,变成笨拙无措的担心有没有吃饱穿暖的普通人类。
  “饿了。”钟浅夕蹭着母亲的肩头喃喃,“想吃陈叔做的红烧排骨和蟹黄豆腐了。”
  闻达连连点头,“都做了,接到小窈消息以后,我就让你陈叔开始做菜了,咱们这就回家,开饭。”
  闻达对舒悦窈投向感谢的眼神,和蔼问,“小窈一起来家里吃个饭?”
  “不啦。”舒悦窈轻声回绝,“我去江烬家吃,他家里人准备好了,谢谢叔叔阿,蕴蕴过来给我抱抱呀。”
  卢欣怡依依不舍的放开钟浅夕,她去转而拥舒悦窈,抽手时手心被塞到什么东西,摊开来发觉是只红宝石的耳钻。
  钟浅夕留在了沐城一只,只有右耳戴着颗粉钻,左耳空空如也。
  “先借你戴个姐妹款,过两天有空了请我吃饭再还。”舒悦窈笑着摆摆手,后退两步,被江烬揽腰扶住,还俏皮的眨单眼wink。
  钟浅夕回她一个比枪又变心的手势,笃定回,“过两天我一定还,不会再离开了。”
  ****
  闻落行给她买了点心垫肚子,是小时候喜欢的中式酥饼,不知道她当下喜欢什么,只能按从前的买。
  甜牛奶温热,现在喝来反而有几分腻味。
  钟浅夕立在撑遮阳伞的英俊青年面前,莞尔笑喊,“哥哥。”
  闻落行握伞骨的手微晃,如梦初醒般念,“蕴蕴。”
  钟浅夕应,“我回来啦。”
  初秋天高气爽,不知道是否记忆做了美化,总之在她印象里,帝都的秋色永远特别,胡同、落叶、烤红薯,涌灌进领子的萧瑟北风。
  迈巴赫向着闻家祖宅驶去,钟浅夕咂着甜牛奶听哥哥阐述过去究竟发生过些什么。
  闻落行的音色磁沉,他坐副驾,没人能看清神色何如,就那么一直一直讲下去。
  钟浅夕听得很认真,原来世事有时当真横看成岭侧成峰。
  她至今都没有溺水时刻的记忆,以为是母亲不要她了,实际完全不是。
  当年闻落行被舒悦窈邀约,所以没陪着母亲和妹妹一同出游,她小时候水性很好,可母亲不会水,和从前一样在岸边望着她。
  母亲在结婚生子前是位心外科医生,赶上当天明月湾岸边有人突发心脏疾病晕厥,她帮忙急救,混乱中有回头确认和自己穿着同款泳衣的女孩子,误以为她回到岸上,就在自己不远处,于是专心心肺复苏,再回头时惊觉女儿消失不见了。
  他们很快就安排了搜救,船只、蛙人、直升机,时年所有可以调动的专业搜救手段都以最快的速度到位,可哪怕是今天的科技水平,也无法在汪洋里精准的找到谁。明月湾作为旅游海岸,防鲨网竟然破损多时,钟浅夕的泳圈带了gps定位系统,但是一直在不断移动,蛙人在距离海岸线六海里的地毯式搜索,捞到破损沉底的泳圈。
  因为钟明与明柳夫妻俩的关系,钟浅夕对海洋有基础的了解。
  1海里相当于1852米,捞到gps时,已然离岸万里。
  谁有能相信自己还活着呢?连看完调查数据的钟浅夕自己都没办法相信。
  大半年后钟浅夕回忆起一切,翻遍之前的旧报纸,没能看到寻她启示的原因也明了了,她在海里失踪,去哪儿贴呢?难道给海豚贴吗?还是请几个神婆寄漂流瓶啊?
  远洋无信号,只能通知就近海域渔船看看有无撞见自己。
  “我们买下了明月湾,日以继夜的。”闻落行话到此处,忽然沉默起来。
  钟浅夕知道他想说的是“打捞”,海洋救援的黄金时间只有12个小时,过后希望渺茫,是死要见尸的绝境。
  闻落行最后选择了依照事实说下去,母亲搂她的肩头安抚,小心翼翼地依偎着,生怕她再消失。
  对她的搜救在五月二十三号正式宣布停止,一无所获,再继续没有任何意义,奇迹没有在闻家几个人的坚持和钞能力的耸动下出现,它出现在钟家夫妻捕鱼的远洋海域。
  卢欣怡和闻落行的精神状态都近乎崩溃,一个不停埋怨自己为何去救人,而不是看好女儿,一个在责怪那天为什么没有陪着妹妹来度假。但凡有那一点儿对了,事情都不至于发生。
  然后他们带着彻骨的绝望回到沐城,人生总要继续,管你接不接受。
  钟浅夕恢复记忆后也经历了相差无几的绝境,那种濒死挣扎的困境里匍匐站立的坚韧,她真切的体会到过。
  无论失去什么,明天的太阳还是照常营业。
  失去一个孩子对所有家庭来说都是毁灭性的打击。
  闻落行单方面对舒悦窈的冷淡和不辞而别自也这天开始,不想喜欢的女孩子被拽入无底漩涡,被负罪感缠绕终身。
  可以说所有人的命运都在那天开始重新被洗牌。
  是失去女儿的父母、失去妹妹和青梅的哥哥、失去曾拥有一切的钟浅夕自己。
  眸里的水雾氤氲,消散后又重聚集,钟浅夕晃了晃头,想埋进母亲肩头,亲昵的举措带着蹭掉了母亲腕骨处系着的丝带。
  一摸浅淡,可明显不同于内腕处其他肌里的狰狞疤痕跃入眼底。
  卢欣怡愣愣了,立刻去抚丝带想系回去,却被钟浅夕手快按住,她捧起来,皱眉喃喃问,“这怎么回事?”
  “没事。”母亲柔声摇着头。
  钟浅夕轻声喊,“哥哥,你说。”
  闻落行不必回头看,即知晓她问些什么,沙哑着提及那个千刀万剐都不为过的名字。
  他们在闻越蕴失踪后整理她的东西,翻开了那本日记。
  里面写着她被哈里森言语骚扰时的惊恐,写满了对母亲不信任的困顿,也写下了很喜欢窈窈,希望窈窈年年岁岁,日日平安。
  如果女儿的失踪完全是意外,那么没能哈里森的问题就完全是母亲的失职,她在读到日记的当夜割腕,被起夜喝水的住家保姆发现及时送医才死里逃生。
  被诊断出重度抑郁,带有强烈自杀倾向,身边无法离开人。
  闻家找了私家侦探跟踪哈里森四个月后推演出他郊区屋内可能埋过什么,然后报的警,使哈里森被捕,才牵扯出后续的真相。
  他们在她失踪后倾尽了全部努力,可惜没如果。
  无人责问钟浅夕她既然还活着,为什么不回家,为什么不给家里打个电话。
  误以为除非黄泉再无缘相见的人活生生站到面前时,就只剩下个单薄的念头。
  ——你在就好了。
  别的都不重要,只要你在就好了。
  钟浅夕在闻落行喝水的间隙里解锁手机屏幕,无数没保存属地为沐城的电话打进来,她对此视而不见,筛选着回了室友们的,要她们安心,还抽空改掉了朋友圈的背景和简介,懒得选,就都切了白色。
  换东西的过程中上方还在弹出新的未知号码来电,她挂断,给这个号发短信。
  [陆离铮,你再打一个,这辈子都别想在见到我了。]
  短息送达后,来电停了下来。
  他们刚重逢时在发短信,结束时还是再发短信。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钟浅夕无暇去思索情爱一事,她的家人其实一直很爱她,这个事实,给到她无穷尽的底气。
  闻落行犹豫很久,才又开嗓嘶哑低声说,“至于我们家领养了另一个和你长相比较相似的女孩子,这件事我其实不太清楚,那阵子我人在住院,等回来时,她就已经在了。你的户口我们没有注销,在你失踪五年后更没有为你申请死亡,你的一切身份都还在的。”
  “对不起蕴蕴,真的对不起。”卢欣怡泪如雨下,哭着说抱歉,钟浅夕捻纸巾去拭她眼角的泪,团了一张又一张,在断续的呜咽中拼凑出所谓“替身”的全貌。
  其实根本算不上是替身。
  痛失女儿那段时间卢欣怡的精神状态极差,几次尝试自杀,身边根本离不了人,而闻落行颓丧不止,每天去剑道馆踢馆,新伤累旧伤,和江烬见义勇为双双骨折进医院坐轮椅。
  闻达看着妻子和儿子这样心急如焚,他被迫要更冷静一点儿,来撑起整个家,深思熟虑后决定去领养一个女孩子,来给妻子做精神寄托,如果有需要照顾的人,总能转移些注意力。
  他从全国的福利院名册中筛选出了位和闻越蕴容貌相似,但是比她年龄要大上四岁的女孩子。
  在领养之初就很明确的阐述了他们夫妻俩领养的原因,完全可以提供足够优越的教育生活条件,可她的存在只能是养女,他们根本做不到视如己出。
  这个女孩子接受了,上户口的时原本是准备叫“闻娩”,保留了这个女孩子原本的名,但到了派出所,女孩子忽然扯着卢欣怡和闻达的手,小小声恳求道,“我就叫闻越蕴可以吗?”
  夫妻俩心绪万千,看着那张和女儿七分相似的脸,犹豫许久还是同意了,只不过不许她用完全一样的名字,把末字改做了“缊”。
  闻达没有跟着妻女坐同一辆车,这段经历由卢欣怡口述。
  钟浅夕想,其实父亲在亲手筛福利院名单时其实抱有过某些幻想期待的吧?想过万一呢,万一她被谁捡到送去了福利院呢?
  只可惜那时她人在船上。
  她换位思考,完全能理解父母们处境中的选择,不然能怎么样呢?
  难过就不过了吗?大家一起去死一死吗?
  人需自救。
  卢欣怡后来不再啜泣,反而一句三叹,语气里七分无奈,三分憎恶。
  领养的孩子出身条件不好,父母早亡,亲戚撒手人寰后她就被送进了福利院,卢欣怡在女儿离开后反思极多,体谅养女的原来的生活环境,对她异常宽厚,不再像逼迫女儿拿般对待她,让十四岁本该读初二的她从头自六年级读起,请了家教补课,悉心教导。
  学业之类的都可以商榷和放一放,闻家不需要她出人头地补贴家用,可是事情很快就向着恐怖的地方发展过去。
  “闻越缊”刚刚被接回闻家那会儿,卢欣怡尽可能的努力接受她,和她亲近,可是每次她提起女儿的喜好说话方式后,“闻越缊”就会刻意的开始模仿闻越蕴。
  不管卢欣怡怎么强调没这个必要,都毫无用处。
  “闻越缊”的心思多得可怕,她会在家里没人的时候拿发卡开闻越蕴卧室的门锁,入内翻动桌上的东西,仔细到连书签的斜度都放好。
  那时候卢欣怡隔天固定时间要去接受心理咨询,保姆阿姨寸步不离的跟着她,家中总有某几个小时是全然无人的。所以过了很久才发现,她诧异于“闻越缊”开锁的熟练,甚至离奇的复刻了把女儿卧室的钥匙。
  严肃追问后“闻越缊”痛哭流涕的下跪,给卢欣怡讲她小时候的事情,讲父母死后抚养她的亲戚根本的亲戚不是人,逼她去做小偷,偷不到东西就只能饿着肚子,她来到这里后过得很幸福,特别怕被抛弃,才这样努力的模仿学习,希望大家能多喜欢她一点儿,以后真的不会了。
  可以后只有更变本加厉的行径,在确认了卢欣怡不会送走她后,“闻越缊”开始表现出乖戾暴躁的一面,逃课撒谎,家里完全不限制她的花销,她反手砸钱结识到不太好的朋友。
  到底不是亲生,卢欣怡分身乏术,几次不停后便没力气多管。
  “闻越缊”在成年后开始频繁使用智能建模推算出闻越蕴长开后模样的效果图去整容,把自己长得不那么像的地方整到一模一样。
  卢欣怡发现后极力阻止过,讲明希望她能够做自己,而非把自己从长相和行为方式硬拗成别人,拗了也没用。
  闻家没人会把她看作闻越蕴。
  而闻越蕴早就消失在同辈的社交圈内,闻家这些年对外宣称她生病在国外静养,“闻越缊”这样除了自欺欺人毫无意义。
  钟浅夕想说也未必,起码她很成功的骗到了舒悦窈和陆离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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