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拿银针,未必拿得惯绣花针。纹饰蹩脚,江婳前些日子边绣边笑自己。可如今拿在手上,却怎么也不是滋味。
今天是八月十三,握着嫁衣,便感觉期慕已久的日子近在咫尺。郎情妾意胜蜜糖甜,可她不能只顾着自个儿甜,留爹娘躺在奸佞的名录上。
抛尸乱葬岗后,不得立牌位、不得祭祀,曾有一个小徒弟偷偷替爹爹上香,还被以叛党论处、斩首示众。
紫苏无声替她沏了杯花茶,劝道:“郡君,既然皇上不答应,您就安心在屋里绣嫁衣吧。为太后守灵一事是荣耀,总会有宗室女肯去的。”
再说了,皇上待姑娘好,全是因主子的缘故。姑娘便是想报答,也该在府中常日伴着才是呀。
针在指尖悬而未下,她叹了口气,将里衣放回桌上。
怀着歉疚和憎意绣出的嫁衣,怎会带来幸事呢?
“紫苏,去取笔墨来。”
“欸,奴婢这就备。”紫苏将秀白宣纸平铺于书桌上,姑娘提笔,她站在一旁研磨,无意间抬眼,瞥见姑娘写了一句“速速进宫,有要事相商”。
饶是冰鼎中凉气充足,紫苏仍无端地吓出一头冷汗。为防着滴进砚里,她赶紧擦干,惊魂未定地问:“郡君,您该不会觉得……主子会帮您说情吧?”
第58章 启程出宫
窗外浮光霭霭,窗内燃灯续昼。烛芯的暖光照在正红里衣上,温和又喜气。
良贵妃没着人传话,而是亲自来侧殿问她,裴玄卿在洗华宫外的长街候着,她可要一见。
见自然是要见,江婳放下手中针线,犹疑道:“宫门落了钥,他如何进得来?”
“监察司副使以上有特令,无召亦可入宫。”
但不能入后妃宫门。
如此,在外头长街上,有值守宫女太监,人来人往,倒不担心他会气恼之下干出什么疯事。
幽月高悬,薄云轻漾。她远远便看见宫人提灯在替裴玄卿照明,而他今日未着官服,而是换了身家常的墨画白底对衫。负手而立,恍若月下谪仙。
梧桐叶上,暮蝉空鸣,声声叶叶是别离。
江婳走得极缓,有些怯于面对那位偏执的阎王。可走得越来越近了,她却惊诧地发觉,他唇角带着微笑,眉眼也柔和,并没像她想的那般阴鸷可怖。
事实上,本该大发脾气的事,却摆出这副面孔对待,比直接发作还诡异。
靠得近了,宫人们便很识趣地退避三舍,留给二人叙话。
她还未开口,一直背着手的裴玄卿将身后所携之物拿到跟前,声音很柔,带着讨好,让她心里揪得疼。
“我绣的腰封,你看看可还喜欢?”
他指节很长,露出一节在包裹外,泛着丝丝颤抖。
偏执又蛮不讲理的指挥使,这是在示弱挽留自己?
江婳觉得鼻子很酸,眼前视线被冲挤得越来越模糊。直到打开包裹,一枚金线密织描边、合欢底绣镶点翠的腰封舒展在眼前,眼泪便彻底泄了阀,如珠链滚落。
他是用提刀斩敌的手,去笨拙地练习穿针么?
她泪中带笑,裴玄卿便知道,她是喜欢的。他上前一步,将她右手握在手心,颤声问:“婳婳这样喜欢,定也期待穿上嫁衣的样子。今日是八月十四,六天后就该是咱们的婚期。届时——”
“对不起……”
江婳哽咽着打断了他的讨好,将包裹一片一片地放了回去、紧紧系好。做完这一切,她定定地看着裴玄卿,终是道出一句:“如果你愿意等到重修结束,那时我再穿给你看吧。”
压抑着的偏激,都于此刻翻涌而上,占有和控制的想法冲垮了最后一丝理智。饶是光线暗淡,江婳依旧能辩得,他眼里,暖意消失无迹。取而代之的,是红得像血一样的憎意。
她下意识地退了两步,转身便想往洗华宫里逃。顷刻,肩上一疼,几乎能听见骨节的吱咯声。他握着她的肩头,一路逼迫着抵到墙边。
江婳挣扎不动,边上宫人想上前查看,裴玄卿侧过头,喑哑地呵斥“滚开”。
“五郎,这里是皇宫,不是裴府。你在这动手撒野,皇上不怪你,别人也会参到你受罚为止的!”
“你担心我啊?”他低头轻笑,逐渐变得狰狞,红着眼与她对视:“有使臣在场的宫宴都闯过了,还害怕在长街掳人么?江婳,我想让你体体面面地从宫中风光大嫁,做出让步,不代表你能随性践踏我的心意。”
她微垂着眸,一声不吭,他发狠地抬起她的下巴,威胁道:“无论是留你的命,还是人,只要我想,就不会在意要付出什么代价。这一点,你清楚吧?”
“谢谢……”
裴玄卿一怔:“什么?”
江婳抬眼,认认真真地说:“还没正式谢谢你替我求药,连累得自己一身伤。”
她言辞恳切,目光温柔而真挚,无形中,将他波澜肆虐的心抚平许多。他眼中揉杂着一丝哀凉,自嘲道:“所以,你在成婚前际,后悔了?在北苑时,你亲口说过什么,你还记得么?”
“我记得,生生世世,不休不止。”江婳抬起能动的那只手,轻轻抚摸着他的侧脸。宫墙漏出的月光熹微,描摹出他好看的侧脸轮廓。周边都黯淡着,唯二人脚下有幽月相映。
“五郎,与你相伴是我这十年以来最快乐的事。只要我还有一丝意识在,就决不会后悔。可我这回真有不得已的苦衷,请你原谅。”
在裴玄卿沉默的间隙里,江婳想了几十个用来搪塞、抗拒的缘由,好应对他的质问。
可他开口了,却只想知道:“为什么不能像我信任你一样,信任我?”
他可以去相信,江婳没有一刻后悔过。可明明也想成婚,却自请守灵。这该是遇到多大的难事,才会狠心撇下他。
挚爱且唯爱、包容并信赖对方,这不是早就达成的共识么?
江婳别过头,红唇翕动:“现在不是时机,五郎,有时候隐瞒不代表不信任,或许那是一种保护。譬如皇上命你保守什么秘密,你会私底下告知我吗?你对我,同样也有隐瞒呀。”
裴玄卿被她一问,一时凝噎着不知如何作答。
是啊,若真有艰险万分的任务,她不知情便是最好的保护;况且自己的身世,到如今,他亦对她瞒着,只称自己父母双亡。
那又有什么资格,去怨怪她没有尽数坦白。
肩上的紧扼换为了轻抚,他抱有歉意、又满心不甘地替她揉捏按疼的地方,赌气似的说:“就这一次,你要是再弄出其他幺蛾子,我就……”
就怎么样,杀不得骂不得,还自作多情地替她求了郡君之位。她若想长住洗华宫躲着,也是能的。
半晌,他示威似的:“我就趁夜把你掳回去藏起来,再不让人看见!”
“噗嗤”。
江婳脸“腾”地红了一下,绕到宫门后,将发出声音的人逮个正着,笑骂道:“好大胆的丫头,别以为你的正主子在这,我就不敢罚你!”
紫苏回过身,忙告饶:“郡君恕罪,良贵妃担心您……呃,与裴大人发生争执,命奴婢前来……”
“听墙角”这词虽是事实,但用在贵妃身上难听了些,她便不吱声,打量着姑娘聪慧,必能猜到。倒是裴玄卿觉着匪夷所思,问道:“难不成娘娘觉得,我会戕害自己的未婚妻?”
“绝对没有,大人不要多想!”
紫苏嘴上否认,同时在心里追加,戕害是不可能的,但掳了人强闯出宫,他真干得出来。
*
八月十六,守灵和重修陵墓的队伍浩浩荡荡,从皇宫准备出发。江婳瞧见泽灵郡主,惊愕得忘了收起下巴,还是紫苏提醒她注意些仪态,才收敛起来。
她默默走到泽灵身边,皱眉道:“地宫阴寒,吃食又简陋,郡主玉体恐怕难以承受。可是皇上向柔淑长公主施压,逼迫你去的?”
不然,长公主怎会舍得让独女吃这个苦头。
“你误会啦,是我自己想去的。”泽灵朝她眨了眨眼,将她拉近些,避开众人说:“皇祖母只有我一个嫡亲外孙女,若我都不去,她老人家心里多孤苦呀。母亲起初也舍不得,但听了这些话,便答应了。”
“可守灵一事,快则一年,长则两三年,会耽误郡主议亲的。”
泽灵垂眼,面颊上泛起微红,喃喃道:“耽误才好,母亲和太子哥哥选的那些,没有一个是我喜爱的。”
分明是误了,她却欢喜,可见误得好,江婳再脑子愚钝,也该明白,恐怕是徐潇入不了长公主的眼,泽灵便想蓄意拖着。待那些“好郎君”都有婚配了,徐潇才能说得上几句话。
如是,江婳嗔怪道:“都怨他,平日里任性妄为,纨绔之名远扬在外。连卖糖葫芦的小贩都知道,徐国公家大业大,幼子却是个不成器的。”
“江婳妹妹,他被母亲回绝时,已深悔自己从前所为,正用功温书呢,你就别骂他啦。”
不得了,婚约还没一撇,先护起内来了。江婳哭笑不得,坦言问道:“郡主莫怪,我实在想不通,徐潇除了模样,到底有何处远胜其余小郎君们?”
泽灵伸手摩挲着腰间玉坠,言笑晏晏:“可我就是喜欢他生的好看,不成吗?”
江婳:“……”
她总算相信坊间所言,徐国公年轻时乘车出门,回府后,满车都是小娘子们扔的花、绢子和玉佩香囊。
太子走完流程,快步到了马车跟前,低声叮嘱:“你且安心去,随行驻军里有本宫的人,会护着你们。”
这话落入裴玄卿耳里,他居然很镇定,沉着地回了句“多谢”。
待太子走了,江婳小声问:“我以为你会讥讽他记挂臣妻不要脸,如今这是?”
裴玄卿无奈地叹了口气,伸手揉揉她的额发,苦笑道:“监察司事务缠身,你不在我身边。有人抱有善意护着你,我……何必去驳。”
掌心里那张姣好的小脸努着嘴,眼看着就要落泪了,他忙笑着安慰道:“不哭,每办完一件事,我都能休沐几日。届时,就去看望你。”
因着送守灵宗室女入太后陵墓一事,安阳暂时解了禁,须得跟在太子身后相送。
起初,听人说名单里有江婳,婚期延迟,她还不甚相信。这会儿见她穿着素白衣裳站在泽灵身边,才安下心来。
既是江婳自己选了条艰难的路,就别怪她顺手多施加些险阻波折了。
安阳刚想上前耀武扬威,就被太子拦下,他神情严肃:“你忘了前段时间的教训了么?今日是什么场合,你还想去找她麻烦。”
“皇兄说的是,来日方长,待她到了地宫……”
“那又如何?”太子眼里满是痛惜,摇头道:“锦乐,同是母后所出,为何你与我们截然不同。本宫会着人在地宫留意宗室女们的状况,你趁早收敛心思。”
闻言,安阳身子微晃了下,不知是否因太久没见日光,有些头晕目眩。
皇兄从什么时候起,已不再是她天底下最亲近之人了?
第59章 初入皇陵
饶是皇家陵墓,也不能建在阳气太盛的地方,择址多以阴宅风水为主。因此,太后寝陵挑选在洛河之阴,此处水位低、有嵩山环绕,最能藏风聚气。
旭日初崭,寒烟如织。自靠近洛河起,马车颠簸了一路,昨夜大家都没休息好。今日到了皇陵,下车时,大家还睡眼惺忪着。谁知前来相迎的嬷嬷发话:
“奴才数三声,再有睡意缠身者,统统去山顶吹一吹这洛河风,好清醒些,替太后娘娘尽孝!”
江婳迷迷糊糊地,被这洪亮的嗓音惊得一激灵。本以为管事嬷嬷是接她们去休息的,谁知当即来了个下马威。她余光扫向泽灵,见她也是吓得不轻,睡意全无,乖乖地站在正中央。
“你,乱看什么!”
直至嬷嬷走到跟前,江婳才知晓,喊的人是她。不会吧,侧眼瞥一下也不行吗?她刚想替自己辩解,泽灵抢在跟前答道:“嬷嬷勿怪,我甚至不适,故而福宁郡君才格外挂心些。入皇陵后,定会打起精神侍奉皇祖母,不再触犯。”
她看着谦和,语气却一点也不软弱,管事嬷嬷冷笑道:“您既称太后老人家为皇祖母,便是泽灵郡主了?”
泽灵抬眼,与她平视:“正是。”
“到了这,奴才可不管你们是什么郡主郡君、乡君之列。凡是偷懒耍滑、孝心不诚者,通通该罚!听明白了?”
大家不吱声,倒不是刻意想与她作对。实在是太过惊诧,深觉不可思议。还是泽灵先拂身道了句“是”,其余人才接连效仿。
不管这些人心里头是否服气,表面上乖顺便成了。管事嬷嬷满意地微点了头,吩咐贵女们跟着她去里边女眷居所,驻军只能住在外沿。
如此,若事发突然,裴玄卿和太子安排的人,竟不能第一时间支应上。
江婳特意拖着泽灵排到最后头,低声问:“你可是郡主,她们也敢这样怠慢?”
泽灵无奈地叹了口气,朝皇陵出处使了个眼色:“这些嬷嬷都是宫里没犯错、却又没倚仗的老人,太后去世后便被发配来守陵。余生都只能留在地宫,为太后诵经祈福,这辈子都出不去的。因此,讨好咱们,于她们而言,没有半点用处。”
确认嬷嬷们在前头带路,没有回头的意思,她又补充道:“非皇上旨意,外人亦不可入。所以,她们不必担心,咱们回去以后着人来报复。”
江婳恍然大悟,难怪她们的眼神落到泽灵身上时,都有种嫉恨之意。
在阴处关久了,自然羡慕能在阳光下自由活动的人。那人在外面被捧得有多高,到了这,她们便想踩得低低的,才能解恨。
照这个情形看来,泽灵的日子怕是难过了……
到了居处,果真验证了这一猜想。泽灵的屋子在院里最西边,庭院深深深几许,日头由升到落,半点照不进去。只是站在屋外,就感觉手脚发凉。推开后,一股厚重的霉味扑鼻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