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重骑冒雨出城,搅得行宫人心惶惶。安阳被雷声吵得睡不着觉,这会儿赤脚走到窗边透气,听见外头婢女议论,便冷着脸问:“你们在说什么,何处叛乱?”
“回公主,奴婢不知具体。大伙儿都说,连御林军都出动了,肯定不是寻常的挑衅滋事。”
“没见识的东西,若真有叛乱,父皇岂会不知会本宫一声?少在这危言耸听,自己吓自己,也坏了本宫心情!”
婢女们忙噤声,她恹恹地摔上门,躺回榻上,却被时而亮彻云霄的闪电搅得不能入眠。
四下死寂,唯有炸雷掠过。在某道轰隆声销匿顷刻,她忽地坐起,胡乱的穿上鞋子便往外跑。婢女们跟在后面大声唤着“公主”,她也片刻不停。
推开晋王房门时,他正坐在小桌前独酌。安阳夺过酒壶扔到墙上,气喘吁吁地、雨水都顺着发丝和裙摆滴落到了地毯上,活像一只雨夜寻仇的女鬼。
晋王看着壶口流出的佳酿被毯子吸收,惋惜地摇摇头,看着安阳的眼神捉摸不透,皮笑肉不笑。
“皇姐,这么大的雨,不在宫里安歇,来臣弟这儿讨酒喝?”
“萧景衡,你少装糊涂!八十重骑出城,定是你这窝囊怂包没处理好,父皇知道了什么,前去查证了!”
晋王淡淡地“哦”了声,想去拿一壶新的。安阳发疯似地把他柜上酒坛一一砸碎,怒骂道:“妾生的就是劣种,你想拖着本宫与你陪葬不成。要不是你无用,你的母妃会被罚入布达尼亚宫么?”
“自然不会……”
他眼白变得猩红,笑得干涩又无奈。若他胆子再大些,不用太子的私兵。被江婳查出来,皇上便会直接把他废了,何须劳动母妃千里负罪。
地上碎片,被他一处一处地拾起。安阳骂累了,歇息的间隙,他忽地抬头,神情古怪,想起乞丐垂死那日,江婳曾说——
不要以为卑微者便没有尊严、势弱者便没有能力。
权贵层峦相叠,谁又能永远当上位之人。
“请皇姐放心,监察司中有一人,是臣弟埋了多年的暗线。即便裴玄卿有天大能耐挡明枪,却防不住暗箭。”
安阳倒退着踉跄几步,扶着柜子才能将将站稳,恨得银牙几乎咬碎,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你明知本宫对他的情意,萧景衡,你怎么敢要他的命!”
晋王步步靠近,她顺手拿起手边的一枚书卷砸过去。汨汨血珠顺着额角滑下,他摊开手退远,平心静气道:“皇姐,他不爱你,这辈子都不会爱你,你还看不明白吗?”
她扑着上前,像只落败后被淋得湿透的金凤凰,五指在他脸侧留下了深深的痕印。
“他只是暂时被迷惑住了,你以为本宫没法子让他回心转意么?”
奉旨成婚、明媒正娶;郡君之位、正妻之名;遑论十里红妆、吾皇主婚。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能让人知晓,裴玄卿有多爱江婳。
偏这个疯子皇姐,还认不清事实,恐怕要坏他的大事。
末了,他忽然恳切地看着她,笑得狡黠。
“皇姐,他是国之倚仗。若查清您都做了什么,还会对您心生爱意么?”
安阳身子发抖,他拿来一张干净的帕子,恭恭敬敬递上,启唇道:“臣弟知晓您对他的心意,哪会要他性命。不过想让他成个废人,由您独占郎婿,不好么?”
“让我……独占?”
*
江婳到七星寨时,已过六日,耗光了她的精气神。面对着脚下被水泡浮、冲刷的尸体,竟没有多少心力去担忧恐惧。
刀剑□□散了一地,断裂的、插在人身上的、穿透筋骨的数不胜数。
她只是像一个木偶,面无表情地同暗卫一起将那些尸身翻过来,看看是不是他。
从山底一路找来,着监察司衣物者共十一具。其中没有裴玄卿,江婳这才蹲下身子,捂着脸呜咽起来。
“主子,这儿有刀痕,大人也该是掉下去了!”
江婳猛地抬起头,朝那处跑去。只见峭壁边缘,似乎有人曾在摔下时,将刀插入岩土中,才会有一道深深的沟壑连绵而下。
她胡乱抹净眼泪,摇摇晃晃地站直了身子问:“怎么下去?”
“要么学着此人的法子,要么淌过崖底的那条溪。但荒郊野外,溪下常有暗流,恐会将人卷走。”
而她也决计没法以刀活着滑下去。
暗卫试探性地劝道:“不如,主子在此处等着。若有大人的消息,会立刻通知您。”
江婳沉沉地看着他,饶是暴雨肆虐,也没能冲垮她眼中的坚毅。她一字一句、斩钉截铁:
“留一个人随我淌河,其余人,就地下去搜查。谁先找着……”
顿了顿,她又想起,大雨天里,没法焰火传信,便改口道:“我若找着了,会吹响这个短笛。你们若寻到人,就将他挪到能躲雨的地方。崖底就这么大,我找遍总能看见。”
可恨的是,七星寨周遭几十里都无人敢开客栈,连一个合适的落脚之处都没有。
下山的路比上山更为艰险,江婳两次腿软打滑,滚了下去。好在暗卫及时捉住,才避免重伤。她摸出短笛,塞到暗卫手里:“你拿好,再这么摔下去都要弄丢了。”
过了这几遭,她原先淡紫的衣裙已成了土色,脸上也被泥泞糊住。长长的秀发因打湿而四处黏着,江婳不得不拆了发髻,弃掉珠饰,将长发简单地编成一股麻花。
到了溪边,借着银色闪电的光辉,她瞧清楚了水中倒影,兀地笑了声。
待会儿五郎见着她,还能认得出这个泥娃娃是谁么?
可一定要给她说话的机会啊……
暗卫走在前边,拿长木枝探路,凝神道:“主子,水太凉,您能受得了吗?”
江婳没应声,提起裙角,迅速将脚没入其中。不给自己任何发抖或害怕的机会,像没有知觉一样大步往前淌。
虽是夏日,可连着刮风下雨,温度早就与春秋无异。水中寒凉彻骨,她自膝盖往下几乎都没有知觉。
幸运的是,这一路上都没有遇到暗流。踏上陆地那一刻,她几乎是跪倒在岸边。暗卫以为她不成了,上前想扶起来,江婳摆摆手:“别管我,我坐一会儿就好。”
那暗卫见状,只好站得笔直侯在一旁。她瞧见此人平静得像什么事也没有,便知道,这样的河流,裴玄卿淌过多少次。
揉搓小腿片刻后,江婳再拿手去掐,终于有知觉了,才撑着站起身。已过了河,暗卫便把长棍给她当拐杖用着。
崖底有一定坡度,雨水大多顺着路流进了河里,此刻直到脚踝。江婳有些庆幸,若是雨水堆积,裴玄卿被泡上两日,此刻说不定比她还难看。
今日出门走得急,她随手拿了双绣鞋,这会儿早不知在哪个水沟里了。江婳脚心冰凉,视线也模糊起来。似乎看着不远处有个什么东西跟着水流漂移,便指着那个黑点问:“你看见了吗?”
“主子稍候。”
江婳尽力拔腿快些,跟在后头,可暗卫忽然停住,横手拦在她身前。
强烈的不安感油然而生,江婳往左右绕想过去,都被他牢牢挡住。
“让开,我以暗卫主人的身份命令你让开!”
没了阻碍,江婳跌跌撞撞地跑倒跟前,呆愣在那处。
那具身子,没了脑袋胳膊,胸腔腹部也被灌木和尖石划得支离破碎,内脏就这么散落在外头。
高空滑下,一旦失了衡,便是死无全尸。
木棍落入水里,在漫天风雨前,溅起的水花声不堪一击。
她僵硬地将那具尸身拉到自己跟前,比划了片刻。如果脑袋还在,正比她高一头。
“五郎?”
她的声音又凉又哑,只能这么无力地问一声。
可头都没了,怎么会回复她呢?
江婳解开腰上束带,想看看此人肩上是否有跟裴玄卿一样的伤。皮甲崩开,一块明晃晃的铭牌滚落进水里。
素白皓腕颤抖着探入,摸到了那块四角方正的硬疙瘩。她的指甲顺着上头凸起纹路,一笔一笔地写着,直到它们衔接起来,凝成了一个“监”字。
她上下牙关紧咬,顷刻将铭牌从水中拿出。霎时间,巨大的闪电穿云破夜,将整个崖底照得通明。
监察司——裴玄卿。
火灼金铸、铁打的六个字。
印象中,那居高临下、不可一世的指挥使大人,曾拂开披风,露出腰间铭牌,目光冷冽:
“大理寺才讲证据,监察司宁可错杀,绝不放过!”
打击大到极点时,竟会哑着嗓子、哭不出声。她不甘地一下、又一下,朝那尸身捶打着,几乎把六日以来,心中压抑着的所有忐忑和思念都发泄出来。
打得累了,她匍在尚算完好的胸膛上,细密啜泣声从缝隙里传出。忽地,耳边响起短笛声,她猛然抬起头,双眼红得像逼急了要反噬人的幼兽。
“他没有——”
最后一个“死”字,无端换成了那声羸弱的“有”,她甚至没勇气启唇说出那个字。
因为她清清楚楚地知道,她的五郎,真的不会回来了。
“骗子……”
什么不许她离开,最终还不知谁先走呢。
江婳无措地抬起头,雨水和泪水早让她什么也看不清,只是哭着问暗卫:“怎么办,你能帮我把丢掉的碎尸都找回来吗?我一松手,他又会飘走的。”
皇上说了,让他去做大理寺寺正,一生安稳顺遂,夫妻举案齐眉。
美梦破碎后,会变成一块块尖锐的刺片,在身体里又不断分根、再生。沿着经脉血管疯长割裂,让她没有一处完好。
暗卫低下头,将手中短笛握得很紧。
被大人捡回来后,他跟着杀过很多人、踏过很多绝境,练就了一身求生的本领。但没人教过他,该怎么去安慰一个失去爱人的可怜虫。
江婳的声音断断续续,央求着哭道:“你去找啊,你没听说过,我的医术很厉害吗?万一、万一我能再合起来呢……”
“主子。”他终是忍不住出了声:“世上没有这样的事。”
冷冰冰的话击碎了她给自己幻想出的避风港,江婳再也绷不住,伏在尸身上悲怄大哭。
她不知时间过了多久,只觉得耳里的雷雨声吵得头痛欲裂,吵得生出了幻听,听得有人轻声唤了句:“婳婳?”
黑衣人中,裴玄卿捂着肩头,发髻凌乱,嘴唇比她还要苍白没有血色。荒郊雨夜,黑衣成群,像极了地府冥差来带他前往轮回。
江婳愣愣地看着唤她的人,又看向脚边尸体,眼里满是不可思议。她走到裴玄卿跟前,抬手小心翼翼地拉了拉那袖子,像生怕一触即散。
是实心的。
“你、你没死?”
她那么爱美的人,浑身脏兮兮地不成样,脸上几乎看不分明,裴玄卿心疼难忍,将她拥进怀里,在耳边轻声哄着。又是自责、又是幸福。
“我不会死,谁都不能把你我分开。”
战至最后,面对数架□□,他不得已从崖上落下。好险,追来的人全都摔死了,他靠这把削铁如泥的刀沿着山壁下滑,一路踩着从壁里探出的树木。
侥幸活命,身上伤口却撕裂严重。他没法上去,只能接雨水喝、嚼草叶吃。
暗卫是她带来的,他护在心尖上、看似孱弱矫柔的意中人,是个视他如珍如宝、能翻江倒海的小女仙。
江婳闻到浓厚的腥气,他搂得太紧,有新血从破衣渗出。她不用问便知道伤口处理不得当,还没愈合。便收起哀哀凄凄的情态,眼泪一抹,扶着他找了处山洞坐下。
“五郎,你再忍忍,我安排了一个暗卫看好带的药物,有人去传他了,很快的。而且,御林军明日便该到了。”
山洞内潮湿,升不起火,只有雷电划过时,他才能勉强看清她片刻。看见她努力憋住眼泪、抿唇不语,小心解开蓑衣生怕弄疼他的样子。
他冰凉粗粝的指尖轻点在她的侧脸,轻笑道:“我的婳婳还这样小,就能在危急关头有条不紊、镇定自若了。”
“有什么用……你要是自己不争气,死掉了,我赶来收尸有什么用。”
想起方才把那具浮尸错认成裴玄卿,她就心有余悸,疑惑道:“你的腰牌怎会在别人身上?”
裴玄卿看过蓑衣,便猜到那具尸身是谁,将晋王埋暗线一事告知。或许是想着,万一找不到他的尸首,随意将铭牌安在一人身上充数。
半晌,他忽地发问:“没头没胳膊,你也敢扑在上面,不害怕?”
现在想起那副惨状,她打了个寒颤,摇摇头:“当时以为你死了,哪顾得上怕。这会儿回过神……不行不行,今晚要做噩梦。”
她抬起脸,认认真真地看着他,命令道:“所以,五郎今晚都要让我牵着手,才能睡得安稳。”
马蹄声响起,暗卫解开层层包裹,里边大小铁匣子相嵌,才能护着药不被淋湿。
前来围杀的人尽数身死,没人能回去报信。待明日御林军一到,上了山顶,便知道晋王费尽心思想掩埋的,究竟是何机密。
江婳打开最后一层铁盖,竟还有一层木箱隔着,他哭笑不得:“婳婳,你是把全院的小匣都拿出来了么?”
“不许笑!”她屏息凝神,精心替他处理伤口,生怕哪里遗漏了会感染生脓。时而感叹:“萧景衡这个恶贼,剑上居然没涂毒药,这不像他的作风啊。”
“笨蛋婳婳,这是刀伤。他们有毒的剑都被我削断了,只能捡监察司的刀用。”
“这么说,刀比剑厉害?”
裴玄卿很自然地替她拨弄掉发尾上的泥块,一边解释。武器是否趁手,全看在谁手上。个人有各长,就如个花入各眼。
江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很快意会:“就像,我们在对方眼里,是中州大地上最珍稀的宝物?”
他稍加思索,刚要应下,又联想到其他的什么,补充道:“上穷碧落,下至黄泉。南往楚地,北至雪国。凡是人之神思所能到达的地方,你都是我独一无二、不可复制的心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