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子鱼掏出手绢擦了眼泪说道:“可惜他们终究没能等到自己的儿子,如今我们便替他们孩子将公公婆婆好好安葬吧。”
褚昱点了点头,两人便开始忙活起来,他们住的这儿虽然偏僻了些,好在离附近的村子也不太远,村子里倒是有卖棺材衣衾的铺子,张子鱼便用留给老夫妻的银子买了两口棺木两套寿衣并些香烛纸钱之类,又雇了店铺里的老板伙计一起在院子后面挖了墓穴,将老夫妻两人装殓入棺,竖了两块木制墓碑,上面是褚昱亲手写的“刘公之墓”“刘婆之墓”几个字。
褚昱和张子鱼两人蹲在墓前焚化纸钱,张子鱼说道:“公公婆婆,你们如在天有灵,一定要保佑你们的孩子平安归来,以后也好有人为你们时时祭扫。”
褚昱说道:“回到京师以后,我会找人去打探他们儿子的消息,既是有了名字,想来也不难打听。”
张子鱼叹了一口气,说道:“若这天下没有争战,他们也不用和自己的儿子分离,也不至于没有亲生的孩子送终。”
“故国虽大,好战必亡,天下虽安,忘战必危,”褚昱说道:“如今蒙古小王子入侵我甘州地界,虎狼之心不可小觑,便是这些舍小家而顾大家的好男儿镇守在边疆,方才能保住我大朔朝百姓的平安。”
张子鱼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人间万事,便是如此无奈,若有一日,边疆再无战乱,百姓安居乐业,这样的景象才可称为盛世。”
“这样的盛世,自然是要靠人去开创的,若有一日……,”褚昱看着远方说道,“定会尽我之力去为百姓做事。”
二人焚化完纸钱,天色已是暗了下来,两人又在茅屋中住了一宿,第二日一早张子鱼将茅屋里外打扫了一番,找到了门锁将房屋上了锁,方才与褚昱离开,心里竟有些不舍,与褚昱过了这几天劈柴煮饭的生活竟然也觉得不错,又想着前路漫漫,便问道:“如今不知道袁家的船去了何处,我们怎么去汝宁府?”
褚昱说道:“船上伤员众多,需要找个地方养伤,还要重新雇些杂役船工才能开船,所以必定会找一个最近的城镇码头停靠,应该就是离此地不远的沐水镇了。”
张子鱼有些惊讶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最近的是沐水镇?”
褚昱答道:“我之前细细查看过地图,所以自然记得。”
难怪,张子鱼心里说道,这人的记性真好,便是地图上一个小小的镇子都能记得,若他不是东宫的侍卫官,估计去考科举也能一考必中。
两人赶了一天的路,终于在黄昏时分到了沐水镇,沐水镇就一个码头,码头上停了大大小小十几条船,果然袁家的船便在其中,上了船,众人都惊叹张子鱼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吴管家摇头叹气地说袁思明的伤还需镇上的大夫来时时换药,杂役船工也还没有雇齐,估计还需在沐水镇耽误四五天才能行船。
张子鱼在船上休养了三日,脖子上的伤口才愈合了,第四日因为在船上无事可做闲得无聊,便去镇子里闲逛,褚昱因在船上时香兰杏儿时时对他献殷勤,心里有些不自在,便陪她一起去,到了镇上,处处都是卖灯笼花笺的摊子,灯笼不足为奇,花笺样式却是新奇,各种颜色都有,上面或是画了树叶,或是画了游鱼,树叶和游鱼有各样形态,却没有其它的花样,再是讲究些的,将压制的干树叶干鱼鳞贴在花笺上,很是精致。
张子鱼停在一个卖花笺的摊子前,拿起一张画了游鱼的花笺,又见摊子还摆着一副笔墨,便问老板:“老板,现下并不是元宵,怎么沐水镇有这么多灯笼,这花笺又是做什么的?”
那老板因此刻客人也少,便耐心为张子鱼解释道:“客人是从外地来的吧,所以不知道,明日便是我们镇子一年一次的‘沐水节’,这灯笼和花笺便是为这‘沐水节’准备的。”
“沐水节,”张子鱼好奇地继续问道,“这‘沐水节’有什么来历吗?”
老板笑道:“说起这‘沐水节’,故事便长了。传说很早以前,我们镇子外有一座灵山,山上有一棵榕树,山下有一眼清泉,泉水里长着一条鲤鱼,那鲤鱼见着山上的榕树,久而久之就生了爱慕之情,只恨自己的鱼身离不了水,于是便日日向上天许愿,希望化作人身,上天也被她的诚心感动,于是将她化为一个女子,这鲤鱼化为人形后,就每日用罐子装了泉水,上山去浇沐那榕树,几百年不曾间断,那榕树得了她的浇沐,又感念她的情深,于是也化作一个男子,与那鲤鱼长相厮守,这便是咱们这儿‘沐水节’的由来。”
张子鱼细思量了一下说道:“老板,虽说是这鲤鱼时时望着榕树生了情,又焉知不是那榕树也日日望着山下的鲤鱼,心中也生了情,所以才会努力化作人形与她相守,若是榕树不爱慕她,便是浇上几千年的水也是枉然。”
老板倒是圆滑,竖起大拇指对张子鱼说道:“姑娘倒是想得通透,所以说,这‘沐水节’是关于男女之情的故事,镇子上的青年男女就会选这个日子互相赠送礼物表达心意,到时镇上还会放烟花,大街上都是提着灯笼等着看烟火的人,很是热闹。”
张子鱼又举起手中的花笺问道:“这花笺也是‘沐水节’的物品吗?难怪上面画了叶子和鱼的花样。”
老板笑道:“咱们镇子中央有一棵大榕树,等到了明日‘沐水节’,不管男子还是女子都会将自己爱慕之人的姓名写在花笺之上,而后挂在榕树上,那榕树神自然会保佑他有情人终成眷属,你瞧我那儿准备的笔墨,便是为了客人写名字用的。”
“这榕树神真有那么灵吗?”张子鱼问道,若是挂副花笺在树上就能实现心愿,那自己若是有其它的心愿是否也能实现呢?
老板脸上依然保持微笑,说道:“自然是灵的,要不然姑娘想一想,咱们这个地界不比南边,哪是会长榕树的地方,可偏偏就这个镇子上长了一株大榕树,可见传说是真的了。”而后看了站在后面的褚昱一眼,有些意味深长地说道:“姑娘倒不必今日就急着买花笺,不如明日‘沐水节’再来买,今日我也不过是摆着给客人看看我这儿的花样,只要姑娘您喜欢,明日再来我这儿,我一定为你准备一副上好的花笺。”
张子鱼觉得这老板倒实诚,没想着为了做成生意就欺骗外地人,可惜自己根本没打算买,于是便笑笑离开了摊子,两人一路逛下去,镇子不大,一条河水穿过镇子,河上架了几座石桥,颇有江南水乡的韵味,又见镇子中间确实有一个大榕树,上面缠着许多根红线,应该是以前挂的花笺剩下的,张子鱼想象了一下,等两日后这树上挂满了各色花笺,随风飘着一定十分好看。
回到船上时,正是晚饭的时候,因为逛了一天,张子鱼吃完饭在船上走了几圈便回房睡觉了,褚昱精神倒好,心中又莫名有些慌乱,于是就要了一壶酒坐在甲板上赏月纾解心绪,自己刚斟了一杯酒准备喝,身后袁思明说道:“怎么这样好雅兴,一个人在这儿喝酒赏月,莫不是有心事喝闷酒吧。”说着也坐了下来,又让跟着的阿德拿来两个杯子,他两人陪着褚昱喝酒。
阿德有些诧异,以前的袁思明向来是孤傲不爱理人的,何曾邀过他们一起喝酒赏月,却不知道近来袁思明一是得了爱人,二是得了褚昱这样救他性命的知己,心满意足之际,以前的种种心结早已放下,脾性也不再那般冷漠,比之从前亲和了许多。
褚昱为他斟了一杯酒,说道:“你的伤还没痊愈,就敢喝酒,”
袁思明将酒一饮而尽,有些惆怅地说道:“不过小伤,怕什么,若是现在不喝个痛快,将来被妻子管着,就不能这般尽兴地喝了。”
阿德坐在旁边,听了这话心里又是诧异,没想到袁思明在他面前倒如此幽默坦然,当下也不那么拘谨,时时地为褚昱和袁思明斟酒,也陪着喝了几杯。
褚昱微微一笑,说道:“早知如此,当初就该听我的劝,娶一个你不喜欢的女子做妻子,这样你便不会心甘情愿受她拿捏,现下已是没有后悔药可吃了。”
袁思明叹了一口气说道:“虽然你说得都对,可是‘情’之一字,最是难解,若是你有一日遇到了喜欢的人,便会知道,这世界上任何的道理到了她面前都无理可讲。”
褚昱愣了一下,心里闪过与张子鱼相处的点滴,沉默了一刻说道:“我从未遇到过,又怎会知道这是什么样的感受。”,不知道这话到底是说给袁思明听的还是说给自己听的。
不过,褚昱这片刻的沉默倒是引起了袁思明的兴趣,他继续说道:“所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有人的感情是一见钟情,见一面便念念不忘朝思暮想,有人的感情便是细水长流日久生情,他以为自己没有动心,其实早已情根深种,只是自己不肯承认罢了,等到发现自己动情的时候,已是陷入其中无法自拔。”
一番话,说得褚昱更是心慌,他忙饮了一杯酒稳定心绪,方才说道:“你这话说得倒像是在酿酒,封存得越久,开封之时酒便越是醇香,不过,有人的心便如白水一般,封存得再久也依旧是白水。”
袁思明见他这样的举止,已然猜到了几分,自己又有心要调侃一下他,便说道:“是美酒还是白水,试一下便知道了。若是动情了,自然待这人与他人也有所不同,比方说,有些事情他人做了自己便要动气,而这人做了自己只是无奈接受,再比方说,他人遇到危险时自己能冷静对待,而这人遇到危险时自己便心慌意乱。”
褚昱心跳了一下,想起那夜遇到河匪挟持张子鱼时自己的心境,依旧觉得事情不该是这样的,自己与张子鱼最初是以兄妹为幌子的,也许一时错觉真的把她当成家人了吧,于是反驳道:“若是家人遇到危险,自然都是如此,怎么能说这样就是动情了。”
袁思明说道:“若说是家人,这案子就更好断了,就只看你把这人当成了什么人,或是姐姐或是妹妹,既是当成姐妹,自然希望她能择一良人,自己也会留意身边有什么男子才堪匹配她,可若是没有当成姐妹,却又视她如家人一般,只想着自己能爱护她便好,看不得其他男子与她亲近,那不是当成了未来的妻子又是当成了什么。”
袁思明一阵说,褚昱心里一阵乱跳,幸而他一向喜怒不形于色,所以面上依然保持镇定从容,只在那儿沉默不语地喝酒,袁思明看了一眼阿德,阿德会意,接过话说道:“少爷这话说得有理,若是喜欢一个女子,自然见不得其他男子打听她的消息,心里恨不能将打听消息的男子痛打一顿,好让这人知难而退。”刚说完,忽然想起自己对张子鱼颇有些好感,前几日还曾向褚昱打听过她的喜好,褚昱当时脸色便有些不好看,对自己的回答也极是敷衍,现在才回过味来,冷汗直往下冒,幸而当初自己没有死缠烂打,要不然早已被打得在床上起不来,哪还有机会在这儿喝酒赏月,此时褚昱正好瞟了一眼他,阿德赶紧低头为他们斟酒,头上的冷汗冒得更多了,连为褚昱斟酒的手也开始微微颤抖。
褚昱心中烦闷,又是痛饮了几杯酒,眼见一壶酒见底,阿德起身去拿酒,袁思明见褚昱的神情,猜测他此刻内心应是极度痛苦纠结,正如当初自己对简月璃一般爱不能又离不了,却不知道褚昱心中害怕的又是什么,担心的又是什么,苦恼的又是什么,不过,这种事情说到底都是要靠自己才能想透彻,于是等阿德拿了酒来,又陪他饮了两杯,就带着阿德走了,自留下褚昱在那儿喝酒。
喝得多了,褚昱脑中反而逐渐清晰起来,过往一直不愿承认的事实如今浮出水面,曾经一切难以解释的心绪和言行也找到了答案,原来,这便是自己不敢也不曾拥有过的感情,就好似毫无缺口的内心硬是破开了一个大洞,却又被这莫名的情感给填补完整了,这种感情,这个人,不知何时已然和自己的心融为了一体,再也无法剥离开了。
可是,褚昱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自己的身份,自己的誓言,自己的责任,那历历在目惨痛的过往,那依然关在冷宫中等待自己去拯救的亲人,还有这因为君王专宠无为而千疮百孔的天下,这些早已注定他不该拥有这样的情感,若是他也动了情,那和他的父亲,那个拿着爱情当借口胡作非为的男人又有什么区别。
想及此处,褚昱拿起身边的剑,一路来到张子鱼房间的窗下,抬头看去,窗户朝外开着,里面一片黑暗,想来她已经睡了,褚昱轻轻一点脚尖,便跃上窗户翻身进了张子鱼的房间,此刻月光正好照着房间,里面一切都清晰可见,她已酣然入睡,脸上染着一层淡淡的银色,嘴角微微弯着,好似梦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正在抿嘴偷笑。
褚昱站在床前看了她一会儿,他一直想靠近她却又一直在回避她,正如他对自己的感情一样,一直在探寻真相却又一直在逃避事实,现在,已是避无可避了,那就面对现实吧。褚昱缓缓抽出利剑,而后将剑锋指在张子鱼的咽喉处,只需轻轻一划,便可悄无声息地结束她的性命。
张子鱼犹在睡梦中,丝毫不知道自己的生死就在褚昱的一念之间,褚昱看着她,拿剑的手却半天没有动,究竟是什么时候,褚昱问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自己把她放在了心里,是茅草屋中她做饭他烧火的时候,是遇到河匪时她为了保护自己被打下河的时候,还是在树林中自己将她一把抱到马上逃跑的时候?或者,是更早的时候,那时在慧光寺里萧安刚禀报完张子鱼坎坷的经历,而自己脑中浮现的却是她乐观活泼的样子。
褚昱苦笑了一声,什么时候已经不重要了,只要杀了张子鱼,他就不需要再做任何艰难的选择,从此余生都可以全力去做自己要做的事情,只要杀了张子鱼,他以后就再也不用担心会对其他女子动情,既然能亲手将第一个喜爱之人狠心杀死,那么,从此任何女子都不会再真正进入他的心里,杀了张子鱼,是上天给他的一个考验,是他迈向合格的无情的帝王之路的第一步。
月光在房间里慢慢偏移,褚昱似乎下定了决心,可是拿剑的手却好似不听使唤,他知道张子鱼自始自终都是无辜的,她的错误不过是因为自己喜欢上了她,只要自己肯放开她,任由她嫁于他人过平淡幸福的生活即可,可是,他不愿意看到她嫁给其他任何一个男子,而偏偏他又拥有至高的权利,这权利可以将她从任何一个男子身边抢回来,他会这么做吗?也许现在不会,可是他不能保证他一辈子都不会,只要张子鱼活着一日,自己就无法摆脱这种折磨和诱惑。
那么,张子鱼有没有对自己动心?褚昱很想知道答案,若是没有动心还好,自己也许真的可以放她去嫁给喜欢的男子,看着她幸福自己就不会再那么执着了,可若是她也喜欢自己,那么无论如何自己都不可能放开她,他很想将张子鱼喊醒,问她一句:“你喜不喜欢我?”可是,不管是哪种答案,都好像不是自己想要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