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现在得去完成赵居云临终前,交代的第二件事。
...
昆山筑里。
徐获猛然惊起,檐上存积的雨水,滴答滴答地落下。察觉到他的反常,张邯茵忍着困意,跟着坐起了身,问了句:“做噩梦了?”
“我梦到殿下了。她看了我很久,一句话也不说,就消失了。”徐获开口时,仍心有余悸。
今晚,他做了个很怪的梦。
梦里赵居云什么也不说,那双带着绝望与悲凉的眼眸,就那么死死盯着他。
徐获并不是被梦吓住,他怕这不祥之兆,是在暗示着什么。
张邯茵自然明白徐获的顾虑,轻轻伏上他的肩头,开口宽慰道:“徐获,你若觉得不安心,咱们明日领着小南到普济寺去瞧瞧,可好?”
实在困倦,张邯茵竟趴在徐获的肩头,眯眼睡了过去。
徐获轻轻摸了摸,张邯茵的搭在他身上的那只手,应了声:“好。”
伸出手臂接过张邯茵,徐获刚准备将人放平。就听见庭后发出一声锐利的响。像是箭镞扎进木板的声音。
张邯茵被吵醒了。
睁开眼,与徐获四目相对。两个人都意识到了危险降临,谁都没有出声。
张邯茵缓缓坐起身。徐获顺势抽出手臂,迅速下了床。拿起桌案上的长刀,小心翼翼向庭后走去。
可到了庭后,廊下一片静谧。扫视四周,徐获发现梁柱上钉着一把匕首。用力拔下,徐获在匕首的尾端取下一张缠绕在上头的纸条。
转身进屋,张邯茵已经下了床。瞧见徐获回来,她询问道:“怎么回事?方才那是什么声音?”
徐获将长刀和取下的匕首搁在桌上,回道:“有人用匕首,送了张字条来。”
字条?张邯茵虽心下生疑,却还是伸手拿起火折,引燃了案前的那盏灯。
就着烛光,还未仔细阅看内容,单只瞧见这张字条上的字迹,徐获便是一愣。
望着他的神情,张邯茵蹙眉道:“怎么了?”
“这张纸条上的字迹,与我那时在南郡大营,收到你有孕消息时的一样。”徐获回道。
张邯茵知道这件事,徐获后来同她说过。探头看向纸条上的内容,张邯茵惊诧,那上头只简洁的写了一行:“普济寺事发,请将军速来一见。”
徐获将纸条攒在掌心,唤了声:“嬢嬢。”
“徐获,走。我陪你去普济寺。”张邯茵虽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她觉得自己一定要,陪他一起。
可对于未知的危险,徐获自然不想她涉足。
便回绝道:“还不知对方是谁?此举何意?我不能带你贸然犯险。你就留在这里等我回来。”
“你觉得我能安心留下吗?”握上徐获的手腕,张邯茵态度坚决。
冷静下来,徐获望着张邯茵,应了声:“好。你跟我一起去,但无论遇见什么事,都要听我的。”
张邯茵点了点头。两个人转身麻利穿戴好,推开了昆山筑的门。
今夜无庸轮值,听见动静从前屋出来。抬眼瞧见无庸,徐获开口吩咐道:“无庸备马,我们要去趟普济寺。”
“是。”无庸看了眼跟出来的张邯茵,没多问。动身备马去了。
回身牵起张邯茵的手,徐获说道:“走吧。”
...
寅时初,将军府内寂静无声。
徐获不想惊动任何人,所以领着张邯茵就没出北苑。
来到西北的一堵院墙前。他朝张邯茵说道:“老规矩,上来。”
这回张邯茵没抱怨,扒着徐获的肩,踩上他的手,一跃而上。瞧起来,她这翻墙的本事,是精练了不少。
等二人飞身跃下时,无庸那头已经将马牵到了街角。
“将军,发生了什么事?是否需要属下领人待命?”将马交到他们手里后,无庸开口问道。
“不要轻举妄动,我到普济寺看看,有什么情况等我回来再说。”徐获翻身上马,张邯茵也翻身上了他身后的马。
”属下遵命。”无庸抱拳,听马蹄声踏远,渐渐消失在耳畔。
...
临安城门,今日热闹。
城门校尉秦思这一晚上先是接了大内的合符,现在又碰上征北将军的大驾。他个武夫实在是应付不来,既然哪个也都得罪不了。干脆就闭嘴装傻充愣,急忙放行。
徐获与张邯茵策马出了临安。
到普济寺时,寺门大敞。徐获匆匆下了马。疾步上长阶而去。
安顿好乌金和自己的坐骑,张邯茵跟着迈去长阶。刚跨过寺门,一抬眼,她便被眼前的场面惊到。
呼啸而过的风,卷着煋火点点冲上云天。火从开始一直烧到了现在。
火光在眸子里沉浮,让张邯茵不禁想起了,长川阁的那场火。在她将要被旧忆侵占时,一声凄厉的嘶鸣,划破了她的那层禁锢。
回过神来,转而看向身边的徐获,张邯茵发现他怔在了一旁。
嘴边的那声名姓,还未唤出口。徐获便抬脚向大雄宝殿走去。张邯茵只得赶忙跟上。
殿前,不凡握着长剑,跪在赵居云身边沉默。
“是你送消息去将军府的?发生了什么事?嬢嬢,在哪?”徐获急切发问。不凡的身影正好挡在赵居云的面前。所以,徐获来时并未瞧清楚地上躺着的人是谁...
“是。”不凡撑着剑,站起身。
她挺拔的背,映入张邯茵眼中,张邯茵只觉得有股抵不住的寒意。转身面对起徐获,不凡俯身抱剑道:“殿下去了,请将军节哀——”
“你说什么?”徐获错愕不已。
只瞧,不凡缓缓挪开挡在赵居云面前的身影。徐获抬眼看到躺在地上,已然没有了气息的赵居云。一瞬间像是信仰崩塌,他眼中日月颠覆,山河摇摇欲坠。
张邯茵忍着悲意上前,扶起徐获的肩,追问道:“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请您如实告知。”
“他来过了。他还是不肯放过殿下。”不凡回答时,眼神紧盯着徐获,一刻也不曾移开过。尽管她不去提吕弗江的名和姓,但徐获依旧能猜得到。
抬眼怒目对上不凡。徐获额间青筋暴起,汗也顺着他的眉心落下,此刻的他悲愤交加。
脱离张邯茵的撑扶,一步步走上台阶。
忽而俯身跪在赵居云面前,徐获抱起了她。眼泪翻涌而下,滴落在赵居云的脸颊。他哭的就像是个失去了母亲的孩子。
徐获极少哭。
张邯茵上一次见他哭,还是那回在她生产遇险后。
遥遥望去,彼此知痛,张邯茵心疼,泪也跟着徐获落下。可她偏用皓齿咬住指腹,她想尽可能控制住自己。她想要成为徐获的依靠。
很久,徐获宣泄过情绪,冷静下来开口道:“嬢嬢,有什么交代的吗?”
“殿下说,如果她出事,那么他下一个目标就是您。”不凡如实禀告。
徐获冷笑一声,那声笑中带着对吕弗江的不屑。
抱着赵居云的尸首,缓缓起身,他转身想要离开。却被不凡持剑的手拦下,“将军要带殿下去哪?”
“与你无关。”徐获目不斜视,打算冲破不凡的阻拦。
但不凡却也不退,态度强硬道:“您不能带走殿下,殿下必须留下。一旦打草惊蛇,殿下所做的牺牲就都白费了。更何况,这本就是殿下的选择,请您尊重她的决定。”
“尊重她的决定?就是看着她白白送死?”徐获斥责。
不凡无从辩驳。
但她救出赵居云的尸首,只是想让徐获能跟她见上最后一面。好好道个别。至于,赵居云的归宿。不凡知道必须是归于这场大火,化作尘埃。没有别的选择。
徐获无法接受赵居云这样离去,就算他心里明白不凡的意思。却也不肯照做。
张邯茵旁观者明,眼下能劝上一劝,且徐获也肯听的,只有她了。
“徐获。我明白你现在的心情,你可以选择带殿下离开,那是你的自由,我们无权阻拦。但离开之前,请你冷静下来好好想想。你这么做,到底是不是殿下希望看到的?”
望着怀中的赵居云,徐获无言。因为信任,所以张邯茵的话,他能听得进去。
“嬢嬢,您告诉我,您想我怎么做?您是否还同从前一样,想我替他去守吕家的江山...”徐获垂眸低语。
不凡明白徐获的困扰,开口相劝:“殿下能走上今天这一步,就说明她已放下了那份执念。将军也不必被执着于从前。如今的天子,已经彻底失去了一个做帝王的责任。这江山要护,这百姓要护,这吕家却不用护了。”
赵居云虽不曾没交代过这些话,但跟了她这么多年的不凡却明白,这便是赵居云真正的意思。
“是嬢嬢的意思?”徐获追问。
不凡放下持剑阻拦的手,回道:“请将军自己揣摩。”
徐获听罢,不再多言。将怀中的赵居云交还给不凡,沉声说了句:“等我们走后,再处置。”
不凡接过赵居云,点头应下。
徐获绕开不凡,毅然离去。张邯茵看得出,他是怕自己再次心软。转头朝不凡颔首示意,张邯茵跟了上去。
行至香鼎前,只听不凡高声开口:“明德不该有这样昏庸的帝王,百姓苦难久矣,需要解脱。就当是为了殿下,也为了太平。请将军一定好好考虑那件事,他不会放过您——”
徐获停下脚步,回看大殿,问了句:“你到底是谁?”
“一个罪人。将军不必知道一个罪人的名讳,您只要知道我会为殿下报仇,亲自手刃昏君。只看,到时候奴与将军是谁先替殿下报仇了。”不凡笑着。
她犯过的恶,已经再难数清楚。为赵居云报仇赎罪,或许是她活着仅存的一点希望了。
转身再次没入火海,将赵居云的尸首放在佛前。
不凡合掌为念,学着那时小和尚念经的模样,诵了声:“南无阿弥陀佛。”
第84章 天明
走下普济寺的长阶,徐获抬拳打在门外那棵青松上。枝头湿漉,飘洒而下。
从里头出来的张邯茵,跨过寺门,望着他的背影,止步不前。
他们进退两难了。
回想起,初入临安时的所见,与官道茶肆上的所闻。张邯茵便万分心痛,那殿上人薄情寡义,粉饰太平。他不问疾苦,只要自己快活。如今又无故暗害皇后。
张邯茵觉得他的帝王之路,也该走到头了。
可无论是为了太平,为了殿下,还是为了他们自己。徐获与张邯茵该去对抗吗?能去对抗吗?
拿不定主意,张邯茵垂眸不语。
徐获却道了句:“阿茵,我要为嬢嬢报仇,杀人者必须偿命。”
提裙走下长阶,来到徐获身边,张邯茵眼神坚定地回应:“好,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
“不知道,他接下来会有什么动作。所以,你先带小南离开临安,剩下的交给我。”徐获眼中满是不舍,却还忍痛说出了这些话。
...剩下的交给我。
张邯茵总听他这样说,但她真的很想跟他一起面对。张邯茵不是畏缩之辈。只要是正确、正义的事,她就肯去做。就算是死,她也无惧。
更何况,张邯茵已经死过一次。还有什么好怕。
“我不走。离开你,离开临安,你让我和小南到哪去?”张邯茵抗拒着离开。一路走来太多别离。她怕一别之后,就会永别。
猛然将张邯茵拥进怀中,徐获贴着她的耳边,温柔言语。
“阿茵,我知道你爱我。我也同样爱你。”
“但你现在你不只是你自己,你还有小南,照顾好我们的闺女。去金陵。相信我,我不会食言。我一定会去接你们回来团聚。”
“...徐获。”张邯茵埋进他的肩,轻声抽泣。
一遍遍抚摸过她的头顶。徐获用沙哑的嗓音,道出一句:“阿茵,对不起...”
他们已遇见过太多风浪,如若这一次能抵去彼岸,余生将稳稳。朝霞洒落,要比黄昏时的霞光璀璨,天带着红晕东升。徐获抬眼,看见了光明。
轻轻拍了拍她单薄的背,徐获开口道了句:“天亮了,阿茵。”
离身侧靠在他怀,张邯茵瞥向天光。沉默无言,她其实有很多话想说。可此刻沐在天光下,她却只能静静的等待岁月划过她的脸颊。
不知何时,天光大亮,照彻人间。
转头点水一吻,凝视起他深邃眼眸,张邯茵开口:“徐白安,我等你。”
“嗯。”徐获点头。
他将赵居云的死,化作悲愤的力量。她那平生夙愿。一愿国泰民安,二愿风调雨顺。
徐获一定尽自己所能实现。
霞光散去。两个人纵马归临安,可无论怎样的安排与谋划,终究抵不上变数来得快。他们此刻,还不知临安城里,吕弗江已布下了一场局。
...
回到将军府,张邯茵跟徐获两个人,一刻不敢停歇。向徐柳南的房间奔去。
“君眉——”夺门而入,屋内却一片寂静。
瞧着空荡的床榻。张邯茵慌了神,按理说这个时候,徐柳南应该还在睡觉。转身看向跟进来的徐获,她语调急促道:“徐获,闺女不见了!”
徐获快步走来,还没开口。姬红绫就不知从哪冒了出来。
“一早宫里来人说郑贵嫔夜里梦魇,嚷着要见孩子。陛下就派人将大小姐接走了。君眉也被带了去。”
听过姬红绫的话。张邯茵惊出一身冷汗,她撑扶着床边坐下。徐获在旁蹙眉不语。
边说着,边往屋里进。
等瞧见眼前两个人惊愕的表情时,姬红绫询问道:“将军。怎么了?是出什么事了吗?”
“为什么不等我们回来?”徐获质问。
姬红绫抱拳回禀:“曲内侍,亲自传的旨。他说陛下吩咐,不必打扰你们休息。君眉还没来得及禀告,就被御前的人给带走了。我们也是后来才知道的。是属下失职,请将军责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