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上的蜘蛛网、桌上厚出半根指节长的灰,无一不证明,这屋子从建了,几乎就没人住过。
阴风阵阵,泽灵情绪有些低落,默默拿帕子擦出一块干净地,好放包裹。江婳一咬牙,上前好言相求:“嬷嬷,这屋子住久了,骨头潮得疼。您慈悲心肠,可否替她换个屋?”
嬷嬷叉着腰,眉眼里明晃晃地写着“刻意”二字,故作为难地说:“那可不好办,能住人的就这么几间,你若心疼,就自己同她换去吧。”
“可方才进院子时,我明明看见朝南那一排房子都落着锁,明显没人呢。”江婳取下袖中的玉镯,挤出一抹自然的笑,央求道:“嬷嬷要打理这么多屋子的确辛苦……”
嬷嬷接过镯子掂了掂重量,又放太阳底下轻微转动,笑道:“确实是难得之物。”
江婳还以为她要松口,结果,嬷嬷敛了笑意,镯子被她像垃圾似的扔回桌上,全然不顾会不会摔碎。
“郡君,这东西在皇陵,可不管用!”
江婳还想再试,却被泽灵拉着袖子,朝她拼命摇头。她这才想起来,在路上泽灵说过,这些嬷嬷余生出不去,要钱财宝物有何用。
见她神情沮丧,嬷嬷扬着调子道:“既然你们姐妹情深,我也不好太不近人情。我看也不必换了,就二人同住吧。”
泽灵慌忙摆手:“不成,嬷嬷,我一个人住就行的。我同江婳也不算亲近,实在不必……”
“什么不亲近。”江婳打断道:“多谢嬷嬷好意,我们现在要清理屋子,灰尘太大,恐伤了您的身子,还请快些出去!”
见状,管事嬷嬷冷哼一声,带着其他人调头离去。待脚步声远了,泽灵才摇头道:“你明知道天高皇帝远,小鬼难缠,还开罪她做什么?这下连累你,也要同我一起受苦了。”
江婳坐在包袱上,转动脖子松松筋骨,满不在乎地说:“郡主还没看出来,她打定主意要磋磨咱们吗?就算谦卑讨好也换不来优待,又何必再低头。这屋里阴得跟闹鬼一样,我若不来,你夜里能睡得着么?”
嬷嬷手上是有名录的,这些同江婳一样,临时封了乡君的,都是贵族的旁支或可怜庶女。为着家族利益、为着替嫡女挡责,被推着来守灵。真要论金枝玉叶,只有泽灵郡主一人。
因此,这些嬷嬷便瞧准了,要拿她开涮。
好在此行里,她们的首要任务是守灵。分内事做好了,嬷嬷也不能无端苛责。
因着守灵,大家都不能扑粉施妆。江婳打小翻山越岭,颠簸惯了。如云的肌肤上只是沁出两片樱红,两片莹润的嘴唇仍是红嘟嘟的。可泽灵的体力到底不及她,这会儿已累得面色发白。
“郡主先歇着,还是我来打扫吧。”
然而,泽灵擦了把汗,自顾自地拿起扫帚。灰扑了一地,她边咳嗽边扫,连肺都块咳出来似的。江婳夺扫帚夺不过来,又气又笑,捂着鼻子喊:“郡主,我不拦着你清扫,可你方式不对!”
泽灵呆呆地停下手,缓过气来,才捂着胸口问,那该怎么办。江婳先拿干净帕子各自缠在面上,又去院中水井打了一桶水。
“郡主你看,先洒些水再擦,就不会扑一脸灰了。”
至于地上的,蒙着面,也没觉得多呛。
二人齐心协力,屋里灰尘和蛛网很快被清扫干净,泽灵讪笑道:“难怪你要拦着我,还真是给你帮倒忙了。”
若不是与泽灵相识甚久,江婳很难相信,这话是从一个郡主嘴里说出来的。
毕竟,在她的固有印象里,公主郡主都是安阳之列。不把身份低于自己的人当人看,更没可能让十指沾到阳春水。
才坐着歇了一小会儿,管事嬷嬷便在院里催促道:“一个个都关着门,白日睡大觉啊?所有人都出来,去佛堂学习诵经。”
“这才第一日就……”
江婳本以为,再怎么都会给人一天适应的时间。谁承想第一日就要开始干活儿,只好抱歉地同泽灵说:“早知道,便不拖着郡主打理了。累成这样,你待会儿不会支撑不住吧?”
泽灵累得说不出话,只拍拍她的手背以示宽慰。
夜里总要住人的,现在不收,就得晚上抹黑收,岂不是更糟糕。
站到院里时,管事嬷嬷瞧见二人一身的灰,皱眉道:“你们就这样去佛堂?”
“对不住了嬷嬷,收拾屋子时不得已沾上的。不若,我们现在就去换一身干净的。”
泽灵拉着江婳便往屋里走,嬷嬷在身后大呵:“站住!这么多人等着你们换,耽误了时辰,谁负责!”
没法子,二人只得憋着气,灰溜溜地回到队伍最后,跟着往佛堂去。
一路上,江婳都在想,裴玄卿从未来过太后陵,他定不知道,探望只能到外沿,不得越过驻军的活动范围。
根本见不到她呀!
不过,以裴玄卿刺杀藩王的本事,或许能有法子混进来。届时,一定要他抓上一百只老鼠,扔到管事嬷嬷房里去!
不同于中州任何一代太后,孝昭仁应当是高位者里,最坚定的人治主义者。她一生都在致力于收复南楚与西召,主张的战事不断。
正因不信神佛,所以她甚少礼佛。皇上又打心底里厌恶她,便蓄意减少了当时修建佛堂的开支。如今的佛堂,只是城隍庙的五分之一左右。连佛像都只是镀金,而非纯金打造。
难怪蓝氏后族成日嚷嚷着,要重建太后之陵。以江婳一个外人的角度看,着实寒酸。
众人跟着领头尼姑规规矩矩地跪下参拜,掌事嬷嬷忽地指着江婳和泽灵怒道:“你们俩仪容不整,冒犯佛祖和太后。罚你们今日抄双倍的经,没抄完不许吃午饭!”
“你!”江婳猛地抬头,直起身子:“方才我们要去换衣裳,分明是你说,会耽误时间,我们才没去的,现在到拿这事来作妖!师太,请您评评理。咱们既然自请来守灵,就绝不会对太后娘娘心有不诚!”
领事尼姑只管诵经,全然像没听到似的,嬷嬷嗤笑道:“你们换衣裳便会耽误时间,这说法有错么?衣冠不整面有灰土,难道不是事实?如今还敢在佛堂大肆喧哗,扰了师太诵经,罪加一等!”
话音刚落,外头便有与她年龄相仿的人,持着戒尺走了进来。
管事嬷嬷抬手,指着江婳,淡淡道:
“就从最桀骜不驯的打起吧。”
第60章 太后旧人
江婳再如何力盛,也抵不过几个嬷嬷按着,不得动弹。戒尺才落一下,背上立刻火辣辣的疼。嬷嬷手下力道又紧,衣裳贴着肌肤摩擦,痛得她立刻泪眼盈盈。
泽灵数次想阻拦,都被她们一把掀开,像扔一块抹布似的扔到一旁。她求诵经的师太,师太毫无反应,只好跪行到掌事嬷嬷面前,啜泣道:“嬷嬷,我们知错了。抄经、不许吃午膳,您说什么我们都认罚,请您不要再打了。”
“哼,若是高高扬起,轻轻放下,往后你们犯错还何惧之有?左不过打量着我会心软,求个情便是了!”
泽灵央求无果,戒尺带起的风声凌厉,每落一下,疼痛加倍。江婳的呼喊声逐渐微弱下来,她咬咬牙,只身扑到江婳背上,任由戒尺抽打在自己腰背。
“走开,你快走开!”江婳牙缝里恨恨地挤出几个字,怒视着嬷嬷:“若郡主落下什么顽疾,你就当真确认,躲在陵墓里,柔淑长公主不能寻你麻烦?”
提及“郡主”二字,师太转动佛珠的手忽地停了下来,身子一怔,转过头命众人住手。声量虽小,却坚定、不容反抗。
这下,大家都急急停手,包括管事嬷嬷在内,纵使有疑惑,却也不敢质问。
看来,在这个内陵里,师太拥有绝对的话语权。
师太托着泽灵的下巴,让她抬起头。虽因疼痛而有些扭曲,可眉眼、唇角,无一不与柔淑长公主极为相似。
而长公主,又是太后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
于师太而言,主子故去十年,若不是知晓皇帝与太后不睦、担心主子逝后无人诵祷,她早一杯鸩酒随着太后去了。
此刻,她捧着泽灵这张脸仔细端详,眼里隐约闪出泪花。
“实在是像……”
泽灵能像的人,就那么几位。再结合师太的地位,只肖一刻,江婳便猜到了身份,颤声问道:“师太可是当年寿康宫的掌事何姑姑?”
“何氏,已是前尘了。”自从认出泽灵,她的语气便有了些暖意,不再像一个冷冰冰的机器:“贫尼了尘。”
江婳颔首,客客气气唤了句“了尘师太”,却暗道:一见故人,喜上眉梢,如何了尘。前尘旧梦,这姑姑是放不下的。若我告知太后之死有疑云,她或许会出手相助。
思忖间,了尘师太又端正跪好,淡淡唤道:“周嬷嬷。”
管事嬷嬷不敢耽搁,忙躬身应道:“老奴在,师太有何吩咐?”
“她二人仪容不整,冒犯太后,该打的戒尺也打完了吧。”
管事嬷嬷不怕外头来人报复,却怕极了有权利处置她、一样终身留在此处的了尘。
“是是是,既然打了,这事便过去了。”
了尘看着佛像,言语又回到了从前那副没有生气、像一撮死灰的样子:“就这么过去了?”
这一问,不仅管事嬷嬷糊涂,江婳和泽灵也懵了。难不成,还要继续罚她们?
没等她们想多久,了尘师太开口道:“作为管事嬷嬷,手底下守灵人渎职,这失察之罪,你难辞其咎。”
周嬷嬷忙跪了下来,求饶道:“师太恕罪,老奴……老奴今日才头一回见着,日后一定严加管教,请师太开恩。”
方才还说不许求情,现在却替自己开罪。江婳刚要出声拱火,就被泽灵拦住,在她耳边低声道:“咱们安安静静地等着就好,母亲说了,何姑姑最疼她。我挨了打,绝不会草草了事!”
果不其然,了尘阖眼,面上云淡风轻:“今日饶了你,来日任谁失察,都能一带而过。来人,按住了打。两位女君挨了几下,周嬷嬷双倍领罚。”
“不要……师太,师太饶命,啊——”
“活该!”江婳低声幸灾乐祸,察觉到了尘在侧眼瞧她,便立刻规规矩矩地跪直了。
有师太在,周嬷嬷纵使再不喜欢她,也不能像今日这样明着找茬、加以为难。
方才周嬷嬷动手打得太狠,二人都疼出满脑门的汗。了尘忽地停了诵经,不悦道:“衣冠不整,如何侍奉太后。你二人且回去洗漱一番,午后再来补上。”
“是。”
走在路上,江婳松了口气,挽着泽灵的胳膊,两人边龇牙咧嘴,边对视乐呵。她突然想到:“午后再去,那岂不是没有午膳了?”
“没法子,何姑姑罚周嬷嬷,罚的是教察不善。咱们有错,她也不能明着偏袒。”末了,江婳脑中闪过一个想法,恍悟:“咱们是有午后小憩的,何姑姑让咱们避着人去,定是开小灶!”
这么开心的一蹦,又扯着身后伤处,她嘶哈着抽气,泽灵哭笑不得:“你这人,挨了打还能笑得出来?”
“没办法,挨都挨了,是哭是笑,半点加快不了它恢复速度,那我何必苦兮兮地让自己郁闷呢?”
况且,何姑姑是太后近侍,关于院首毒害一案,她或许知道很多旁人不得知的细节。
况且,何姑姑是太后近侍,关于院首毒害一案,她或许知道很多旁人不得知的细节。
这般想着,她熬似的挨到午后。这会儿大家用了午膳,都回房修正,唯了尘师太静侯在殿中。二人正欲问安,了尘却让泽灵侯在外头,要江婳独自进去。
“难不成,她是怨我不服管教,连累了郡主……”
师太有命,二人不得不从。江婳心中忐忑,战战兢兢地走了进去。
“你靠近些。”
“是……”
咫尺之间,寒光一闪,江婳被一把匕首抵到墙边,连惊叫声都未来得及发出,就被了尘扼住喉咙,不能出声。
“郎婳,你还敢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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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回来了回来了,实习捅出天大的篓子(叹气),忙着(协助倒霉的上司)挽救。
第61章 骸骨有异
大内之中,贵人身侧皆有高手侍奉,传言果然不虚。
了尘师太逼近时,周身强大的压迫力,并不输于裴玄卿。
江婳喘息困难,她很清楚地感觉到,了尘真的想杀了她,绝不是恐吓。可她……是如何一眼能认出的?
“饶……太后之死,有、异……”
“哼,垂死谎话。”了尘继续用力掐下,可很快,她便发觉,江婳的眼神并非那种困兽挣扎的恐慌,而是深深的不甘。打量着她无法从这座正殿逃出,便松了手。江婳顺着烛台滑到地上,脸上憋得通红,咳嗽了许久才好转,哽咽道:
“师太,我不敢撒谎。家父医术高超,毕生研制出的奇药无数,可没有一种是要人性命的毒药。求师太开恩,让我去验一验太后的尸骨。”
“荒唐!”了尘居高临下睥睨着她,冷哼道:“我如何得知你所言虚实,若你是为了替郎院首夫妇报仇,扰得太后亡魂不安,又该如何?”
“若尸骨无异,便说明,的确是我父母犯下重罪,当抄家灭族。我愿按律例,由师太亲自取我性命。”
她言辞镇定有据,不像是临时想出来的话语。了尘却还是不放心:“你手无缚鸡之力,我现在亦可取你性命。”
“诚然,师太功力高深,若要我死,我非死不可。”江婳正身,合手一拜:“我知道,您与太后感情深厚,不想惊扰她老人家的遗骨。可比起亡魂安宁,难道揪出真正的凶手,不是更为重要吗?”
“你今日杀了我,余生日日替太后祝祷。若有一时片刻起疑,届时再后悔没有追查到底,就无可挽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