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来伴——孟中得意
时间:2022-08-18 07:31:27

  她习惯了她生活的这片土地,她无法想象去另一个地方生活是什么样。而且她还对着哥嫂发了毒誓,说她绝不会高攀林宁山。

  她上一次发誓还是二十多岁的时候。婚后林宁山给她来信,前夫知道了,问她以前和林宁山干活儿的时候还做什么,她第一反应就是关你什么事,前夫气急,关我什么事,姓林的以前是不是亲你摸你了,明蕙马上说要是他亲过摸过我,我天打雷劈,要是没有,你天打雷劈。一个女人证明清白的方式很有限,赌咒发誓竟是最有用的一种。明蕙此时发现林宁山确实是个好人,他什么都没和她发生,这样她便可以理直气壮地发誓,可她宁可理不直气不壮。前夫听见明蕙这么发誓,虽然并不相信封建迷信,也有些害怕,他刚想批评明蕙搞迷信,就听见明蕙在哭,声之哀恸,他听了也觉得自己过分了,他以为明蕙是为质疑清白而哭。他安慰明蕙,说他相信明蕙和姓林的是清白的,明蕙哭得更厉害了。

  月夜模糊了人脸,明蕙觉得林宁山一定没看见她脸上的皱纹,才会忘记他们的年龄一边在她的耳边叫她的名字一边去亲她的脸。

  她有点儿不好意思,即使这里除了她,只有林宁山、云彩和藏在云彩里的月亮、她种的花和瓜果,她还是不好意思。说害羞更恰当些,但 “害羞”这两个字也让她羞,这个词好像不是形容她这个年龄的。

  她不大为衰老感到遗憾,无论外面别人怎样说她,她确实觉得现在比过去好了,在她还是少女的时候饺子和电视都是奢侈品,她所有关于外界的了解都来源于林宁山,现在她可以在院子里看欧洲的纪录片,喝着她自己做的杨梅酒,有属于她自己的房子,房子里有她喜欢的花,家具虽旧,但被她漆成了她喜欢的颜色,以后她还会有属于自己的车和小作坊。但在这一刻,一股巨大的悲伤席卷了她。她从没有比现在更认识到时间在她身上的变化,如果早几十年,她会很热情地回应他,让他知道她有多喜欢他,那时她还年轻,眼角脖子还没有皱纹,嘴唇还很饱满,可以肆无忌惮地在爱人脸上印下一个又一个只有他知道的唇印。但现在就连嘴唇,也随着岁月的流逝变薄了。眼泪落到脸上要滚过她的眼周的细纹。

  林宁山那不适合弹琴的手指落在明蕙脸上,他的手和明蕙一样有茧子,手指滑过明蕙的脸,滑过她的细纹。他不觉得这些细纹美,也不觉得它们丑,这是明蕙这些年生活的痕迹,这些痕迹和他没有一点关系,他在她的生活里缺席了许多年。他注视着她脸上的细纹,想分别是哪一年长的,这一年他又在干什么。

  明蕙闭上眼睛,眼泪并不追随她的意愿,继续往下淌,她拿自己没办法,起身去洗脸。林宁山拉住了她的手,问她:“你是不是嫌我老了?其实也没那么老。”

  明蕙偏过脸,“你不老。”

  当他的头搁在她的肩膀上,在她的耳边一遍遍叫着她的名字,明蕙觉得自己也没那么老。他的热情增添了她的自信,也让她有点儿惊慌无措,她不知道怎么回应他。她六十了,结过两次婚,但说实话,她并没有什么跟人亲密的经验,三十之后她就跟老曾彻底分居了,之前也是千篇一律的。她的两次婚姻都是条件合适就结婚了,不出意外也不会离婚,男的并不需要在这种事上讨好她,因为没必要。

  院子里的花香扑进明蕙的鼻子,明蕙吸了一口气,以使她的声音平稳些:“我想休息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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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一起吧, 咱们晚上说说话。”林宁山怕她疑虑,又补充了一句,“只是说说话。”

  因为林宁山补充的这一句, 明蕙不得不答应了。如果不答应,显得好像她怕林宁山对她做说话以外的事情。她都六十岁了, 这种担心未免有点儿可笑。而且, 她真的一点儿都不担心。

  明蕙本来是背对着林宁山, 林宁山说他想面对着她说话,她就翻了一个身。其实灯关了, 背对着和面对着都看不见。林宁山的手指抚过明蕙的脸,从眼睛到鼻子嘴巴。

  现在的明蕙脸比他记忆里的要白一些, 尤其比夏天的她白许多,还是少女的明蕙一到夏天就把脸晒得红红的,而她的下半截脖子很白, 有时她太热了, 在地边休息的时候, 她会把衬衫扣子解开两粒,那时的她穿一件很老式的胸衣, 弯腰的时候,里面的东西一跳一跳的,他的心也因此跟着跳, 这时他会提醒明蕙,把扣子都系好, 省得晒黑了。明蕙听了,马上去系扣子, 系完第一个扣子, 许是意识到不好意思, 背过身去系另一颗。明蕙结婚后,当他再回想这一幕,他想如果自己当初如果和明蕙什么都发生了,她便不会这么早嫁人。他甚至不能把这归结于造化弄人,因为他本可以改变。他从来都不是个错不起的人,只有在这件事上想了一遍又一遍如果,他自始至终没有勇气去看明蕙的丈夫到底是什么人。他一辈子遗憾的从来不是已经发生的,而是未曾发生的。

  林宁山并没有把他当初的悔意讲给明蕙听,只是一遍遍用手指描摹着明蕙的轮廓。之前有过的嫉妒、后悔都比不上对“还来得及”的庆幸。

  明蕙闭着眼,什么都没有去想,从来没有人这么抚摸过她。她自己都没有,她很知道自己身体的长处,这是一个裁缝的必修,所以当她的前夫指出她身体的缺点时,她会纠正他的错误。但他说她的身体和她的脾气一样硬时,她却没有反驳。身旁有人时,她总会带着点儿防备。

  这样温柔的抚摸是她有记忆以来第一次,仿佛她是个还在襁褓的婴孩。她忘记了一切,身体仿佛经历了两个季节,从冬到春,溪水刚解冻,静静地在她身体里淌着。她想起以前,河水刚刚解冻,水很凉,她和林宁山卷起裤腿光着脚涉水过河,水浸过她的小腿,林宁山跟在她的后面,偶尔会踩到她的脚后跟。

  因为林宁山说的话毫无新意,只是一遍一遍地重复他喜欢她,明蕙便背过身去。林宁山在她耳边说:“睡吧。”于是整个房间就彻底地寂静了,间或从后窗传来风吹树叶的声音,偶尔也有蝉鸣,蝉求偶的声音听起来像催眠曲,过了会儿,明蕙便睡着了。她做了个梦,梦里有很多云,轻飘飘的,让人想在上面打一个又一个滚儿。

  明蕙醒来时,她身上的衣服保持着原样,昨天到这个房间,她没穿睡衣,而是穿了件长连衣裙。林宁山不在她的身旁,她回忆起昨夜的情景,她不认为他的抚摸是因为她的身体对他有吸引力,那更像是对昔日故人的一点怜惜,仿佛要用手掌抚平她心上多年积存的皱褶,那些皱褶每一处都难以言说。他和她都知道,语言是无法安慰一个人的,所以他没说过一次惋惜的话。她感激他,因为他没说出口的安慰。在这个时代,他喜欢她,她也喜欢他,两个彼此喜欢的人有了一点肢体接触,是很正常的,不需要有任何名分。

  明蕙摸了摸自己的脸,年龄的增长并非全无益处,至少不会让她的脸发红发烫。她理理头发,从里屋出来,见到林宁山,她很平静地跟问他早上想吃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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