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海颂礼——浮瑾
时间:2022-08-18 07:34:55

  空气中寂静, 只余下气息声, 没有人说话。他很安静地凝视着她, 用视线一寸寸描摹她干净的轮廓。
  时笺只感觉到相触的指尖有温度, 其他地方的空气都是冷的。好半天才听他启唇:“阿午帮我把机器升起来。”
  “想坐起来看看你。”他说。
  这是一张自动升降床, 上半部分能够调整向上提起。时笺依他所言,小心翼翼地去研究操作按钮,但因为心急,试探中略显出一丝笨拙。
  “慢慢来,不着急。”宋淮礼低声。
  床铺上半部分逐渐形成一种仰卧的倾斜角度,不至于完全呈坐姿却能够让他更方便与她对视。
  时笺又坐回床头边的原位,她抿唇瞥过他放在被褥上的右手,距离变远了。心脏瞬间空落落,像一张缩水皱掉的白纸,她指尖蜷缩,有点拘谨地将掌心撑在膝盖上,咬唇不知该如何。
  “那个,”突然想起什么,时笺一下子又起身,很是无措道,“刚才忘记问了,你渴不渴?想不想喝点水?”
  宋淮礼那双琥珀色的眼眸望着她,点点头,说好。
  时笺将刚才倒满热水的保温瓶递给他,待他喝完又放在一旁。
  她有些过于担忧,总是全神贯注盯着他一举一动,生怕哪里出了什么问题。
  他凝视她须臾,喊她名字:“阿午。”
  时笺:“嗯?”
  宋淮礼笑了:“别那么紧张,我又不是玻璃做的。”
  笑的同时将左手也轻微抬起来,将指节缓慢弯曲又伸直,示意自己也能够掌控,没有她想象中那么吃力。
  时笺倏忽怔住。
  哪怕完成升降床铺这样简单的事情也需要借助外力,宋淮礼依旧从容不迫。他视线扫过她鬓边,弯唇道:“今天戴的发卡很好看。”
  他似乎一点都不在意这种缺陷,并能与之很好地和谐共存。根本,根本就不是律师说的那样——他明明热爱生活,并且善于观察藏在缝隙里的那些美好细节。
  时笺听到他的话,下意识抬手去碰今天出门时特意别在头发侧面的小雏菊。像是触碰到什么力量源泉,那种踩在钢索上摇摇欲坠的恐慌感终于消散些许。
  宋淮礼敛着睫专注看她。
  他眉目深邃英挺,眼尾舒展,只是简单的注视却让人觉得眼底蕴藏着细微的宽和笑意,像月下海潮,包罗万象。
  “比我想象中气色要好,体态也很健康。”他转而看向时笺纤弱的双肩,垂眸,“就是太瘦了——有没有按照我们之前说好的那样好好照顾自己?”
  时笺倏忽抬头,触及他视线又撇开眼,吸了吸鼻子:“我都有按时吃饭,作息也很规律,”讲到这里忽然忍不住哽咽,“我一直有听你的话,我……”
  眼看说两句又要哭了,宋淮礼唇边有些无奈的笑意:“不是在责怪你。”
  钟表滴滴答答地走着,分针和时针悄然旋转后又重合,停留在12点的位置。
  宋淮礼抬手摸了摸时笺的脑袋:“阿午,帮我去摆放郁金香下面的那个抽屉拿个东西。”
  时笺抽抽搭搭地扁嘴:“……哦。”
  这个房间足够宽敞,墙边放置一个米白色的雕花立柜,上面的花瓶中插着一束金黄的郁金香,按照花瓣的湿润程度来看,应该也是今天放上去不久的。
  时笺问:“第一个抽屉吗?”
  宋淮礼嗯了一声,低磁的嗓音里含着明晃晃的笑音。
  时笺未作他想,径直拉开把手——
  叮。仿佛午夜许愿盒被打开,里面五彩缤纷的蝴蝶哗啦啦飞了出来,如狂风般席卷了时笺的心脏。
  柜子中央,静静地躺着一艘船。
  用粉红色贝壳内壁材料做的帆船,舵轮和风帆一应俱全,经抛光处理后亮晶晶的,有如琉璃般漂亮,底座是檀木质地,刻着一行小字,时笺小心翼翼地端到与自己视线平齐。
  上面写着,【赠给我的小航海家。】
  时笺曾经无意中提过一句,她好喜欢粉色,因为感觉很梦幻很少女很浪漫,他一直记到现在。
  “生日快乐,阿午。”
  “是密西西比河的粉蝶贝。”宋淮礼讲话很慢,“天然的成色,我请工匠做的。知道你喜欢海。”
  少女背对着他没有说话,男人弯唇,温和询问:“喜欢吗?”
  在他话音刚落的那一秒,时笺将礼物轻放在郁金香旁边。
  “是啊,我喜欢海。”她望着那处出神,呢喃之中有些微颤抖,“很喜欢,很喜欢。”
  “喜欢就好。”男人说。
  她没有说谢谢,而他已经很习惯——他们之间,从来不必说这些。
  时笺站在老式摆钟下低头拭泪,背影看起来娇小惹人怜。长久的安静过后,时笺转过身来。
  一双黑漉漉的杏眸还很是湿润,但较刚才更清澈明亮,映出浅浅的雨后弧光,稚气而有光彩。窗外落雨声依旧,但不可否认这是一个极致温柔的夏至夜。
  就算希望渺茫,也要为之努力不是吗?这个道理还是他教与她的。
  “我决定了。”她说。
  “决定什么?”宋淮礼浅笑。
  时笺背过手,抿唇低头,矜赧地晃出两步,来到他床边。她沉吟许久,决定保留秘密,睫毛眨了眨:“之后再告诉你。”
  宋淮礼喜欢她偶尔冒出的这种孩童个性,没说什么,按铃唤护工进来。
  “时候不早,先在这里歇息一晚,明天再回去。”
  他原意是让时笺住在隔壁的房间,护工也说:“时小姐,您先休息吧,这里交给我。我来照顾先生。”
  时笺脚步未动,咬唇迟疑道:“我想留下来。”
  “……”
  她恳求地看向宋淮礼:“就再加一张陪护床,可以吗?我想学着照顾你。”
  宋淮礼微笑着看着她,没有立即应声。倒是护工有些为难地小声说:“夜里……可能会不太方便。”
  他说得很委婉,但时笺一瞬间想通什么,蓦然局促不安起来。
  她考虑得太不周到了,顷刻间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但这种情绪还没来得及被发酵放大,就听见宋淮礼温声说:“囡囡就去隔壁吧,听话。”
  时笺无措地点头:“……好。”
  小姑娘抱着自己的粉红船安顿下来,宋淮礼的病房也熄灭了光,只留一盏小夜灯。
  肺栓塞术后需要静养,他刚才罔顾身体状况说了太多的话,但护工能感觉到先生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故而责备的话也说不出口,只恭谨地在一旁密切观察情况。
  房间内时不时传来压抑的咳嗽声,很快被窗外倾覆的落雨声盖过。
  护工辗转反侧,恍惚间听到先生低声叫自己的名字:“阿明。”
  “先生,什么事?”他很快从床上爬起来。
  “没事,只是睡不着。”宋淮礼声音很轻。
  阿明抬起头,看到雨滴扑簌簌打在玻璃窗上,又呈游鱼般的流线型滑落。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遇见先生的时候。
  那时他刚来北京,独身一人,没文化没资历,只好到4S店去打工。干最脏最累的活,做日薪150的修车工,一整天下来浑身都是油漆和铁屑的气味。
  得知母亲病逝那天,他在工作中不小心犯了错。
  他换油的时候,不小心弄脏污了人家几百万的豪车内饰。经理得知之后一顿狠批,当天就要炒他鱿鱼。
  阿明向他求情很久,经理始终冷脸,他就差向对方下跪。
  没了这份工作要怎么在北京生活?他不敢想。
  房租马上要交了,家里还有个弟弟要供学,重担压弯了他脊梁。他曾经半夜三点爬起来去高速公路抢修,因为车况紧急只是草率停在路边,一辆辆高速夜行的车呼啸而过,阿明握着扳手飞速处理,到现在还记得当时手脚发抖。为了这份工作他没日没夜,如今只因为一个小失误便满盘皆输。
  后来车主来取车,经理赔笑说明情况,并再三保证一定会处理掉这个工人。
  阿明万念俱灰。
  车主看起来沉稳持重,听闻此言并未作声色,只说:“稍等,我打个电话。”
  原来这不是他的车,车主另有其人。免提传来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嗓音听上去很温和。
  “弄脏内饰?”
  经理说:“您放心,我们会把他开除的。”
  “不用,他也不是有意的。”那头说,“不过既然是他工作上的失误,还请让他帮忙一同清洗我的车,可以吗?”
  这话是变相要求经理把他留下来。
  当时的阿明听懂了。
  北京入冬,屋外寒风凛冽,他却觉得没有那么冷了。
  “你跟着我,有十年了吗。”黑暗的屋内,宋淮礼问道。
  “有了,先生。整整十二年。”往事浮上心头,阿明垂首。
  “这些年你有后悔过吗?”宋淮礼语气平静,“跟着我这样一个,什么也做不了的人。”
  雨声在这一瞬间黯淡下去,小夜灯只照见一片寂寥。
  阿明摇头。
  “没有。没有后悔过,先生。”
  “您不是……您不是什么都做不了的人。是您在我最绝望的时候给予我帮助,没有您我那时也许就真的走投无路。”阿明鼻酸,“如今能为您多尽一份心力我已经很感激。从未后悔。”
  “是吗。”宋淮礼的声音低到只余气息。
  他仰着面望向天花板,呼吸逐渐平缓。阿明许久没听到他出声,蹑手蹑脚地爬起来察看情况,发现先生已经睡着了。
  作者有话说:
  他宽慰地、惭愧地、害怕地知道他自己也是一个幻影,另一个人梦中的幻影。——博尔赫斯
  宝贝们周二早上6点入v,一次性更完全文所有章节。本来是想尽量往后入v,让你们多看一些,但是绿江对入v字数有要求,所以和编编商量后决定周二倒v到第15章。
  我估计入v之后总共只需要1块多钱,恳请大家支持啦~
 
 
第17章 2018
  兵荒马乱的一天, 时笺累极,一觉睡到自然醒。
  她睁开眼的时候,窗外雨已经停了。
  玻璃窗光洁如新, 微微透过灿烂的阳光,照见床头柜放着的那艘漂亮的粉红贝壳船。
  时笺对这个礼物爱不释手。虽然宋淮礼没有详叙它的由来经历, 但她也能想到制作过程一定很难得。
  今天是她的生日, 夏至。
  时笺抱着膝坐起来, 怔怔地望向窗外的蓝天白云。
  她给姚乐安打电话, 请对方帮忙, 联系搬家公司先把寝室里自己的行李搬到对方家里, 姚乐安不知发生什么事, 关心道:“昨天怎么了?我看你急急忙忙就跑了。”
  时笺说:“没事儿, 就家里有点事。”
  姚乐安哦了声:“有需要随时找我。”
  “好。”
  时笺安静一瞬, 将脸颊歪过来贴在膝盖边:“安安,对不起。”
  “啊?怎么啦?”
  “和你们约定的毕业旅行,我可能去不了了。”时笺顿了顿,“家里面走不开。”
  初入行需要打拼,需要全身心投入精力, 还有两个月入职, 她担心以后没有更多时间陪他, 只有现在。
  姚乐安沉默了一会儿, 很快扬起声调, 口吻轻松道:“没事呀, 你忙你的事。我们还有大把时间, 以后再约嘛。”
  “你真好。”时笺垂下脑袋, 抿唇, “我会跟小芸和唯唯解释的。”
  “嗯嗯没事儿, 我和她们说也行。你先顾好你的事!”
  挂了电话,时笺看一眼时间,竟然已经是正午。医生说要卧床休息24小时,到现在正好届满,不知道他醒了没有。
  迅速洗漱完毕,她将临时穿的病号服脱下。幸亏昨天多带了一条雾蓝色的连衣裙,时笺将干净衣服换上。
  时笺在宋淮礼的房间外敲了敲门,里面很快传来:“请进。”
  探头打开房门的时候,她倏忽愣住了。
  宋淮礼刚在阿明谨慎的帮助下坐上轮椅。他已穿戴完毕,身着绅士笔挺的西装,领结系得一丝不苟,黑色的漆皮皮鞋光洁发亮,从上到下显得落拓而矜贵。
  被素净窗帘柔化过的光线穿过绿植撒进室内,男人俊逸出尘的眉眼落在那种朦胧失真的光晕里,轮廓分明的侧脸更显清隽好看。
  “不是说要留院观察至少两周吗?”时笺瞠大眼眸,“昨天医生交代我,要继续抗凝治疗,注射静脉点滴。”
  宋淮礼的脸色虽然仍旧苍白,但已经比昨日刚做完手术后好太多。他的皮肤色调原本就呈冷白,衬衫挽起来,露出一截肌理紧致的漂亮手腕,宽肩窄腰,西装裤勾勒出修长双腿,能看出并未因常年卧床而损害形体的优美。
  像他这个年纪的男性往往疏于保养,但他不一样,即便岁月流逝,看上去也还是很年轻。
  在时笺的眼中他就仿似神明,她崇拜他,觉得他无一处不完美。
  “是要住院。只不过今天先临时‘出逃’一下。”宋淮礼朝她展颜,低醇嗓音悠然道,“我想带你去外面过生日。”
  他说后半句话的时候尾音扬起,有种兴味而漫然的感觉。
  那一瞬间时笺觉得立柜上金黄郁金香的颜色好像更明亮了,风扬起帘幔,男人额际细碎的黑发随之轻拂动。
  时笺怀里抱着粉红贝壳船,心脏怦然而动,呆呆地转而看向阿明——她的感情已经跃飞出窗外,理智却总觉得他此刻应该说几句话阻止。
  “先生就是这样。”阿明在宋淮礼面前说话从来无需顾忌,一副老生常谈的无奈模样,“如果打定主意今天出去,谁也拦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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