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煊实在不理解女儿家这种将名声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想法,分明倾慕于他,还特意跑到醉春园来偷偷看他,却又怕他轻薄她?
纪煊于是直言道:“你我今日既然定情,改日本王自当遣媒人上冯府,明媒正娶将五娘你迎入豫王府,做本王的王妃!”
他头一回向女子求亲,她却瞪大眼睛不敢相信,还惶恐地拒绝了他?
所幸她只是觉得自己身份低微配不上他,纪煊便将佛珠褪下,牵起她的手,却发现她手上满是薄茧,他微有讶异,看来她确实十分喜欢雕刻。
他将佛珠戴到她的手腕上,安抚她他择王妃,不拘身份。
她几番推辞,最后终于接受了。临走前,他让她帮他将那菩萨玉佩挂在他腰间,她羞涩地应了,他则趁机闻了闻她发间的香气。
毕竟,按照时下的规矩,他一旦下了聘,直到成婚,他可能都没机会再见到她了。
纪煊派了侍卫护送她回去,后来侍卫回禀说,她和丫鬟汇合后就打发了他回来,他一路暗中跟随,确定她平安进了冯府才回来。
听了侍卫的回禀,纪煊最后一点疑心也打消了。既然她确实是冯家的千金,那他择日便让媒人上门去提亲。
后来,他确实遣了媒人上门,纳采、问名、纳吉、纳征,甚至还请皇兄下了一道赐婚圣旨好给她无上荣耀,可直到请期之前,他才意外得知她不是冯五娘,而是冯家庶女冯七娘!
可那时一切都晚了,他恼恨她的欺骗,也愤怒潘氏和冯五娘的刻意隐瞒,便暗示潘氏将她作为冯五娘的媵妾陪嫁到豫王府,还特意将大婚之日定在了她十六岁生辰那日。
再后来,新婚之夜,他进了她的院子,亲口告诉她,成为媵妾,是她胆敢欺骗他的代价!从那以后,她看他的眼神里,便只剩下怨恨……
正沉浸在回忆里,院外突然传来脚步声,纪煊忙又隐入黑暗中,只见先前离开的那个圆脸小丫鬟急匆匆地跑了进来,大喊道:“小姐,三少爷刚才回来被老爷发现了,正要动家法呢!小姐,你快去救救三少爷!”
房中,冯堇手中的如意观音玉佩刚好刻完,只差用砂纸打磨抛光,听到珍儿的喊声,她忙将玉佩放下,提起裙摆匆匆走了出去,带着珍儿快步往正院去。
两人离开后,纪煊没有立即跟上去,而是先进了屋子,看到桌上雕刻好的如意观音玉佩,虽还未打磨抛光,他却一眼看出来,她的雕工,竟比前世他去边关带兵打仗前更精进了,且这块玉佩上的如意观音看起来,似乎多了一分神性。
纪煊本来还不确定阿堇是不是像他一样重生回来了,看到这块玉佩后,便十分确定她也重生了。
毕竟前世的时候,他是看着她的雕工一点点进步的。
旁的女子困在后院通常会做些刺绣打发日子,她却是一门心思地雕刻各式佛像物件。
只不过,她以为她雕刻出来的佛像玉佩吊坠都被送到了苏氏珠宝行去卖,却不知她雕刻的每一样佛像物件都到了他的手中。
他本意只是不想让她亲手雕刻之物流落在外,被别的男人拿在手中把玩。
可当她在他的书房偶然发现那一大箱子佛像玉雕时,却彻底崩溃了。
先前她再怨恨他,他再欺负她,她都不曾那样崩溃过。
可偏偏那一回,她先是歇斯底里地骂他打他,接着又嚎啕大哭,几欲昏厥。
他当时不明白她为何会崩溃,很久以后他才想明白,对于被困在豫王府后院的她而言,那些由她雕刻好拿出去售卖的佛像物件,是她和外界的唯一联系,是她心中唯一的憧憬与坚持。
而他,将她这唯一的憧憬给斩没了。
冯堇并不知道在她离开后,有人登堂入室进了她的闺房,她赶到正院时,就看到父亲正拿着软鞭狠狠抽打趴在长凳上的三哥。
她心下一抽,正要上前求情,就想起前世三哥犯下的诸多混账事,想到他最后死在流放路上无人收尸,便生生忍住了,只站在一旁没有说话。
“我打死你这个逆子,让你不听话,让你去听曲儿,让你去厮混……”
冯兴纶边打边骂,只是到底年纪大了又疏于锻炼,还没打上几鞭手下就没劲儿了,鞭子打下去这逆子连个声儿都不叫,还搁那儿笑,以为给他挠痒痒呢!
一想到三郎这个逆子趁他出京办差就跑去勾栏瓦舍厮混,冯兴纶就气不打一处来,心想这次绝不能轻饶了他,便直接把鞭子递给大郎,吩咐道:“昌毅,你来打,给我打足五十鞭,好好教训教训你三弟!”
冯昌毅点点头接过鞭子,板着脸走到长凳边,一扬鞭子便要狠狠抽下去。
“大哥!大哥我错了,大哥你下手可得轻点……”冯昌桦见大哥上来就打,吓得直嚷嚷。
冯兴纶见这逆子终于知道怕了,心下得意,本来对大郎弃文从武颇为不满,现下却觉得甚好,起码有一把子力气能教训弟弟。
见大郎鞭子停在半空,冯兴纶忙命令道:“别听他嚷嚷,快打,狠狠地打!”
第七章
冯昌毅闻言手中的鞭子便狠狠地落了下去,冯昌桦当即惨叫一声,大喊道:“爹,爹我错了,爹,还是你来打吧……”
冯兴纶哼哼两声,没搭理他。
不远处,冯堇看着大哥一鞭一鞭落下去,每一鞭都伴随着轻微的破空声和三哥越来越惨烈的叫声,可想而知大哥的力气有多大。
大哥天生神力,自幼习武,身形高大魁梧,如今在右金吾卫任正六品虎贲郎将,他若是下狠手,别说五十鞭,十鞭子下去,就能让三哥十天半月都下不了床。
冯堇看到三哥脸都痛变形了,心有不忍,很想上前求情,可转念一想,比起将来客死异乡,眼下多挨几鞭,多卧床几日又算得了什么?
冯堇忍下了,她身后的珍儿却看不下去了,扯了扯她的衣服,想让她去求情阻拦。
她狠下心来,没有理会,只微垂下眼,不去看三哥被打的惨烈场景,心下默默数着,想着等到了三十鞭再上前求情,总不能真的让大哥打足五十鞭,那样三哥怕是不死也瘫了。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几鞭之后,虽仍有鞭子落下的破空声,打在三哥身上的声音却仿佛小了一些,难道大哥暗中收了力道?
前十鞭时,三哥越叫越大声,十鞭之后,三哥有气无力只剩哀嚎声了,二十鞭之后,三哥渐渐没了声息,似是痛晕过去了。
冯堇强忍着冲动,数到第二十八鞭时,父亲却先出声制止了。
“怎么没声儿了?快,快停下,别真把三郎打坏了。”冯兴纶上前触了触三郎的鼻息,见气息微弱,断断续续的,他面上一慌,忙让人将三郎抬回院子,速请郎中来医治。
冯堇见父亲面色慌张,也担心三哥真被打坏了,连忙跟着去了三哥的院子。
冯昌毅一路指挥着下人将三弟抬回他自己的院子,再放到床上趴好,一扭头见七妹也跟了上来,还满脸忧色,便安抚了句:“七妹放心,我下手有分寸,不会有事。”
冯堇看着三哥衣袍上沁出的大片血迹,怎么可能放心?但大哥为人正直坦荡,他既这么说了,应当不会有性命之险。
“多谢大哥留手,这么晚了,扰了大哥休息,实在抱歉。三哥这里有我照顾,大哥快回去歇着吧。”
“无妨,等郎中过来看过,我再回去。”冯昌毅说完在桌边坐下,耐心等待郎中到来。
冯堇只好到桌边陪坐,又给大哥倒了杯茶递过去。
冯昌毅接过茶喝了一口放下,见冯堇神色郁郁,便道:“父亲也是为了三弟好,希望三弟能够改过自新。”
冯堇有些讶异,大哥素来沉默寡言,通常一个月下来和她说不到三句话,今晚怎么突然话多了起来?难道是怕她因为今天的事对父亲心有芥蒂?
“我明白,三哥这次的确不对,父亲罚他是应该的。”
冯昌毅见她不似有怨恨的样子,便闭上嘴不再多说,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
七妹快十岁才被接回冯府,对府中众人都很疏离,唯独对三弟亲厚,此前还帮三弟遮掩了几次,因她心思敏感,他怕她多想便没有拆穿她。
今晚她却非但没有帮三弟遮掩,在他鞭打三弟时,还能忍住没有开口求情,看来是终于想通了。
冯堇正着急郎中什么时候能请来,就听见大哥又出声了。
“明日去宣平侯府,凡事跟着你五姐,谨慎而行。”冯昌毅提点道。
冯堇抬头看向今晚有些异常多话的大哥,不由怀疑自己的记忆是不是出了错,难道大哥并非沉默寡言之人?
这个念头让冯堇觉得有些好笑,她的记忆应当是没出错的,毕竟前世出嫁前夕,大哥帮她出逃时,也依旧是惜字如金,没说一句多余的废话。
他今晚跟她多说了几句话,应该只是好心罢了。
“多谢大哥提点,明日我会小心行事,不会给冯府丢脸。”冯堇感激道,本以为这场对话该到此为止了,谁知大哥竟又开口了。
“七妹说话行事素来谨慎沉稳,我是放心的,不像你六姐……”
冯堇见大哥说到一半就停下,心下疑惑,但仔细一琢磨便明白了,他说她谨慎沉稳不似六姐,不就是在说六姐不够谨慎沉稳吗?
想到大哥素来对弟弟妹妹们能关照就关照,颇有长兄的样子,便猜到他这话的意思是,想让她明日看着些六姐,别让六姐在宣平侯府出丑。
前世冯堇没去宣平侯府,对宣平侯府发生了什么也并不怎么关注,只从六姐回来后大病了一场、和五姐偶尔透出来的只言片语里猜到,六姐在宣平侯府应该是出了丑的。
看来大哥对六姐的性子颇为了解,才会事先提点她看着些六姐。
只是他为何不去同五姐说这些?又或者直接叮嘱六姐谨慎行事?
冯堇转念一想便明白了,五姐和六姐素来不对付,怕是巴不得六姐出丑,又怎会愿意看着六姐?
至于六姐那性子,即便大哥当面叮嘱了怕也没用。
一想到六姐那和朱姨娘同出一辙的性子,冯堇就有些头疼,且六姐费尽心思要去宣平侯府,为的不就是觅个好夫婿么?她如何能管得了?
这种棘手的事,冯堇本不想沾染的,但想到前世大哥在她出嫁前夕走投无路时助她出逃,尽管后来她又被潘氏派人抓了回去,但这份恩情她不得不报。
“大哥放心,明日我和六姐都会跟着五姐,小心行事的。”冯堇于是应了下来。
冯昌毅点点头,七妹果然聪慧,一点就透,有她看着,就不怕六妹明日胡乱行事了。
两人相坐无言,好在没一会儿成章带着郎中匆匆赶了进来。
成章是三哥身边的小厮,算算时间,他应该是在三哥刚被动家法时就去请郎中了,倒还算机灵。
见郎中给三哥看过说都是皮肉伤没有大碍,冯堇才放下心来,避到外间去,让郎中给三哥处理伤口。
等郎中上完药开好方子离开,大哥也跟着离开了,冯堇这才回到内间。
见三哥依旧昏迷着,身上透着药味儿都遮不住的血腥气,冯堇既心疼又内疚,想到前世他客死异乡无人收尸的凄惨境地,便难受得直落泪。
好在重活一世,这一世,无论如何,她都不会再让他步入歧途……
正想着日后该怎么规劝三哥走正途,就听见床头传来一句“大哥走了吗?”
冯堇忙拿帕子擦了擦眼泪,看向床头,见三哥竟然不知何时醒了,正眯着眼睛小心张望着,似是生怕大哥还在房间里。
“大哥已经走了,三哥你现在觉得怎么样?还痛吗?”冯堇关心道。
冯昌桦一副松了口气的模样,这才完全将眼睛睁开,一扫就发现七妹眼睛红红的,显是哭过了,便安抚道:“放心吧,你三哥我好着呢,躺几天就没事了,芝麻大点的事儿,你怎么还跟个小孩子一样哭鼻子?”
冯堇闻言很是不满:“你都被打晕了,还说是小事?”
“嗐,我那是装晕。”冯昌桦说。
“装晕?”冯堇有些傻眼,亏她还心疼了半天,他竟然一直在装晕?
“我要是不装晕,爹哪儿能那么轻易就放过我?你是不知道,大哥那鞭子打得有多疼!”不提还好,一提冯昌桦就疼得龇牙咧嘴。
“活该,大哥已经留手了,要不然,半年你都别想下床。”冯堇恨恨道。
“嘿,这世上怎么就有你这么心狠的妹子,刚才在正院不帮我求情就算了,现在还咒我半年下不了床?”冯昌桦半开玩笑道。
“你要是不去平康坊听曲儿,也惹不来今天这顿打。”冯堇说到这儿,忍不住劝道,“三哥,你以后就听父亲的,别再去……”
“行了行了,你怎么也变得跟爹一个样儿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你三哥我就这点爱好。”冯昌桦不耐烦地打断她的话。
冯堇咬了咬唇,若只是爱听曲儿,确实没什么大碍,只是人若是自制力不够,染了一个恶习,便会有第二个、第三个,直到一发不可收拾。
但他眼下显然是听不进去这些的,她再规劝也没意义。
“对了,刚才听你和大哥说话,你和六妹明天都要去宣平侯府?”冯昌桦问。
冯堇点点头,将晚膳时发生的事告诉了他。
冯昌桦摸了摸下巴,难怪潘氏突然大发善心要带两个庶女去宣平侯府赴宴,原来是朱姨娘替六妹求来的,七妹不过是捎带的。
“六妹费这么大劲儿要去宣平侯府,肯定有所图,你明天记得离她远些,别听大哥的,省得自找麻烦。”
刚才她和大哥说话虽然拐弯抹角的,但他也听明白了,她是答应了大哥明天要看管着六娘,这种事儿别说沾不到半点好处,反会惹一身骚。
冯堇也想离六姐远些,只是她已经答应了大哥,便只能尽力而为。
“三哥放心,我有分寸的。”
冯昌桦点点头,想起今晚准备打赏歌妓时才发现囊中羞涩,便厚着脸皮道:“七妹,你最近手头有富余的银子没?能不能先借三哥一点,等下月发了月钱我立马还你。”
冯堇瞥了他一眼,不用猜就知道他借银子是要做什么,且他每回借银子都说等下月发了月钱就还,可他那点月钱,拿到手没几天就能花销干净,哪儿还有余钱还她?
这几年她赚的银子,有一多半都是这么‘借’给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