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怜惜孤儿,却不曾怜惜过我。”
重仙浑浊的眼里流出泪:“老奴……对不起殿下。”
“先生授他千变万化易容之术,也教了我剑术,并非对我不起。只是他毒杀我的亲母,陷我于两难境地,我是不会放过他的。”
“殿下可曾想过,他的亲母,也是因皇后娘娘而死呢?”重仙有气无力,但一双眼睛炯炯有神,颇有回光返照之象,“帝王家,原本就没有那么多孰是孰非,你欠他,他欠你,早就说不清了。倘若他以后能够明白这个道理,不与殿下作对,还望殿下能放他一条生路,我见这孩子,虽心术不正,可也着实可怜。”
“望殿下答应我。”
承煜哽咽:“师父,我不明白。”
“殿下长大了,自会明白。”重仙长叹一声,“当有一个人来向殿下讨命时,殿下当时的心境,便是老朽如今的心境,冤冤相报何时了,拿起容易,放下却难。”
说罢,重仙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油纸伞滚落在地,锦衣的少年在瓢泼大雨中伫立良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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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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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阿沐&承煜
“我曾爱过一个人,
我和他在天真烂漫的年纪相识,在金戈铁马的战场上定情,
可是后来,人会慢慢长大,我也输得一败涂地。”
“那如果再来一世呢?”
“再来一世?”
“嗯,太平盛世。”
……
将军府中百花开遍,花团中横着一张玉榻,女子在榻上盘腿而坐,手中正擦拭着一柄短剑。
邱栉老远走过来,啧声道:“瞧妹妹这模样,相亲流水宴不如转为比武场,岂不更好?”
剑光映着女子的眼睛,总算擦拭干净。
她似是哼了一声,笑道:“爹爹怕是担心,若设成比武相亲,我要当他一辈子的大闺女了。”
邱栉微微一笑:“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阿沐,你不要太过骄傲。”
“那哥呢,什么时候给我娶回一位嫂子?”阿沐叹声说,“长子尚未成家,爹爹倒先操心起我这个幺女了,没天理啊。”
邱栉脸红道:“我常年行军在外,成家……成家,成不得家,倘若因为我而累了你,才是更大的没天理。”
二人正说着,丫鬟绿柳绕到近前:“客人早就到了,将军让大少爷来唤您,等了半天总也不见人,小姐快去吧,再不去,将军就要罚小姐抄书了。”
闻说抄书,阿沐撂下了剑,边穿鞋边说:“什么客人,劳动我爹大驾?”
柳绿:“挺俊的一位公子,身份也定然高贵,将军见了他的面,都要行礼。”
邱栉点点头,幸灾乐祸地看着阿沐慌里慌张的背影。
一路急奔,许是跑得太急了,一时间竟没刹住闸,猛地绊倒在门槛上。阿沐心里轰然一响,完了完了,这下书是抄定了。
钝痛感不曾来临,头顶先传来一声轻笑。
“素昧平生,小姐何至于如此投怀送抱?”
阿沐愣了半响,那公子笑了笑,还未等她回过神来便已松开了手。阿沐跌坐在地,鞋子摔丢了一只,整个人狼狈不堪。
俊美公子大发善心,为她拾起落在门前的绣鞋,蹲下身,端起她的玉足,不紧不慢地套了上去。
他这个人,身份尊贵,服侍人穿鞋还是平生第一次。女子却满脸晕红,仿佛和他结下深仇大恨,他觉得甚是有趣。
“你你你!”阿沐脸色涨红,一脚踹了过去。
公子轻轻避开,反握住玉足。
阿沐正在气头,不管不顾伸手便挠,公子不防备,脸颊上被抓破一道口子,血珠渗出如玉的肌肤,公子微微惊讶。
阿沐趁机蹬鞋站起身,怀抱着说:“我才不管你是什么大人物,进了我将军府,就不许对我无礼。既然你对我无礼在先,那我误伤了你也没什么,只要你不向我阿爹告状,我就不计较。”
此言一出,公子更觉得好笑,他道:“你横冲直撞跑进来,我扶你一把也是无礼么?”
“可你又把我扔下了!”
公子怔然,点头说:“那确然是在下无礼了。”
等等,这么说好像她想让他多抱一会似的,阿沐忽觉不对,刚要解释,邱将军从门外边走了进来,他看到公子脸上的伤痕,不禁大惊失色:“是哪个宵小伤了殿下?”
“不碍事。”公子道。
邱若云寒若九天的目光移到自家女儿的身上:“阿沐……”
“不是我不是我,真的不是我,”阿沐心虚地指了指公子,“不信,爹爹你问他。”
公子:“不碍事,我自己不小心擦到的。”
见伤势不重,邱若云便不再挂心,转而训斥女儿:“没大没小,平日在家也就算了,来了客人居然还敢这样,我看你是又想抄书了,这位是太子殿下,还不上前见过。”
阿沐眨眨眼睛:“太子殿下?”
公子权当她行了礼,回礼道:“邱小姐。”
阿沐眼一亮,前仇旧怨顷刻间消散,她眼眸一亮:“我听说太子殿下剑术非凡,在江湖尚很是有名,叫什么‘天下第一剑’,我甚是倾慕,可否比试一二?”
邱若云闻之,脸色一会青一会白,打岔道:“臭丫头,不好好见礼,殿下不责怪也就罢了,居然口出狂言要和殿下比武,你是要气死我!”
“将军,无妨。”他含笑,“承煜在宫中烦闷许久,来贵府有邱小姐作伴,甚好。小姐想与我比试倒也容易,只是要先为我做一件事?”
阿沐好奇道:“你是太子殿下,有什么事需要我这个小女子去为你做的?”
“也没什么,只是想让邱小姐带我在京城中逛上一逛。闷久了,想讨个趣味。”
好呀,拿姑奶奶打趣来了。
阿沐不动声色,“一言为定,咱们走吧!”说着拉住他的腕臂,“爹,阿沐告退啦。”
邱若云见她风风火火,未免有些担心她惹恼了太子。
这场相亲宴本是陛下授意,他的心里全然没想高攀这门亲事,东宫波云诡谲,而他只想给女儿找一门不高不低,安稳点的婚事,哪怕新郎官入赘也成。
太子承煜善名远扬,大抵也不会和一个姑娘家过不去,想到此处,邱若云便又放下了心。
刚出门,承煜甩开了阿沐的手。长廊短窄,二人的距离靠得很近,龙涎香的气味在他四周飘浮,阿沐阿嚏一声,说:“东宫,很闷么?”
“十几年来我早已习惯,只是于你这欢脱的性子来说,怕是会很闷。”
“是这样啊。”阿沐耸耸肩,“其实将军府也没什么好玩的东西,外面才好玩哩,我呀,从小就渴望做一名江湖游侠,行侠仗义自由自在多好呀。”
阿沐转头,冲他一笑,却发觉他在看自己,不禁问:“你看我干嘛?”
承煜道:“不干嘛,你鼻子上蹭了一点灰,有点像小狗。”
“……”阿沐擦了下鼻头,低骂道,“要不是你胎投得好,我现在就想和你打一架。”
承煜冷冷道:“彼此彼此,要不是你胎投得也不错,早就被内监拖出去挨板子了。”
好一个东宫太子,白瞎了一张好看的脸,说话着实欠揍!
阿沐恨得牙根痒痒,却又无可奈何。
她憋着气带承煜换了一身便服,她一袭鸦青色男衣,眉眼间甚是飒爽,待见承煜从屏风后走出来,她呆了呆,果然啊,皮囊生得好,裹着麻袋也像宝。
承煜挑眉说:“看我干嘛?”
“不干嘛,你换了这身衣服,有点像小猪。”
承煜失笑:“我竟不知,将军府的小姐喜欢把人比作畜生。”
“彼此彼此,还不是跟你学的,略略略!”
似曾相识的对话并没有让两个人把手言欢,反而更加争锋相对。
走在街上,阿沐悄悄道:“喂,你说咱们会不会遇到强盗啊?”
承煜用怪异的目光看着她腰间沉甸甸的钱袋:“我只知道你今日做定了散财童子。”
阿沐嘿嘿一笑:“你懂什么,这才好玩呢,等小偷一来,我立马把他绳之以法,让他常常我邱家阿沐的厉害。”
“阿沐?果真是属木头的。”
阿沐为自己的计划感到兴高采烈,没有听清:“你说什么?”
“我说,你的主意好,只不过钱袋丢了,你抓不到窃贼,可不要来找我哭。”
“切,谁哭谁王八。”
“我就说你偏爱畜生。”说罢,承煜加快了步伐,朝前走去。
阿沐心道,什么人嘛,一句话都谈不来。
“这位公子请留步。”
阿沐被叫住,停了下来,望着面前如花似玉的美人,不由得心神荡漾,压粗了嗓子说:“不知姑娘何事?”
美人正欲说话,忽然人潮涌动,撞进了她的怀中,阿沐顺势将美人搀扶住:“姑娘小心。”
“多谢公子,我想请问琉璃坊如何走?”
为美人指路完毕,阿沐悠哉悠哉地走着,忽见承煜在拐角处等自己。青年的身影被温和的日头拉的斜长,面庞的轮廓在地上烫出个影来,煞是好看。
“散财童子回来了。”承煜调侃。
“不愧是你,一说话就欠揍,我是英雄救美好嘛,人家姑娘一定是见我英俊潇洒才来找我的,不然她怎么不问你啊。”
“见你蠢呗。”
阿沐咬牙:“殿——下。”
承煜含笑:“别叫,你家殿下在呢,瞧瞧,你的钱还在不在了?”
“我的钱?”阿沐双手一摸,空空如也,“我的钱,我的钱去哪了,难不成方才——哈,居然是个女贼!”
阿沐盯着承煜:“你方才是不是看到她偷我的钱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承煜懒懒道:“你英雄救美正在兴头上,我何苦抢你风头?”
“江湖不止英雄救美,其实还有两肋插刀。”
“蠢物才刀插两肋,”承煜眼波一转,“不过,你若是说自己是小王八,你家殿下倒也不介意帮你把钱袋子找回来。”
“别瞧不起人了!”阿沐勒紧裤腰带,“方才我不过是一是大意,才中了妖女的道,等我找到了她……”
“人海茫茫,等你找到她,我也要饿死了。”承煜拍了拍她头顶的呆毛,说,“爷带你找乐子去。”
“找、乐、子啊啊啊你不会是要去,真看不出来,太子殿下温润如玉的外表之下居然保藏兽心!”
承煜挑挑眉:“去,不去?”
阿沐目露精光,攥住他的袖子:“小的听殿下差遣。”
……
雪花盖过宫阙,冷清清的皇宫中传来一声婴儿的哭啼,婆子大喜:“是个小皇子!”
殿外,年轻的皇帝已两鬓染霜,据说是因为一名女子。皇帝倾心于她,不知何故,却不能相守,离了那女子的第一夜,皇帝便生出一根银白的发,自此之后,如同抽丝拨茧般抽干了力气,人也变得沧桑异常。
承煜嗽了两声,却不接襁褓中的婴儿,还是萧长雪抱了过来,盯着孩子看道:“这孩子,还是像九王爷些,以后也是个狠角色。你留丽妃至今,是为了这个孩子罢。”
这时,里边的婆子跑出来大哭:“皇上,快去看一眼娘娘吧,娘娘失血过多,像是要不行了。”
萧长雪一愣,劝道:“丽妃好歹为皇家绵延了子嗣,人之将死,你就去看一看吧。”
承煜沉默一瞬,掀袍而入。
他从不是心怀良善之辈,不然,如何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成就如今的帝王大业,他只是想去看看,深宫之中为数不多与那女子有关联的人。
门边,人影摇晃。
丽妃一脸病态,见他来了,又是惊又是喜,最后哀愁道:“你终于来了,陛下。”
“当年若不是你擅自为朕招揽后宫,阿沐她怎么会误会,又怎么会葬身青水!若不是你怀了孩子,朕早该送你去见她了。”承煜骨节青白,犹如他铁青的面色。
榻上的人只是冷笑,声嘶力竭的冷笑。
她从幼时爱慕的男子,从未将他放在过心上,可笑的是,她到死才看清了。
她笑累了,抽着气说:“陛下,您错了,大错特错,害你们夫妻不能白首的人不是我,而是您啊。想当年,邱家阿沐意气风发孰人不知,她死的时候,意冷心灰满心怨忿,湖水有冷她的心就有多冷,陛下,您好好想想罢,是你负了她。”
“是朕……负了她。”承煜喃喃。
他找了整整三个月,才找到了那片名为青水的圣地,他看到了白玉亭,看到了亭中琴,也看到被打捞上来少女,尸体被泡得看不清模样,几条红鲤围着她不肯走,又飞来几只鸟,衔着南方的春花。
承煜眼下一湿,握紧的拳头忍不住松了。
丽妃深深地望着近前的九五之尊,心头忽然涌起怜悯:“没想到啊,你这般冷情之人,居然还对她念念不忘。可惜,她在世时,从不觉得帝王会有真心。”
丽妃说着说着,身子倒了下去。
丽妃与失势的九王暗结珠胎,心中忧心不已,生怕有一日承煜会把自己和腹中的胎儿一同除去,本就虚弱的身子雪上加霜,生了胎儿,便没了再活下去的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