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的记忆里,觉明大师年过四十,肤色微黑,脸颊干瘦,许是历经了太多的风霜,额头眼角满是细纹。
而眼前这个人,虽然一看就知奔波了一路,脸上带着淡淡的疲惫,但他神色淡然,肤色如玉,即便是烈日当头,也不见他额头冒一滴汗,更无一丝狼狈。
他高眉深目,冷白色的面庞上,一双碧蓝的眸子似汪洋大海,能容纳百川。
他的神情不喜不怒,端坐在牛车上俯视一众围观之人,目中却既无高高在上的睥睨,亦无虚假的慈悲,有的只是,平静与平等。
他容色俊美无铸,气质清冷出尘。是她两世见过的,唯一能与豫王的绝色容貌相媲美之人。
不同的是,豫王是烈火深处的红色妖莲,而他,则像是开在万丈雪山上的一朵雪莲。
然而,眼前这人看起来最多只有二十来岁,怎么会是前世那个觉明大师?哪怕他和前世的觉明大师一样,容貌有些混血,也绝不可能是同一个人。
听到周围有些人唤车上之人觉明大师,而他非但没有否认,还微微颔首示意,冯堇一时困惑极了。
重活一世,虽然许多事情都发生了变化,但至少,人没有变过。
可眼前的觉明大师,为何偏偏与前世的觉明大师长得不一样呢?难不成,眼前这位,是觉明大师年轻时的模样?觉明大师返老还童了?
但这怎么可能呢?
就算她历过一次重生,也绝不敢相信这世上有人真的能返老还童。
想来想去,最大的可能就是,眼前这位觉明大师,戴了□□。
能把□□做到这种以假乱真的程度,还做得如此俊美,冯堇满心佩服。若有机会,她也能弄来一张就好了。
许是,她的眼神太过异样,与周围那些人或虔诚或膜拜或敬畏或好奇的眼神不太一样,觉明大师竟朝她的方向看了一眼。
却也只是一眼,便收回了视线,眼神依旧如古井无波。
不远处,传来孩童的哭声,冯堇朝哭声传来的方向看了过去,见是一名五六岁的男童被挤得跌倒在地,正哭着喊娘。
牛车在男童身前缓缓停下,只见觉明大师稍稍弯腰,朝男童伸出了手。
他皓白的手腕上戴着一串菩提佛珠,随着他的动作撞击出轻微的声响,似仙乐一般,令那男童瞬间止住啼哭,转而为笑。
男童正准备抓住他的手,人群里突然冲出一名年轻妇人,抱住男童就跪到地上给觉明大师磕了个响头。
冯堇看到他的手微微一滞,接着轻轻摆了摆,牛车继续往前驶去。
冯堇心下惊奇,能令少儿止哭的,她之前也见到过一个,就是豫王,前世有一次她和豫王去逛灯会,也是遇到一个孩童走丢了摔倒在地嚎啕大哭。
当时豫王只是弯下腰朝那个孩童微微一笑,那个孩童便被吓得不敢再哭了。也不知是豫王自带吓人的气场,还是他的恶名,都已经传到了一个孩童耳中。
而这一次,眼前这位西域来的觉明大师甚至连笑都没笑,只是面色稍稍柔和了些,就令那孩童止哭为笑。
别说那个孩童了,就连她,也在觉明大师面色柔和下来的那一瞬,觉得如沐春风,极为亲切。
冯堇认识的所有人里,只有苏佑安笑起来会让人有种如沐春风之感,但苏佑安毕竟是迎来送往的商人,他的那种如沐春风,是长期锻炼下来的技能,多少带了几分功利性。
而眼前的觉明大师却不一样,他不用笑,只面色稍稍柔和些,便仿佛有一股最轻柔的春风吹过,令初春的残雪融化。
冯堇心想: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一个人,既能清冷若霜雪,又能和煦似春风?难道这便是圣僧的魔力?
第七十四章
觉明大师入京, 圣上并没有第一时间接见他,只命鸿胪寺好生招待。
大梁国力强盛,虽谈不上万朝来贺, 但每年来自西域各国, 西南诸蛮, 还有来自东方以及海路的各国, 都有不少使臣来贺。
因而,觉明大师在鸿胪寺并没有得到什么厚待。
觉明大师不以为意,直接便在鸿胪寺门口开坛讲法。
因觉明大师佛法高深,又会说大梁语,能将佛法讲得通俗入理, 而大梁佛教盛行, 很快,鸿胪寺门口就聚集起大批民众, 听觉明大师公开讲法。
鸿胪寺迫于无奈, 只好寻了城中一座已经破败没什么香火的蒲因寺,让觉明大师迁居过去。
觉明大师迁到蒲因寺后,亲自动手砍了茅草修葺屋顶,然后继续开坛讲法。
一时间,蒲因寺虽依旧破败不堪, 但香火却越来越甚,每日前往蒲因寺听法的民众越来越多。
以防万一, 鸿胪寺不得不设置限量官票, 以免聚集的人太多, 发生危险。
一时间, 蒲因寺的官票被炒到极高的价格。
京城及京郊诸家大寺院被一个外来的和尚抢了香火, 又见觉明年纪轻轻, 却被民众如此追捧,便认定觉明是个靠脸的沽名钓誉之辈。
于是,各家寺院推举出了几名公认的大师,前往蒲因寺,欲和觉明当众辨论佛法,想要揭穿其真面目。
这场佛法辩论广受关注,本就被炒到高价的蒲因寺官票,这下更是千金难求了。
冯堇亦对这场辩论很感兴趣,想要看看今生这个觉明,和前世的那个觉明大师相比,谁的佛法更精深。
只是她也清楚,这次的官票,非权贵不能拿到。
令她惊喜的是,师姐不知从何处弄来了两张票,拉着她一起去蒲因寺。
到了蒲因寺,冯堇才发现师姐弄来的这两张票,竟然还是前排,因此,她可以清楚地看到坛上的情形。
只见觉明大师依旧一身灰白麻衣,容色却比初入京那日更盛,只是简简单单地盘坐在那里,却似浑身都散发着柔白的佛光。
他神色淡然,面对一众久负盛名的大师也丝毫不惧,只平常以待。
佛法辩论很快开始,今日辩论的主题是“苦自何来”。
大梁的几位大师纷纷开口表达自己的观点。
“生老病死,人生四苦。可见苦来自人的身体。从生至死,每一个阶段,都会给人带来痛苦。”
“老衲以为,苦并非来自身体,而是来自人心,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都是心苦。心若苦,哪怕身体健康,依旧会苦。而身体若有病痛,只要心中常乐,便不会觉得苦。”
“不,依老衲看,苦其实来自人的五感,人通过眼中所见、耳中所听、脑中所想等等,认识到了苍生皆苦,便会感同身受,亦感觉到苦。”
“正德大师所言有理,正是因为这世间天灾人祸不断,造就了这世间的诸多苦难,令众生皆苦,所以,苦的源头,应当是外在的天灾人祸。”
……
听到众大师的论点,冯堇在心下暗骂他们无耻。
《中阿含经》里有言,人生八苦,即生苦、老苦、病苦、死苦、爱别离苦、怨憎会苦、求不得苦、五阴炽盛苦。
这几位大师的论点等于把这人生八苦都囊括了,还让觉明大师说什么?
若另说一苦,多半是比不上这人生八苦的。
而若附和他们的论点,就更是不辨而输了。
也就是说,现在无论觉明大师现在说什么,都等于必败了。
没想到这几个大师平日里德高望重的,真到了辩论佛法的时候,反而耍起了心眼。
老秃驴!冯堇一边暗骂,一边又替觉明大师担心,不知道他要怎么样才能化解这场困局。
正在冯堇担心时,觉明大师开口了。
“贫僧以为,诸位说得都有理。”
果然,几位大师面露得意,年纪轻轻的,就算是外来的又怎样,还不是得在他们面前做小伏低?
“不过,”觉明大师话音一转,“在贫僧看来,世间苦,多来自执着。”
“胡说,你这么说可有什么依据?”一位大师斥道。
“方才诸位说的,囊括起来,大概便是人生八苦。这八苦,每一苦,都可以用执着二字解释。譬如,老苦,身体衰老,却执着于年轻,自会觉得苦。再譬如,死苦,将死之人偏偏执着求生,活着之人却执着求死,便会觉得苦。又譬如,怨憎会,执着于怨憎之人见面,怎能不觉得苦?还有说苦来自五感的,若非执着于感受苍生之苦,便不会感到苦。至于其余几苦,也都可以用执着二字解释,诸位觉得呢?”
觉明大师不紧不慢地说完这番话后,一众大师都沉默了。
很快,坛下众人疯狂地鼓起掌来,为觉明大师高声喝彩,其中,以坐在前排的冯堇和净莲二人最激动,声音最大。
古有世尊七处征心,今有觉明八处伐苦,冯堇满心佩服!
觉明似是无意地往二女这边瞥了一眼,二人瞬时鼓掌更用力了。
“这只是小僧一家之言,让诸位大师见笑了。”觉明冲诸位大师双手合十道。
众大师见觉明胜了之后非但没有趁机奚落他们,还依旧客气有礼,便再也没有脸待下去了,当即起身纷纷离开。
而坛下众人则留下来,听觉明大师继续讲法。
讲到苦来自执着,想要不苦,就得学会放下时,有人举手问:“若放不下该怎么办?”
“既放不下,为何还会觉得苦?”觉明大师反问了句,又淡声道:“苦亦为乐,乐亦为苦,端看各人选择。”
冯堇听了似有所悟,有些事,既然选择了便不要后悔,而是争取苦中作乐。
就像她,虽然被豫王以死相逼,不得不选择终生不嫁人,心里难免有些抑郁。但既然选择了立女户,那便把立女户独自生活当做一件快乐的事情去享受,坚定地走下去。
她此时甚至觉得,豫王也该来听听觉明大师讲法,那样说不定,他就可以想通了。
觉明大师讲完便退了场,众人也纷纷散场。
一路上,师姐都抱着她的胳膊,大赞觉明大师的佛法与气度。
“以后,觉明大师便是我最崇拜的大师了。而且,他是我见过最俊美的人了,比豫王都俊呢!”净莲十分兴奋道。
连师姐这样有些天然呆的,只听了觉明大师一次讲法,便如此崇拜觉明大师,还夸赞起觉明大师的俊美来。
可以想见,很快,觉明大师不仅会被民众崇仰权贵追捧,还会成为一众京城贵女的崇拜心仪对象。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京城贵女中,就刮起了一股疯狂迷恋崇拜觉明大师的热浪,比之前倾慕豫王更大胆更奔放更广泛。
毕竟,豫王虽俊美,却满身恶名。
而觉明大师却受万众景仰,还来自西域,又是混血,自带一种神秘感。
这帮京城贵女,抢起官票来,一个比一个舍得出价。
就连师姐,也花高价抢了几次票。本还有些心疼银子,一听说官票所得收益全都会用来救济贫民,便再也不心疼了。
私库受损严重的薛华斌此刻,正对着姚嘉琅等人强烈谴责觉明大师。
“这个觉明,身为出家人,却以美□□骗无辜少女,何其可恶!”
“就是,说他沽名钓誉都是轻的,分明就是个招摇撞骗的花和尚。”姚嘉琅附和道。
“花和尚?你的意思是,他还会?”薛华斌一脸惊疑。
“那是当然,表哥,你最好把表妹看紧些,千万别让她被那个花和尚骗了心又骗身。”姚嘉琅提醒道。
薛华斌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随即狐疑地看着姚嘉琅:“你怎么又叫我表哥?还有,你这么关心华裳做什么?难不成,你想打她的主意?”
“我哪儿敢呢,表妹不是出家人么,我想打她主意也打不着啊。”姚嘉琅连忙辩解道。
薛华斌一想也是,这才放下疑心,转头撺掇豫王:“殿下这京城第一美男的名号还有那些个倾慕者都被那个外来的和尚抢了,就不打算做点什么?”
纪煊瞥了他一眼,不以为意道:“抢便抢了,又不是什么好东西,给他便是。”
薛华斌没办法,只好下了剂重药:“听华裳说,她师妹也和她一样,自听了那次佛法辩论后,很是崇拜欣赏那位觉明大师呢。”
纪煊平静的脸色陡然变了变,他怎么就忘了,这世上许多女子比男子更喜美色,而阿堇就是其中之一。他也很清楚,前世许多次,她都是被他的美色所迷。
他虽没见过这一世的觉明,却也听说过他的容色不输于他。那么,阿堇像其她贵女一样,因美色迷恋上觉明,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早知如此,他前些日子就不搜罗那两张票,借薛华斌之手,送给她和她师姐了。
他当时只是想着,那官票稀罕,佛法辩论她可能也会感兴趣,才想法子弄了两张票。
可没想到,就因为那两张票,就让她崇拜欣赏起那个觉明了。假以时日,崇拜变成迷恋,也很有可能。
纪煊一时懊悔不已,还有一种如临大敌的紧张感。之前阿堇和杨柏轩定亲他都没这么紧张过,因为他很清楚,阿堇不会真的喜欢上杨柏轩。
但这次这个觉明,就不一定了。
纪煊想了想,要让阿堇不再见到觉明,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让觉明再公开讲法。
“觉明此次来访大梁,可带了什么东西?”纪煊问。
“听说从塔希尔带了两箱子佛经还有一些佛像画。”薛华斌答。
纪煊闻言勾了勾唇,既然带了那么多佛经,那就先安心翻译佛经吧。
作者有话说:
文中佛法辩论相关内容纯属作者胡诌,请勿当真~
第七十五章
圣上接见觉明大师后, 将其封为大梁国师,并赐长明宫与其居住的消息传出后,京城一片哗然。
将一名异国僧人封为国师, 还允其住进皇宫, 大梁从未有过先例。
但受过觉明大师点化或是恩惠的百姓们, 则是欢天喜地地庆祝起来, 有这样一位国师,百姓们必将深受恩泽。
一众贵女则是既喜且忧,喜的是她们迷恋之人被封为国师,证明她们的眼光极好。忧的是,觉明大师被封为国师后, 第一个任务便是, 将带来的许多佛经典籍进行翻译,这便意味着, 短时间之内, 觉明大师不会再公开讲法了。
对贵女们来说,无法再亲眼瞻仰觉明大师的圣容,简直就是生命之痛。
与贵女们相反,冯堇却将日夜与觉明大师同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