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人医生早上来过两趟了,苦口婆心劝谏,先生微笑着应好,会注意的云云,让人好生放心。结果人一走,就变成这样,简直原形毕露。
此刻的宋淮礼看上去很有活气,仿佛回到了意气风发的往昔。没有谁能对这样的他说出拒绝的话。
时笺还是担忧,挨挨蹭蹭到他面前,左右仔细看看,宋淮礼骨节分明的手掌放在扶手上,向她宽和地微笑:“我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不会逞强。”
时笺有些不安地绞住自己的手指。阿明观其神色,插嘴道:“时小姐放心,先生的确也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情了,我们都比较有经验。”
能看出他颇为习以为常,已经选择躺平开玩笑:“我们只要在12个小时内回来,及时打针就好。”
宋淮礼笑而不语,只弯唇看着时笺。
“怎么样?现在出发,正好去吃午餐。”他循循善诱地揭晓自己的“出逃”计划,“等到下午太阳不晒的时候,我带你去京郊新开的游乐园,晚上随处闲逛一会儿,或许能听一场露天音乐会,正好12个小时。”
麻药药效已经过了,时笺害怕他会疼,一张小脸紧巴巴的发愁。
宋淮礼凝视她片刻,温柔道:“我想陪你过一个难忘的生日。”
时笺眼睫微颤,感觉心里好像有一滴水落下来,在湖面漾开涟漪。似有雾气浮起,她在低眸的时候迅速敛去,低而含糊地应:“……噢。”
虽然阿明体魄强壮,也得心应手地跟在宋淮礼身边多年,但是看时笺实在不放心,临走时男人还是通知了私人医生,叫他一同跟上。
私人医生一脸“我早知如此”的表情,四人前往附近预定好的米其林餐厅。
先前已经通知经理包下这一整层,私人医生和阿明选了个角落就坐,离他们几桌远的距离。宋淮礼仍旧脊背挺拔地端坐在轮椅上,和时笺面对面。
阿明叮嘱她:“时小姐,请你照顾好先生。”
是很有格调的高雅法式西餐厅。
面前烛火摇曳,玫瑰插花换成了郁金香,男人立体英俊的五官轮廓被光影细致描摹出来。时笺的视线全部被他吸引,挪动座椅,坐到了宋淮礼的身边。
距离很近,近得能闻见他身上的沉香气息,来自某种古老馥奇的木质。
时笺今日穿的裙子和他的西装三件套看上去很搭,和周围的环境也没有任何的违和感。
真奇怪,这裙子并不昂贵,和跟陆译年父母见面穿的那套没什么不同,但时笺却感觉很安心。
午餐菜单由主厨决定,按照流程依次呈上菜品。冷盘是鱼子酱,前菜是佩瑞戈里松露鹅肝和cake sale,帕马森奶酪配海胆刺身,汤品是扇贝蛤蜊海鲜浓汤,主菜是澳洲和牛及酥烤鲷鱼,甜品是草莓榛果慕斯。
时笺无需开车,宋淮礼差人给她上了一杯唐·培里侬香槟。
即便是以前和陆译年在一起,时笺也没有来过这样的餐厅,上菜流程很慢,每道菜摆盘都精致又高级。
侍应在一旁低声介绍配菜的时令和制作巧思,宋淮礼浅笑着凝视时笺:“尝一尝,看看喜不喜欢。”
医生嘱咐手术后只能吃低脂少盐的食物,因此对于他来说没有什么主菜前菜之分,只有卖相很庄重的蔬菜白粥。好可怜。
时笺的面前都是新鲜诱人的佳肴,舌尖味蕾享受的同时又忍不住偷觑他。宋淮礼怡然自得,含笑与她对视,仿佛如果她吃得开心,他连白粥也觉出美味一般。
那一瞬间时笺觉得自己仿佛望进他眼底。
深色的眼眸,月下连绵不绝的海潮,舒缓而温柔,与现下厅中这一曲德彪西恰为应和。
他的脊椎最好不要呈前倾角度,左手又不着力,这样将调羹举高用餐不太方便。时笺放下自己的刀叉,捧住他的碗,低声道:“我来吧。”
宋淮礼低敛下眼,看着她替他吹吹勺子中的热粥,然后又递至他唇边:“温度应该合适的。”
她仰着脑袋望着他。
少女的眸光澄澈纯粹,只是神情有些小心紧张。宋淮礼启唇,任由她喂自己喝粥。
尽管双腿失去知觉,但是还保存了部分触觉和嗅觉,宋淮礼能够闻到时笺发间传来的那种香气。她头发乌黑,浓密又柔顺,倾泻在颈间,随她凑近有几缕飘至他的肩头和胸口。
时笺动作很慢,眼神专注,见他喝下小半碗,先暂缓,自然地拿餐巾欲替他擦嘴。
宋淮礼笑了,握住方巾下半边缘,指节将将就挨到她。
他没说话,但时笺知道他的意思。她松了手,让他自己来。除此之外,她还读出一点别的意思,带着些许隐秘的亲昵。
胸口处蝴蝶在飞,时笺切下面前的五分熟牛排放入口中,浓郁的迷迭香气自舌尖绽放。
她也拿餐巾擦嘴,在白色遮掩后忍不住偷笑。
“笑什么?”宋淮礼弯唇。
“不知道。”时笺老实回答。
是真的不知道。
看到他就好开心。
秉承着来这里只能喝蔬菜粥实在可怜的想法,时笺很努力地大快朵颐,大有要替他尝尽美食的架势。
差不多饱腹时,侍应推过来一个漂亮的雪域芝士蛋糕,上面插着一根金黄色的蜡烛,火苗摇曳明亮。
“生日快乐,阿午。”宋淮礼嗓音低缓,又道一遍。
很久没有这样过生日。
时笺闭上眼睛,认认真真地许愿。
睁开眼发现他仍在专注凝视着她,时笺说:“我许了一个很棒的愿望。”
“是吗?”他轻笑。
一顿饭优哉游哉地吃了两个多小时,恰好下午三四点。宋淮礼要带她去几十公里外的新开的大型游乐场。
他们完全不计较路程和时间成本,哪怕是耗费光阴也很快乐。
——耗费光阴本就是目的之一。
时笺一路上始终在密切观察宋淮礼的状况,他一直表现得很轻松,心情不错,没有出现剧烈咳嗽或者胸腔疼痛的情况。
阿明和私人医生尽心尽力,所有动作都放缓了来,反正他们也不着急。
其实游乐场的项目宋淮礼几乎都不能参与,但主要是想让时笺高兴,褚芸他们早就嚷嚷这儿有多么多么好玩,她还一次都没有来过。
下午才入园有些不值昂贵的票价,时笺心疼白花的钱,但是看宋淮礼并不在意,也就按捺着没说什么。
毕竟是开业不到一年,人比想象中还要多,有些热门项目非常拥挤,他们沿主路游览,不少路人频频侧目。
尽管知道对方并没有什么恶意,只是好奇,但时笺还是非常不喜欢那些人试探地注视宋淮礼的目光——虽然他显然未放心上。
时笺害怕有莽撞的小孩无意中冲撞到他,就按照地图特意挑选了一些比较冷门的路线去走。
比如说大型旋转木马。
都是家长陪着小孩子,一轮下来还有不少空位,宋淮礼将轮椅停在栏杆边,让阿明陪时笺去乘坐。
阿明确认般指指自己,一米八的魁梧大汉咽口水:“先生,您说我吗?”
宋淮礼温和而肯定地点头。
私人医生在旁边补刀:“别看我啊。我要在这里盯着先生的情况。”
行吧。就当哄小孩。阿明跟在时笺身后排队。
时笺临进闸口,又回眸去寻宋淮礼的视线。他遥遥望着她,好看的琥珀色眼睛弯起浅笑:“去吧。我就在这里等你。”
时笺一步三回头上了旋转木马。
如果放在以前,她肯定会选南瓜马车,因为想当公主。但是这次,她一眼相中一匹雄赳赳气昂昂的高头大马。
时笺没玩过这个,踩着脚蹬,有些费力地爬上大马。
机器开始缓慢转动。
周围兴起稚童阵阵新奇热闹的欢呼声。身侧是阿明扒拉着一匹小马、不断给自己做心理建设的窒息脸。
时笺扬着嘴角笑起来。
一圈,两圈,三圈。每次一转到闸口那边,她都会下意识侧眸,视线隔空搜寻什么。
时笺没有失望,心口怦然充盈。黑发随风吹起来,觉得自己也要飞起来了。
——宋淮礼始终端坐,穿越人潮和她相望,仿佛从未移开过目光。
第18章 2018
后来阿明又跟着时笺去玩了旁边的八爪鱼战车和飞天魔毯过山车。等待期间, 私人医生将宋淮礼轮椅推至阴凉处歇息。
时笺玩回来,看到桌上多了两个青色的大椰子。
宋淮礼用最简单的矿泉水补充水份,让她和阿明喝点椰子水解暑。
时笺坐在他旁边的长椅上, 一眼看到对面小卖部有卖冰激凌的,眼眸微亮。
宋淮礼顺着她目光看去:“想吃?”
“嗯!”
“今天方便么。”
他语调压下来, 轻的只有她能够听见, 时笺愣住。太阳好晒, 她脸蛋也有点热得泛红, 声如蚊呐:“……可以的。”
“阿明去买两根。看看有没有水蜜桃味。”宋淮礼转头吩咐。
“得嘞!”
阿明屁颠屁颠就去了, 私人医生望他背影, 提议道:“我们最好不要在这么炎热的环境里久待, 找找有没有什么室内项目。”
时笺抿唇点头, 拿过纸巾细致替男人擦净额际的薄汗。
等阿明领回来冰棒, 她也浏览完景点推荐。几人将手头食物解决完之后,出发前往5D电影院。
是那种座椅会震动、会喷水、还会不断有视觉冲击的短片。室内空调冷气开得很足,身心皆舒爽。等观众入场完毕,宋淮礼就在过道上看,时笺坐他身边最近的座位。
空气将她的欢笑声、尖叫声传到宋淮礼耳边, 他们看的是丛林历险, 巨大的蟒蛇和探险者缠斗, 偶尔他还能感觉到从她座位前端喷出的潮气, 一切都近在咫尺, 鲜活而生动。
电影结束之后又去看了一场室内的歌舞表演。小孩们穿奇形怪状的cosplay衣服, 扮精灵, 扮公主, 时笺合着熟悉的jingle bells旋律拍手哼唱, 宋淮礼靠在椅背上, 胸口轻缓地起伏着,呼吸悠长。
快到晚餐时间,他们在园子里的水手主题餐厅吃了饭。
寻到一处四人卡座,照旧是阿明去点菜,不一会儿端回来三盘蛋炒饭,装饭的碗勺模样很有意思,是海绵宝宝和派大星居住的菠萝屋和石头房。
私人医生拿出袋子里的保温饭盒,里面是中午叫主厨另做的一份新鲜蔬果粥。
这时宋淮礼手机铃声响起,是工作电话。他也没避讳,直接按了接听。
都是商业上的东西,在哪儿建楼、购地,时笺听不太懂,她一边埋头吃炒饭一边偷摸观察他通话进度,等到他收线她也恰好吃完,打开饭盒盖子给他喂粥。
私人医生和阿明互相对视一眼,瞧她方法正确,也没说什么。
从餐馆出来以后,天色渐渐暗下来,气温也有所下降。
路口有人在卖氢气球,时笺刚兴致盎然地瞥过去,就听到宋淮礼缓声道:“阿明去买一只。”
阿明点点头,看时笺:“小姐想要什么样的?”
一大束氢气球飘在空中,招摇绽放,各式各样的卡通图案。时笺指着其中一个粉红兔子形状的乖巧说:“那个,谢谢阿明哥。”
时笺拽着自己刚得手的兔子欢快地走在大街上。
他们漫无目的地闲逛,偶尔遇上那种投环或者打气球的项目,时笺跃跃欲试。
手中的气球成了难题,宋淮礼微笑着让她把细绳系在自己的轮椅扶手上。时笺不会用枪,不知商家黑心,会把准心往上调整一些,好几次都打不中,她懊恼又丧气。
宋淮礼教她:“瞄准偏下方一寸的位置。”
时笺改变持枪角度,不确定地偏头看他:“这样吗?”
宋淮礼将轮椅转侧过来,伸出右手扶稳她手臂:“这样。”
清脆的砰响一声,气球应击而破。
“哇,你好厉害!”时笺眼睛刷一下亮起来。
阿明骄傲地说:“先生用过真的。”
这些服侍他多年的人像她一样,也很崇敬他。时笺心里倏忽变得更加柔软。
她按照宋淮礼的方法去做,自己也开始成功。一旁工作人员脸上挂着的笑容开始逐渐勉强。
一排气球逐个爆开,时笺如愿以偿抱到柜子顶上那个大的□□熊玩偶。
仅小半个下午便满载而归,司机与他们碰面,把大包小包的东西拎回到车上。时笺身上落得一身轻松,只剩下扶手上系着的那只兔子气球在空中自在飘摇。
尽管有很多项目都没有玩到,但时笺已经很满足。她心里还惦记着要宋淮礼回去打针的事情,轻扯住他袖子,乖乖道:“我们回去吧。”
宋淮礼说好。
“最后再带你去一个地方。”
他的选择是一个很小众的音乐广场。这里的所有店铺都和音乐有关,陶艺手作、花房、咖啡厅、甚至于书店,都可能是街头艺术家们的表演场地。
有吉他独奏,也有小型管弦乐队,广场中央有一个小天使雕像喷泉。到了晚上,悠扬动听的乐曲声阵阵传来,从不间断。
“我经常来这里。”宋淮礼停在喷泉前面较远处,那里有位民谣歌手正在弹唱卖艺。
宋淮礼目视正前方,安静地听音乐。疏落的光照在他低垂的眼睫上,分隔出很细碎的影:“这里的一切都让我感到很宁静。”
他听过许多场高雅的古典音乐会,却更喜欢这样门庭冷落的地方。这一瞬时笺觉得他的语气莫名寂寥,阿明和私人医生默默离开,留给先生足够的私人空间。
只剩下时笺,依旧站在他身旁。
I don\'t know you
我不了解你
But I want you
但我爱你
All the more for that
希冀渴望更多
Words fall through me
所有委婉的欺瞒
And always fool me
我总是乐意相信
And I can\'t react
不知该如何回应
那样缓慢叙述的低沉歌声中,时笺听见他轻声唤:“阿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