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婳啐了一口,怒斥道:“呸!太后娘娘司政期间,特颁布女子亦可和离、休夫的法令,还赦免了因父兄之罪、而被牵连入贱籍的可怜人,却被皇后请旨废除。遑论太后教导出的柔淑长公主和泽灵郡主温文纯善,安阳是个什么货色,想必你也清楚。同为女子,你分辨不出谁善谁恶么!”
“那又如何?”银剑从腰带中抽出软剑,在火光照应下,那剑亮得灼眼,她面上满不在乎,朝二人走来:“主子能否令家仆心甘情愿效忠,与主子如何待旁人,可不相干。该说的也说了,你们,就安心下黄泉吧!”
话毕,她踏在石壁上凌空袭来,软剑簌簌作响,像一条吐着信子的银蛇。了尘习的是枪法,没有趁手兵刃,只能靠着身法躲避,再试图以蛮力取胜。
可软剑最致命之处,就在于灵巧和迅疾。了尘捉不到她,又无法以双拳去硬碰剑身,身上割开好几道口子,被逼得节节败退,贴到了墙面上。
眼看着银剑要一击刺穿对方心脏,江婳抄起一柄烛台,在银剑背对着的瞬间,使尽全力扔了出去,砸在银剑后脑上。
顷刻间,血流如注,银剑吃了疼,短暂地停滞了片刻,就被了尘抓住机会,握上剑柄试图夺过来。银剑冷笑着,将脚边烛台踢了回去。
江婳根本没想到她在与了尘夺剑时,还有心力对付自己,而那烛台飞行速度又太快,她避之不及,心口前生生挨了一击,当即便口吐鲜血,跌坐到地上,动弹不得。
五脏六腑似乎都被烛台击碎了一样地疼,她试了三次,才能艰难地撑着石壁爬起,跌跌撞撞往外跑去。
“想求救?省省吧!”银剑笑得肆意:“我来之前便着人去通报驻军,有人擅闯地宫,私自打开太后棺椁,这是不赦的死罪。你们俩,都等着葬于箭海吧!”
江婳不知她所言真假,继续往外走,可没走几步,便听见远处有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传来,还伴着重甲的摩擦声。
了尘到底在佛堂礼佛多年,身上未携带一分一毫的利器,可银剑却是有备而来。她拂手,便有一枚闪着寒光的飞镖下滑到掌心。
“呃——”
飞镖刺入心脏,了尘夺剑的手无力地坠下,整个人也像没了骨头的软体虫,摇摇晃晃倒在地上。双眼仍瞪得老大,死不瞑目。
“师太!”江婳气血攻心,直直地扑倒跌下,呕出一大摊血。
银剑探过了尘脖颈上的脉搏,确认再没跳动,心满意足地拾起软剑,狞笑着走向江婳。
“哎呀呀,才认识就感情这么深厚了?别急,我这就送你们团聚……从哪里动手好呢?”
第63章 火烧地宫
江婳毫无习武根基,这会儿受了严重的内伤,根本不能动弹。剑尖从她的脚踝上空,一路掠到颈间,脚步声逐渐近了,似乎是驻军在试图破开地宫的石门。
银剑感到惋惜,这么聪慧的女子,若是能与皇后娘娘同德,便好了。
“怪就怪你生错了人家,下辈子投个好胎吧。”
她举起软剑,即将刺下的一瞬间,方才用来杀了尘的飞镖落在了自己后脑。
银剑惊愕地转过身,牙关“咯咯”作响。了尘仰着倚在石壁上,蔑视着她笑得畅快:“很讶异?难不成你替蓝氏卖命这么些年,都不知晓龟息术?哦……难怪,只有最亲近的心腹,才会习得。譬如我,譬如凤仪宫里正陪着皇后的那位掌事姑姑。”
瞥见银剑情绪几近崩溃,且失了战斗的力气,了尘又补充道:“十指离心尚且有远有近,你以为自小被送到皇后身边,便是她最可靠的人了?银剑,你从被选中那日起,就是作为随时替皇后牺牲的棋子罢了!”
“你胡说,什么龟息术,你……”
迟来的不甘与怨怼生根疯长,银剑脑后血如泉涌,张开的五指在那一瞬间变得僵硬,转而软绵绵地倒在了地上。
来不及多言,了尘撑着爬起,将棺椁挪到一旁,按下里头的开关,地宫赫然出现了一条隧道。里头幽幽沉沉,没有一丝风动,静如死水。
她把江婳扶到出口边,歉疚地说:“孩子,我竟没注意到身后有人跟着,对不住你了。你如今身受重伤,能不能撑到密道外,全看天意,快走吧。”
江婳茫然道:“师太,你不和我一起走?”
“不成,我一同下去,就没人能把棺椁推回原处。他们若发觉有隧道,追了上来,我们俩都是必死无疑。私动太后遗骨,即便是我,也会被就地诛杀,遑论是你了……”
了尘稍加思索,取下江婳手中的镯子,不再管她如何请求一起走,只将人推下甬道,叮嘱道:“孩子,容国公府是太后娘娘的外祖家,也是唯一能与蓝氏抗衡的家族。一定要去找容家,替太后、替你父母报仇!”
“师太——”
江婳匍在一处竹筏上,由着它蜿蜒下滑,毫无反抗之力。眼看着离那处光亮越来越远,最后完全封闭。
了尘将棺椁归于原处,又把银剑的尸身拖了过来,满眼鄙弃地将那七宝镯子戴在她的手上。
“这样的好东西,必是宫里赏的。蠢货,你一生为皇后尽忠,到死了,却是我赏了你这份体面!”
“轰——”
石门应声而列,巨大的兵甲声在地宫中回响着。在他们走下台阶的一瞬间,只听得一声巨响,眼前炸开了一朵火红的云彩。霎时间,热浪汹涌席卷,盔甲变得灼热滚烫,冲得每个人的脸上都被烤焦了一般的疼。
紧接着,爆炸产生的浓烟和烈焰朝台阶冲去,驻军慌忙往外撤,可走在最前的根本来不及撤走。一时里,被活活烫死的、乱中被踩踏而死的、被推搡滚下台阶滚入火里的数不胜数。
地宫涌出的火照亮了半片天空,远处驻军不明所以,只见那一束红光直冲云霄,撕破夜幕。
巨响惊醒了所有嬷嬷和贵女,泽灵亦惊出一身冷汗,只以为是地龙涌动,想叫江婳起来逃命。却发觉身旁席子冷冰冰的,空空如也。
屋里仍是寒凉如水,地面也安安静静地,没有晃动。只是手中多了一份陈情信,随着目光下移,泽灵的手抖成了筛子,定格在末尾那句“若一去不回,请郡主将另一封信转交裴玄卿,江婳拜谢”。
“不……你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让我同去。江婳,你都能鼓起勇气在何姑姑面前搏一番,难道,便不能信任我一回么!”
泽灵泪如雨下,夺门而出,鞋也忘了穿。到院里,便看见地宫的上空升起火光,外边一片哀嚎。嬷嬷拦在她跟前,不耐烦地说:“回去回去,没看见外头那么乱呢!”
只瞬间,一个响亮的巴掌落在嬷嬷脸上。嬷嬷惊得合不拢嘴,捂着脸指向泽灵:“你……你敢打我?来人,给我拿下她!”
“我看谁敢!”泽灵拼命挣扎,朝贵女们怒斥:“她们不怕得罪我,只因此生都出不去。可你们别忘了,将来回了中州,我仍是郡主,是皇帝的外甥女。今日站着旁观的,来日,我一个都不会轻饶!”
她的嗓音又哀切又嘶哑,长这么大,头一回打奴才耳光、拿身份地位去欺压比她位卑的人,可她也没有旁的法子了。
一个贵女听了,咬咬牙,拉着同族庶女上前:“别愣着,郡主说的没错,你打算在这里待一辈子不成?”
有人起了头,其余人便不再呆呆地立在那。泽灵挣脱束缚,歉疚地望了众人一眼,便往地宫跑去。
山路崎岖多草,她的脚早就不知踩到了多少小刺荆棘,疼得已麻木了,只是一股劲地往那处跑。忙不迭地,踩到一块湿滑的石头,又摔了一身狼狈,往下滚落了五六步,直到撞上了一块横出来的树枝,才急急停住。
崴了脚踝,一时吃疼,怎么也爬不起来。泽灵将脸埋进臂弯间,啜泣着。
地宫里涌出的火点燃了周遭树丛,小半片山都燃烧了起来。飞禽走兽振翼逃散,灭火的驻军想披着沾了水的棉被进去,将棺椁运出来,试了好些次也没法靠近,只能无力地在远处张望,静侯这场烈火偃息。
*
江婳再睁开眼睛时,耳旁充斥着浪花声,已是一个晨光熹微的破晓。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昏睡了有多久,距离被了尘推下过去了几日。只感觉体内的伤没有得到及时救治,似乎更严重了,每呼吸一次,胸腔内的脏腑都跟着颤动般,疼得人生出一身冷汗。
口中充满腥腻的血味,唇角那些未擦拭干净的旧血痕已经凝固成痂,她一呼疼,嘴唇干裂处便被扯得再添新伤。只得随手在河里兜了一捧水,贴在唇上,慢慢将血痂化去,才能稍稍张开嘴。
江婳撑起身子打量着周围,甬道下方似乎连接着某个河流、或者说,那就是洛河的分支。她身量轻,这竹筏尚能勉强托着她一路漂流而下。但到了并入湖海时,可就说不准是否会下沉了。
继续呆在河上,休说是找容家相助,替父母报仇。便是她自己,也要殒命。
思及此,江婳扶着竹筏,慢慢坐起身,捂着心口缓了许久。
她感到庆幸,这条甬道没有衔接到洛河与太后陵山交界处。否则此刻被驻军捞起来,她根本分不清谁会救她、谁会害她,那么不要碰见任何人便是最好的。
河流上的气候不比盛京,如今到了八月底,凉得彻骨。不断有水花由边缘溅到筏面上,每一次淋水,都冷得她浑身发颤,连带着胸口处撕心裂肺般的疼。
胡乱捧了几口水喝后,江婳注意到,河流下方的丛林外笼罩了一层薄烟,像披着一层雾纱,而天空由于山和湖的辉映,并非寻常蓝或灰,而是偏碧色。
她猛然想起,曾在裴玄卿桌上的公文里看过某位大人写“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片伤心碧”。
没错,洛河往下,就是寒山关了。五郎曾提过,寒山关将守李纨本是盛京御前马步军督尉,因不愿向蓝启辰屈膝,而被后族排挤。又因拒绝了新臣的招安,陷入无人相援的境地,远遣镇守寒山关。
他对裴玄卿,不似旁人那样或拉拢、或恐惧,而是由衷觉得此人颇有能力,且不在党争之中站队。因此,到了寒山关,除了例行向皇上述职,还会偶尔给裴玄卿寄一封信,讲述自己所见所闻。
只要找到李纨,托他向裴玄卿寄一封密函,就万事无恙了!
想到这,江婳还上手试图帮助竹筏漂得快些。无奈人病弱,力道也小,折腾半刻,没觉着竹筏快多少,反倒累得自己伤处疼。索性又躺了回去,阖上眼,由着竹筏自行南下。
*
“石头娘你瞧,那前边谁家的衣裳飘下来了?”
“哎哟,周婶子,你是糊涂了吧,那是个人,大活人!”
闻言,几位在河边洗衣裳的妇人都凑了过来,朝竹筏上唤着“姑娘,醒醒”。半晌没有回应,便不知从谁家借出一枚长竿,应是将竹筏拦了下来,拨弄到河边上。
“来,搭把手!”
众人废了好大力气,才将吃了水的竹筏拖到岸上。中央躺着的女子浑身冰凉,唤不应,眼下有乌青,唇上也没有半点血色,真跟落入水里冻死的人一样。
“还是个姑娘,生得真标志。咦,她这衣裳上怎么还有血……不会死了吧!”
“胡说什么哟,这不还在喘气儿呢,就是额头烫,估摸着呀,是染了风寒,这才昏迷呢。”
风寒是能要人性命的病,妇人们不敢耽搁,手忙脚乱地将人抬着往镇子里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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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是李白写的,我在写顺着竹筏飘下,想象前边山水该是什么样的时候,突然想到这个场景。
借用一下,对不起了李太白!
第64章 驻军叛逃
“督头……”
前去查探地宫损毁状况的将士支支吾吾,埋着头,握枪的手止不住发抖。将领见状,便已知晓情况不妙,颤声问:“太后棺椁可还完好无损?”
“回督头,爆炸的冲击力太大,将棺椁整个掀翻。骸骨都……”
将领双脚一软,踉跄着被人扶住。旋即恶狠狠地推开部下,一双眼红得像与猎物鏖战了三天三夜的野兽,咆哮道:“还扶什么!太后尸骨无存,皇上怪罪下来,咱们杀头都是轻的,只怕是要株连九族!”
至此,将士们想到家中老幼、妻儿兄弟,都呜咽着抹起泪来。
“哭,哭有什么用!老子真是倒了血霉,还以为洛河驻军是个清闲差,谁能想到进去两个疯子,竟敢引爆地宫火药……”
一个年纪大些的老兵壮着胆子上前道:“督头,出了这事,横竖是一死。南楚狼子野心不是一日两日了,不如咱们……咱们投奔南楚去。”
“老东西,你自己家里头没人了,当大伙儿都是孤儿?”另位将士一拳打在他的侧脸上,牙都打落了两颗,狰狞着脸握着他的盔甲:“叛国是什么重罪,你不清楚?想死是吧,老子现在就成全你!”
那老兵被他拖着往洛河边走,无力挣扎,两行浊泪无声滑下。即将被扔进去时,将领拦在跟前。
“督头?”
“他说的,也没错。”督头松了松手腕上的皮甲,冷着脸巡视了一圈:“回去也是满门抄斩,何苦搭上自己的性命?”
督头将两人分开,缓缓道:“不想跟咱们南下的,现在就脱了军服,将刀枪扔到我脚边。”
人人心中忐忑,不敢轻易做出决定,直到一个年轻士兵眼眶湿红着走出来,丢兵褪甲,跪下给督头磕了个响头:“我娘说了,男子汉要行得正立得直。就算回去是死路一条,我也绝不叛国。多谢督头这段时日的提携,下辈子再报您大恩。”
督头扶起他,拍了拍肩以示安抚,朝众人说:“要走的,现在就走。一旦擅离皇陵驻处南下,就无可回头了。”
接连有人为少年人所触动,自愿脱离军中,回盛京请罪。一行人穿着白净的里衣,朝督头最后行了一礼,转身往家中的方向走去。
既然是将死之时,能与家中爹娘再叙话一日也好啊……
这么想着,脚下步子逐渐轻快起来,甚至有些期待回到盛京的时候。直到一支利箭由心口穿出,迟来一步的痛楚从胸前蔓延。他不可置信地回过头,喃喃道:“督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