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婳跑得气喘吁吁,弓着腰摆手道:“五郎,我、我岔气了,你先去拦着他,我慢慢追。”
看晋王的样子,今日是打算破罐破摔,不怕滥杀无辜。裴玄卿点点头,派几个人护在江婳和紫苏身边,同曹宁快步踏上。
整座布达尼亚宫的形状就像佛母雕塑,拜佛的正殿在二楼,长阶顶端衔接着的平层是一个小小的底座,有罪责的人都聚在这里礼佛悔过。
铁锁沉重、锈迹斑斑,上一次打开,还是齐庶人被关入时。这会儿被晋王劈开,里边的人又想逃,又畏惧他手上的刀,不敢往门口靠近。
齐庶人伴君二十载,经历得太多,心境便沉稳。人人惊叫着躲避,她仍闭目跪在蒲团上,手指拨动红玉髓珠子。于檀香袅袅中,自若诵经。
直到那声再熟悉不过、却又满含酸楚的“母妃”在身后响起,她才停下,一双初显老态的眼瞬间睁开。
“衡儿,是衡儿吗?你父皇让你来接——”
随着转身,那句“接母妃回宫”哽在喉间,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她的衡儿应该是紫衣云纹、玉冠高束着才对,怎会沾染了一身的泥……还有血。
她扔了手串,拿粗布袖口使劲在晋王脸上擦拭,想替他把这些脏污都擦得干干净净。又努力捋顺他蓬乱的散发,语中带泪:“衡儿,你怎会弄成这样?”
“母妃,偷售矿产粮食的事,父皇他都知道了!儿臣已经完了,儿臣再也没机会接您回去了!”
“胡说!”齐庶人狠狠地打了他一巴掌,又心疼地捧住这张脸,啜泣道:“犯了大错又如何,你父皇没有杀你,咱们就还有机会。衡儿,你要振作起来,听母妃的话,回宫去,求皇上宽宥。”
晋王无力地跪倒在地上,双眼紧闭,泪水不断从眼角滚落。他几乎哀求似的,抱紧齐庶人的双膝,将头靠在布衣上。
“母妃,儿臣真的好累啊。”
回宫又如何,或许这辈子都要在幽禁中度过。等皇上消气,宽恕了他的罪过,仍要去当皇后母女的刀,替她们做一切见不得光的龌龊事,以免脏了她们高贵的手。
若不从,又会拿齐庶人做要挟。
他分神之际,屋里的人终于找到逃生时机,争先恐后地往外涌去。可才跑到一半,便被监察司和御林军的人拿下。
裴玄卿站在殿门口,纵使这对母子看起来凄惨可怜,他却生不出一丝怜惜。语气冷冷地催促道:“晋王殿下这是做什么,违抗圣旨可是死罪,还请速速回京,不要为难侍卫。”
“死罪?呵,裴玄卿,那你就执行啊,你杀了我啊!”
晋王头一回真正地笑得猖狂而快活,因为他知道,要杀一个王爷,没有确切的皇命。监察司不能、也不敢。
原来,只要他不再在意皇上的重视、王爷的体面,可以活得这般轻快。
到了现下,晋王眼底酸涩,终是说出隐忍在心底很久的话。
“母妃,您当初为何要选择投靠皇后?咱们母子两安安生生地不好么,您究竟为什么,要去追逐这些本就不属于我们的东西啊……”
齐庶人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像看一个怪胎,喃喃道:“衡儿,你这是在怪母妃?你可知,若不是母妃伏低做小,你根本不能活下来!”
难道她愿意去帮皇后处置一个又一个有孕的宫妃?
辛辛苦苦护着长大的孩子,竟在责怪她,这是在怨自己拖累了他?
这一幕恰好被赶来的江婳看到,她虽对宫中一无所知,但只看安阳如何跋扈,就知道皇后有多么只手遮天。没有良贵妃那般的圣宠,生下皇子就是天大的死罪。
晋王无奈地捂住脸,眼泪从指缝中汨汨渗出,苦笑道:“那说明,咱们母子原本就与皇城格格不入。母妃,儿臣不想回去。儿臣去求父皇开恩,准我削发留在这里,陪您诵经祈佛,好不好?”
碎发随着掌风微微扬起,晋王脸颊红肿,嘴角渗出一抹血丝。
齐庶人气不可遏,身子疯狂发抖,握着的拳心上,指尖发白、几乎嵌入肉里。
她脊柱佝偻着,像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妪,一拳、一拳捶着心口,恨得牙痒。
“萧景衡,我如履薄冰二十年,不是为了让你当一个喇嘛!你给我打起精神,滚回宫里去做你的王爷。”
晋王跪直身子,抬眼时,眸里满是戏谑,自嘲道:“儿臣回去,哪里是做王爷,分明是做她们母女的狗。母妃,这是为了谁,您不清楚吗?”
齐庶人眼眶湿润,颤抖着背过身去,冷声道:“不必管我死活。”
“做不到的……咱们是母子,儿臣永远都做不到不管您。”晋王伸出手,握住那片粗糙的麻衣,声声泣涕:“就像母妃当初本可以独善其身,却为了儿臣去讨好皇后一样。”
他素来知晓母妃不易的,怨人怨己,最终只能怨上天不公,将他生在这看似万人眼红、实则是豺狼虎豹窝的皇家。
齐庶人拼命克制着自己,不去转身扶他,只是狠心扯开衣衫,挥开他的手。
“滚回去,别让我觉得你是个废物。”
这样伤感情的话,太子这辈子是不会听到的。只有他这等生在夹缝中的可怜人,才会被娘亲拿伤人的话去激。
他不是托生在后族肚里、生来万众瞩目的皇太子,若没有强大的心理,只会被太子一党连肉带骨的啃食干净。每每他害怕或觉得乏了,齐妃便拿这话来激他。
裴玄卿心里波澜万丈,若他的娘亲真的被带回东宫,而他就如晋王一样在皇后手底下艰难求生,他是否会成为同样的卑劣之人?
察觉到他神色有异样,江婳悄悄握住他的手,问道:“五郎可是看了太多人性的黑暗面,而心生不安?”
这一问,裴玄卿轻轻地笑了下。
他的婳婳这样傻,还当他是什么见不得阴暗龌龊的清高之人么?
可她不知道那些过往,他便顺水推舟,故作畏惧:“是啊,他是皇子都活得这样艰难。婳婳,我好害怕呀。”
那只温软的小手握得更加紧了,她眼神温柔,语气却坚定:“五郎,你我都要相信,在那些充斥着阴谋、算计、杀戮的黑暗之下,总会有人、人性的纯真与良善存在。”
一如她眼前人人退避三舍的郎君,阴鸷而孤傲,同时温柔而强大。
他一时哑口,嘴唇微翕,却只能笑着道一句:“好。”
这回,晋王没像从前那样、再不愿意也撑着去争斗。他只是重重叩首而下,匍匐在蒲团边,央求道:“母妃,儿臣真的争不动了。我就是一个做什么都漏洞百出的废物,一个没人能替我善后摆平的废物。您就准许我留在这吧,宫里太冷,儿臣不敢闭眼安枕……”
齐庶人背着身子,还未言语,裴玄卿很不合时宜地咳嗽了下,沉声道:“抱歉打断你们母子谈话,不过皇上的旨意是让殿下回宫,您能不能留下,齐庶人说了不算。”
晋王猛地回过头,眼角眦到极致,数条红色血丝由尾部攀援过眼白。他头发披散着,血混着土灰擦拭不尽,状如恶鬼。
困兽之斗,虽最终会是徒劳,也能伤人。裴玄卿下意识地把江婳护到身后,退开几步,低声叮嘱:“躲远些,他身边还有刀。”
想到他至今仍是王爷,裴玄卿射杀不得,她也很听话地避开,规劝道:“殿下,送走齐庶人那日,我便说过,别忘了自己是怎么落到这个地步的。难道祸首仍在外潇洒,你能甘心?”
晋王嘴角漾开一抹狞笑。
她在教唆自己回去报仇,好顺带替她出了气?
可惜啊,教唆这事,他亦无师自通。
他明知不可为,仍在事发前,带着安阳去求太子把亲妹那份罪揽下。安阳声泪俱下:“皇兄,你犯了罪,为了国之体面,父皇也会掩下。可若换了我,父皇只会推我到人前去认罪受罚的。”
太子纵然怒其行,却仍心甘情愿地担着这滔天大罪。可蓝阁老却抵死不肯,甚至以性命担保,若皇后娘娘在此,也绝不会同意这般行事。
太子是储君,是整个蓝氏后族的希望,他绝不能有一丝污点。
他语气冰冷,看安阳的眼神像看一个外人,全然不似对待自己的外甥女。
“公主犯错与庶民同罪,老臣自会请求皇上从宽处置,还请您不要攀污兄长。”
无论安阳怎么苦恼疯叫,他都置之不理。只有晋王扶着她回了宫,言之哀切:“若您是皇太女,无论犯了什么大事,他们便会推到您哥哥头上。皇姐,太后娘娘有司政之心,若她还在,您该是皇太女的。”
安阳神情呆滞地重复着:“皇太女……”
“是啊,皇姐看到了,蓝氏对你们兄妹是如何差别。咱们这些年瞒着皇后娘娘藏的兵甲银钱,何必送与太子做助力?只要南楚肯与您联手,西召多半会响应。太子倒了,您就是皇太女,万人之上。”
“皇姐,一母同胞,凭什么您是女儿身,就该被蓝氏摈弃?”
“可我是女子,哪有女子能做皇帝呢?”安阳双手捂着额侧,头痛欲裂,努力让自己平静:“皇祖母那样的女人,也没能当上皇帝。”
“因为她没有南楚支持呀,皇姐,可您给了他们那么多好处,他们会知恩图报的。”
萧景衡最是清楚,当不甘之人因不公的出生而产了怨念,心里那片土地会变得多么肥沃、适于让恶果扎根发芽。只要贪婪的种子种下,为着权利,安阳能做到什么地步?
可惜,他已看不着、也不想看了。
他背对着大门,朝齐庶人最后磕了一个头,谁都没瞧见,他从怀里拿出了一枚瓷瓶。
皇宫大内里的皇子,过得不比裴玄卿这种刀尖舔血的人轻松多少。他一直替自己备着这颗、无药可解的剧毒之物,只待哪日争不动了、能求个解脱。
萧景衡倒地时,外边的人愣了片刻,裴玄卿反应过来什么,迅速冲进门将他翻过身。
黑色血线由七窍向外延伸,宛如他毕生所为开出的罪恶之花在盛放。剧毒顺着血管蚕食脏腑,分明是常人不可忍受之痛,他五官扭曲,却笑得那样放肆。
什么太子之位、什么厚禄荣华,无论是他出生便有的、还是追逐一辈子没得到的,终于都在此刻,再与他无关了。
直到晋王喉间再没发出一声挣扎,江婳哀叹着合上他的眼,齐庶人才颤颤巍巍地将他搂在膝上,问道:“衡儿,是死了?”
江婳厌恶她,却同情她,眼看着齐庶人两只瞳孔越来越涣散失去重心,忙扶上她的肩:“你冷静下来,这样会得疯病的!”
齐庶人似乎什么也听不见,嘴里呕出一大口血,头颅无力地耷拉了下去。
没流尽的血珠顺着滴落到晋王心口的衣服上,很快被黑血吞噬。佛母宫被呼救声和逃犯的哭喊声填充得满满当当,一缕阳光照在金色佛像上,鼻侧那处没擦净的灰尘折射不出明光,显得晦暗幽寂。远远看去,像是这超脱凡是之外的佛母,亦为人间疾苦落泪。
第56章 入宫待嫁
翠竹夹道,丝丝夏风将车帘流苏卷起一小截尾巴,裹挟着蜜果儿初熟的清甜,将车厢染得芬芳诱人。江婳侧倚在车壁休憩,嘴角轻轻上扬着。
大婚当日,喜轿该从女子娘家一路吹打热闹,去往夫家。可江婳在京中无亲无故,良贵妃喜欢她喜欢得紧,又念着北苑的恩情,便求皇上让她在洗华宫待嫁。
原以为要分住十二日,裴玄卿会各种阻挠。谁知他不声不响地往行囊里添了些江婳未带、他却觉得合用之物。
那会儿,江婳实在看不下去,阻拦道:“还要嫁回来的,搬来搬去多麻烦。”
他把碍事的小娘子抱到桌上放好,柔声呵令:“不帮忙就算了,别捣乱!”
江婳乖乖“哦”了声,两只脚晃得惬意,打趣道:“五郎,我要住到宫里去,你舍得?”
裴玄卿自然是希望她日日都在眼前转悠,但三媒六聘、世俗眼光,他可以不在乎,却不希望将来他人论起江婳,鄙夷地指点一句“大婚礼数不周”。
在能力范围之内,就要给她最好、最合宜的。
所以送她上马车时,他很真挚地感到开心。
八月初八,待到第十二日,便再也不用分别了。
马车停在宫门外,依江婳的位分,余下路程都得步行。良贵妃许是没想到她带了这么多行囊,只有四个宫人接应。瞧着他们搬得上气不接下气,江婳红着脸问:“要不,我来搭把手?”
“郡君使不得,娘娘知道了要责罚咱们的。”
如此,她便只好两手空空地在前头晃悠。宫道走了一半,身后忽地传来车轮声,有太监呼喊着清路,她随紫苏站到一侧,眼前这轮四乘马车华贵不凡,身后还跟着两排御林军,不由得好奇道:
“这是哪家大人,真有排场。”
待马车走远,小宫女才能抬起头,略打量了下,便立刻了然,应声道:“想来是南楚质子的车辇,咱们皇上真是仁德,都当质子了,还能有马车坐。”
质子?在金玉盘时,裴玄卿并未提起过……
“哪位质子?可是楚千荀?”
“郡君说笑了,南楚王哪里舍得让世子为质。据说,是与世子一母同胞的亲弟,楚千赫。不过世子此次亲自来中州护送,真是兄弟情深呀。”
闻言,江婳视线不由自主地盯着那辆马车,出了神。
古往今来,为质者都该是藩王的嫡长子。此事南楚理亏,若皇上提出要世子为质,南楚王是无法拒绝的。这中间是不是出了什么乱子,才会让中州退一步……
*
宫人带江婳看过这些日子要住的侧殿后,便去拜见主位。良贵妃精气神十足,目光柔和,朝她伸手道:“来,同本宫说说,可还有何处布置不妥当?”
江婳笑盈盈地迎上,端坐在身侧,微垂眸:“贵妃娘娘有心了,臣女瞧宫中一切都是好的。听裴大人说,娘娘往礼单里添了彩。此次出嫁,从洗华宫到宫门口的费用已算在您俸禄里,再添礼,臣女实在是羞于接受。”
末了,她刚想请贵妃收回,便被制止,良贵妃嗔怪道:“你这孩子,本宫好歹是贵妃之位,现银么确是不多,可皇上赏的这些头面、绫罗锦缎,库房里都堆成山了。给你添妆,本宫乐意,你可不许扭捏矫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