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拿到鼻下嗅了嗅,除了长期浸染上的紫檀香,还隐隐夹杂着一股淡淡的药香。
这是什么药?藏得这么隐秘,难道是什么慢性毒.药?
一想到豫王戴了这佛珠许多年,不知沾染了多少毒性,冯堇便觉得心惊不已。
这颗药她分辨不出来,也不敢贸然找大夫问,只能等明日找到豫王,交给他去打听。
翌日,冯堇去东风楼找到豫王,将黑色药丸递给他,问:“殿下可知这是何药?”
纪煊接过药丸闻了闻,皱眉道:“这种药我从未见过,你是何处得来的?可是有人给你下药?是谁?”
冯堇这才确定,他确实不知道那串佛珠里藏了药,见他一脸紧张,她连忙道:“是我意外得来的,不知殿下可否帮忙查一下?一定要暗中打听,千万不能走漏消息让外人知道。”
纪煊见她这般谨慎,只当是她又在替国师办事,虽然不大乐意,但还是应承了下来。
隔日,冯堇再次来到东风楼,却见豫王神色极为凝重。
“怎么了?可是查清了这是何药?”冯堇忙问。
“此药名为‘夏至’,出自南疆,极为少见,服用后会使人变得十分暴躁,像是忍受不了极热的酷暑一般,而且,据说还能放大人心的欲.望,使人产生一定的幻觉。”纪煊沉声道。
冯堇听了一下子腿脚发软,她连忙扶住桌子,声音颤抖地问:“那若是没有服用,只是贴身佩戴呢?”
纪煊见她情况不太对,忙将她扶到椅子上坐下,说:“若是贴身佩戴,便等同于慢性毒.药,一日日潜移默化地让人脾气越来越暴躁,行事偏激执拗,产生轻微的幻觉,最后变成被心中欲.望操控的傀儡。”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冯堇不断呢喃。
难怪前世豫王以这串佛珠调.情时,两人总是格外激烈;
难怪豫王的脾气时而温柔,时而又暴躁到失去控制;
难怪前世刚嫁进豫王府,她总是惊恐惧怕,轻易就受人挑拨;后来被抓回豫王府,则是无法控制心中对他的恨意;
……
许多当时一闪而过觉得奇怪的地方,而今都有了解释!
“什么原来如此?这药你究竟从何处得来的?是谁用这么歹毒的药害你?”纪煊着急道。
冯堇抬眼看着他,张了张嘴,却又不知该从何开口。
纪煊看到她这副神情,心下仿佛明白了什么,原来,这药害的人不是她,而是他。难怪他得知这药的药效后,便隐隐觉得有些熟悉,现在仔细一想,脾气暴躁,偏激执拗,不正是说的他自己么?
冯堇见他似乎明白了,便从袖中取出那串佛珠递给他。
纪煊只扫了一眼,便认出这是他送她的那串小叶紫檀佛珠,且上面少了一颗佛珠。
那么,那粒药丸的由来,便很明显了。
不,不可能,纪煊不敢置信地摇了摇头,这串佛珠是皇兄特意赐给他,希望他能平心静气研习佛法修身养性的,这串佛珠里,怎么可能会藏有这般歹毒之物?
之前俞绮梅归乡,找了许久,都没有发现俞太师给她留下什么遗物。而幕后之人也一直没再出手。
他为了诱出幕后之人,故意让俞绮梅假装找到遗物,又找了两人假冒俞绮梅,三人分三路归京,故布疑阵,引人怀疑。
果然幕后之人按捺不住再次出手,这一次,他准备万全,却仍然只得到了极少的线索。
他让人顺藤摸瓜,前几日才终于查出些眉目来,原来,幕后之人,不是别人,正是他那位好皇兄。
可即便如此,他也忍了,甚至为皇兄找了借口,兴许他有什么苦衷,兴许俞太师手中有他什么把柄……
但今天,阿堇告诉他,他的好皇兄,早在他幼时赐给他的佛珠里藏了那般歹毒之药,他既惊又怒,伸手接过那串佛珠,狠狠地摔到地上。
佛珠瞬间散了一地,有几粒佛珠裂开,里面的黑色药丸滚了出来。
纪煊弯腰拾起一颗,果然与阿堇之前给他的那颗一模一样。
一旁,冯堇紧张地看着他,见他自捡起药丸后,先是沉默了一阵,接着低声笑了起来,眉梢眼角全是自嘲,笑意愈来愈癫狂,笑声听着甚至有些渗人。
冯堇明白,他对他皇兄感情深厚,如今乍然得知他皇兄从很久以前就暗中加害于他,定然十分伤心,甚至觉得崩溃。
“兴许圣上并不知情,是旁人做的也不一定。”冯堇试图安抚。
纪煊闻言止住笑,凄然地看了她一眼,问:“你知道这串佛珠的由来吗?”
冯堇被他那极度悲凄的眼神吓到了,一时说话都结巴了起来:“不、不是、御、御赐之物吗?”
第八十五章
“严格来说, 这串佛珠并非御赐之物。因为,”纪煊说着停顿了下,接着道:“皇兄将其赐予我时, 还是太子, 尚未登基。”
“什么?那殿下当年还是个孩童, 圣上就将这串佛珠送给你了?”冯堇大为惊讶, 对一个幼童下手,未免太狠毒了些。
纪煊点点头:“当年我才六岁,本是该好好进学的年纪,但我为了掩盖天生聪慧这一点,时常逃学贪玩……”
“等等, ”冯堇打断他, “殿下当时才六岁,为何就要藏拙?是谁让殿下藏拙的?”
“没有人让我那么做, ”纪煊说着自嘲一笑, “是我自己那么做的。你一定觉得很可笑对不对?”
冯堇摇摇头,她不是觉得可笑,只觉得十分不解。
纪煊想了想,回忆道:“我自记事起,父皇身体便不大好, 又要操劳国事,因而, 经常是太子皇兄陪我玩耍, 教我认字明理。因而, 皇兄于我, 不仅是兄长, 也是父亲一般的存在。”
“直到我五岁进学读书, 因为天资聪颖过目不忘,被誉为神童,又得父皇大力夸赞。我本来很得意自豪,有一日我和皇兄一起逛园子,却听到有两名宫人闲话,说我天资聪颖,又是嫡子,很有可能会取代皇兄的太子之位。”
“当时我气得要冲出去狠狠斥责那两名碎嘴宫人,却被皇兄拦住了。还安抚我说,他本就不是嫡子,这太子之位不过是暂时代我坐坐,等我长大了,便要还给我。”
“我自是不肯,他却摸着我的头笑着说,我天资聪颖,胜过他许多,将来会比他更胜任太子之位。”
“那时我才知道,我的天资聪颖,会威胁到皇兄的太子之位。于是,从那之后,我便时常逃课,做一个不学无术的顽劣皇子。”
冯堇心中微震,她没想到,豫王当时小小年纪,竟已经会为他人考虑,甚至为了不威胁到他皇兄的太子之位而藏拙。
“那后来呢?”冯堇问。
“后来,父皇见我顽劣,渐渐对我失望。我六岁时,父皇病情开始加重,宫中气氛一天比一天压抑。一日,我又听到两名宫人碎嘴,说父皇有意临终前改立我为太子。我愤怒之下,为了杀鸡儆猴,便命人将那两名宫人狠狠责打五十大板。”
“就在那两名宫人险些被打死时,皇兄出现救了他们,也狠狠责骂了我一顿。那之后,宫里宫外便出现了我小小年纪就脾气狠戾的传言,我却不以为意,因为一个残暴狠戾的皇子,就威胁不到皇兄的太子之位了。”
“皇兄听了传言后却很是不悦,先是整顿后宫抓了几个传播闲言的宫人,后又寻了这串佛珠赠予我,让我务必戴在身上,时刻谨记要心平气和宽仁待人,绝不能再做出残暴狠戾之行。”
“我表面应下,老老实实将佛珠戴在手腕上,实则并没有将皇兄的吩咐放在心里,甚至打算再做几次‘暴戾’之举,彻底落实自己的恶名。”
“我七岁时,父皇驾崩,皇兄即位。我以为我终于可以不用藏拙,可以不用再做一名暴戾的皇子,可以好好读书将来辅佐皇兄。”
“可我没想到,即便皇兄登基了,也还是有一些大臣心存妄想,想让我长大后取而代之。于是,我只能继续藏拙,继续背负恶名,直到十岁出宫立府后,才能暗中做些自己真正喜欢做的事。”
纪煊说到这儿笑了笑:“那一整座藏书阁的书,就是这么看完的。那些大臣却只以为,我是在藏书阁睡觉,因为那些书,无一不是崭新的。”
“其实这些年,还有前世和你在一起的那三年,我不是没有察觉到自己变得越来越容易动怒,脾气越来越容易失控,但我只以为是自己伪装久了便真的变成了暴躁易怒之人,因而竭力想要压制自己的脾气,但却总是压制不住。”
纪煊说到这儿脸色陡然一沉:“我从未想过,这世上竟然有一种药,可以渐渐改变一个人的脾性!更没想过,我信赖深重的皇兄,竟将这种药用在了我身上!”
“难怪,难怪,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我将佛珠赠予你之后,皇兄见我手上没了佛珠都会关心地问上一句。”
冯堇听了很是紧张:“那圣上可有再赐类似之物给你?”
能对当时才六岁的幼弟下手,可见当今圣上的仁善之名都是伪装出来的,难保他不会再对豫王下手。
“这倒没有,许是我多年佩戴这佛珠,中毒已深,即便不戴了,也无关紧要吧。”纪煊说。
冯堇松了口气,又问:“那这毒可有法子能解?”
纪煊摇了摇头:“脾性既已改变,便只能靠自己修身养性来压制了。”
冯堇想到自己前世不过与这佛珠接触短短时间,便大受影响,而豫王贴身佩戴这佛珠十余年,大多数时候仍能保持冷静,显然是他竭力压制过了,可见他心性其实足够坚韧。
且,豫王当时小小年纪就一心为皇兄考虑,不惜自毁,可见其本心纯善。因而,这些年,豫王再暴戾,也没有真正做出什么伤天害理之事来。
与豫王相反,圣上能在豫王五岁时就利用豫王对他的濡慕之情言语诱导他藏拙。在豫王六岁时,为了保住太子之位,又赠给豫王一串藏了毒的佛珠。她甚至怀疑,豫王幼时先后两次听到的闲言碎语,都是圣上刻意安排的。
圣上对豫王心思的了解,对豫王言行的操控,足见其城府之深,心思之歹毒。
不过,圣上的城府再深,她也只能在心下感叹几句,什么也做不了。眼下应该担心的,是豫王解毒一事。
“不如,以后殿下常去听国师讲经,定能心性平和不少。我这些日子侍奉在国师身边,就觉得心平气和安宁许多。”冯堇小心提议道。
纪煊看出她的小心翼翼,便道:“既这般有用,我去听听也无妨,只怕国师不甚欢迎我。”
以他对国师的了解,国师那日醒来后,定然没有忘记醉酒之后的事,否则,以国师的性子,应该会刨根问底,而不是就这般轻轻放过。
正是因为记得清清楚楚,才更要假装不记得,如此才能维持一些颜面。
冯堇见他应下,顿时开心道:“殿下放心,我回头去跟国师说一说,国师心怀慈悲,不会不欢迎殿下的。”
纪煊见她如此乐观,便也没有打击她的热情,只点了点头,又道:“这串佛珠,我会找人刻一串一模一样的给你,以免露出马脚。”
冯堇见他非但没有冲动到去找圣上算账,而是冷静地想着掩盖这件事,不由暗自佩服,能够在骤然发现被自己最信任的人背叛伤害时保持冷静,可见他养气功夫并不差。
佛珠之事既已解决,冯堇便准备告辞,长时间待在东风楼,哪怕有两间包厢做掩饰,怕也容易被人发觉。
正当冯堇准备离开时,却见刚才还脸色平静的豫王突然脸色大变,放在桌上的手都攥成了拳头,像是突然想通了什么。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喃喃道。
“殿下想到什么了?”冯堇讶异地问。
“原来压根没有什么外敌间谍,前世俞绮梅不是和外敌勾结,而是受皇兄指使,还有城外拦截我的杀手,根本不是外敌间谍,而是皇兄派来的。”纪煊说着猛地抬起头看着她,声音发颤道:“就连阿堇你,也是被皇兄害死的!而我竟然,竟然天真地以为你只是死于那些毒妇手上,却忽略了真正的幕后主使!”
冯堇听得有些迷糊,什么外敌间谍?什么城外拦截?还有,她前世不是被五姐她们害得难产而死吗?怎么又和圣上扯上了关系。
听纪煊解释了一遍,冯堇才知道,原来前世他在边关带兵打仗时,就屡次遇险,是薛华斌和卫逸洲为他挡了,因而一个断了条胳膊一个瞎了只眼睛,他当时只以为是战场凶险,如今回想起来,才觉得那几次遇险颇为奇怪,应是圣上派人混在战场暗中所为。
还有,豫王凯旋回京,在城外遭到‘外敌’埋伏,王府暗卫得了消息赶出城相救,她身边没有了护卫,五姐她们才有了可趁之机。他九死一生回到豫王府,见到她时一切都已经晚了。
他多番审讯,只审出了俞绮梅勾结外敌,估算着他快死于埋伏时,才给府中暗卫透了消息,府中空虚,王妃等人自会联手害她。他因此将她们全都杀了。
如今才知道,俞绮梅不是勾结外敌,而是受圣上指使。目的不仅是杀了他,还要杀了她腹中的孩子。
冯堇一时腿脚发软,她甚至不知道前世豫王在她身边留了暗卫保护她,也不知道前世她见到他最后一眼时他是九死一生才赶回来的,更不知道这中间竟然还藏着这么多事情。
豫王自幼就藏拙,一心为圣上,圣上为何非要置他于死地?甚至连她肚子里的孩子也不放过?且圣上身为一国之主,竟不顾国本,在战场上动手脚,对一军之帅下杀手?
冯堇满心震惊时,见豫王一脸怒气地往外冲,她连忙拦住他:“殿下这是要去做什么?”
“我要去杀了他,给你报仇!”纪煊咬牙切齿道。
第八十六章
冯堇刚才还觉得他遇事冷静, 没想到一转眼他竟如此冲动!张口便是要弑君!
“殿下先冷静些,你现在冲到宫里去,别说轻易杀不了他, 便是侥幸成了, 殿下可曾想过后果?”冯堇劝阻道。
“只要能杀了他, 哪怕朝堂震荡又如何?等太子即位, 朝堂很快就会安定下来。”纪煊沉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