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笺完全没有任何头绪,虽然她知道问这种问题很傻,但还是弱弱地发送:【崔老师,请问这种专家一般怎么找比较好呢?】
崔成静说:【网络检索,官网资料,邮箱,电话。】
时笺还是不太理解,多问了两句,对方回了条语音,隐约有些不耐烦:“就公开资料找,我说的还不够清楚吗?这些都是很基本的能力要求吧?”
时笺不敢再问了:【好的,您先忙,我马上来做。】
时笺按照自己的理解先尝试了一番,没有什么成果,她思来想去,直接微信私戳了系里一个和自己关系较好的学姐请求帮助。
连学姐都咋舌:【你一个新人,一上来就让你这么短时间找这么多数量?太顶了吧。】
学姐建议她,先去各大高校公开网页上找一找,所有专家的研究方向和擅长领域都有列示,比如环境系、化学系的教授。
这是一个很好的方向,时笺埋头苦干,但是无奈第一次做类似的工作,效率特别缓慢,一上午才整理出二十个出头。
方敏去食堂吃饭的时候问时笺要不要同行,她想了想还是婉拒,自己去楼下咖啡厅买了一份三明治,草草解决了午餐。
刚吃完就收到崔成静的消息:【整理了多少?发我看看。】
下午上交,假设五点前需要完成。上午三小时她只找了20个专家,这么算下来后面就算一刻都不停歇也完不成100个。
势必要露拙,时笺顶着压力将自己做的excel表格发了过去,等待暴风雨来临。
果然,崔成静很快给她拨来语音通话,语气一听就很不满:“你自己看看你这找的都是什么?暂且先不说数量,化工厂的专家,我需要的是纺服染料相关,而不是随便什么化学环境专家都可以,你找的这个环境大气治理,你觉得有用吗?”
三小时认真努力的成果被贬得一文不值,时笺攥紧手心道歉:“对不起崔老师,但这个实在是不好找,所以能找到的我都放——”
“我找你实习是来听你找借口的吗?如果好找我需要你帮我做吗?我现在在外采,很忙,不想进行这种无效率的沟通。”
时笺在学业中一向表现优秀,从来没被老师这么厉声训斥过。期间陆译年发微信问她实习怎么样,时笺揉揉眼睛,强作精神给他回:【好难!感觉完不成任务了[猫猫流泪.jpg]】
陆译年问什么样的任务,时笺正争分夺秒,只抽空粗略和他讲了一下。
陆译年说:【我认识一个长辈就是在高校从事相关研究的,我帮你去问问。】
时笺:【好,谢谢啦呜呜】
陆译年:【适应需要过程,不要灰心[抱抱]】
时笺知道靠自己一个人大概率是做不完的,于是只好腆着脸再去请求学姐也帮忙同时找找,到下午三点的时候,陆译年发来专家联系方式和背景——是环境领域非常权威的教授,专门研究污染治理,听说也了解这起污染排放案件,愿意接受采访。
煎熬的几个小时度过,到五点的时候崔成静让她直接交表,时笺将文件发给她:【崔老师,不好意思,我已经尽力找了,只找到大概八十个左右。但是按照相关度排过序了,请您查收。】
又说:【清大的环境教授是熟人关系,接受采访意愿较高。】
奇怪的是,之前崔成静隔一会儿就催一下,真正到点之后又没声儿了,时笺精疲力竭,但一颗心惶惶,不敢放松,过半小时又问:【请问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依旧没收到回复,直到晚上很晚的时候,崔成静才发来简短一句:【先这样。】
方敏后来几天拉她去吃饭,路上听闻这件事儿,后怕地感叹:“这是不是传说中的压力测试啊?让实习生做很难的活儿,知道肯定完不成的,但就是要好好‘锻炼’他们。”
她用的词很委婉,事实证明这种猜测不是没有根据的。
近一周的时间,崔成静基本上就是远程指示时笺找材料,或者收集相关论文,数量要求很多,时间又卡得很紧,时笺常常要加班到凌晨。
陆译年暑期不待在北京,他回申市陪父母,然后八月就要入职某互联网大厂,两人都处于很忙碌的状态,联系的频率明显降低,只有时笺晚上坐地铁回校才有机会聊上两句。
直到第二周末尾,时笺才见到了她的这位老师——性格很严肃,公事公办,基本上没见她露过好脸色。唯一让时笺心里好受一点的是,这种生人勿近的态度并非只针对她。
崔成静对她爱答不理,大概率只是因为她不过是个上不了台面的小角色。
时笺原以为一开始的两周已经是地狱模式,没想到后续更是有过之无不及。
——染料厂的新闻报道素材基本采取完毕,崔成静把专家访谈的部分直接丢给时笺,让她负责剪辑。
学姐知道这件事后惊呼:“老天!这种一般都是编导和后期处理吧,再不济也应该你老师自己做。让一个实习生来剪,这不是明晃晃的刁难吗?”
时笺根本不会剪辑,但她也没有拒绝的权力。
她从头开始,那天一直学到凌晨三点,没有回学校。
空荡荡的办公室,苍白的顶灯照耀下,只有她一个人。周围很安静,只有鼠标和键盘发出的哒哒声。
时笺盯屏幕盯到头晕眼花,眼睛干涩到疼痛,还是进度缓慢,完成剪辑的成片长度连2分钟都不到。
窗外的大厦零星亮着一些璀璨的灯火,时笺望出去,忽然觉出一阵鼻酸。
北京这样的繁华。
也许她只是一颗轻如蜉蝣的灰尘,但还是会希冀这样的城市有一处繁华是真正属于她的。
办公室区域只有她头顶那一方明亮而落寞的灯光,其他地方都是昏昧的沉寂,时笺找到茶水间的位置,蹲在那棵无人问津的金钱树旁边,给陆译年发微信:【你睡了吗?】
她等了好一会儿,聊天框没有一丝一毫的动静。
半晌,时笺用手背抹开眼泪,将脑袋埋进臂弯里。
——这段时间一直感觉很糟糕。
崔老师是资深记者,一开始就让她做很难的东西,时笺觉得自己这两年好像白学了,什么也不会。
于是就拼命地补课,每天24小时连轴转,但还是得不到对方一星半点的认可。
她有时会开始怀疑自己,到底适不适合做这一行——明明旁人都曾夸赞过她聪明,为什么她却感觉自己如此愚笨。
真的好吃力啊,那种无论怎么做都做不好的感觉,挣扎到窒息的姿态令人绝望。
时笺穿「海」送她的漂亮的西装套裙,双臂环绕,用力拥抱住自己。
酸水从心里涌上来,她想哭,但生生掐住掌心,把泪水逼回去。
不能哭。
时笺努力深呼吸,将情绪慢慢地平复下来。
不知怎么,倏忽又想起「海」对她说,事情太多也可能导致注意力不集中,但那不并代表着你不聪明。我觉得你很灵光,你只是缺少一点“魔力药水”。
自信,那应该是很重要的东西。
——如果连她自己都不相信自己,那么谁还会相信她?
方敏每天只需要整理整理访谈录音,七八点就可以下班,过得无比畅快轻松,难道这样的工作内容会比自己的挑战性更大?
但是就这么浑浑噩噩过两三个月,对方又学到了什么呢?
一个下午找100个联系方式,或者收集200篇论文,又或者让她一个大二学生来做最难的成片剪辑。
也许不是因为想刻意刁难她,而是因为老师对她的要求更高。
只有足够努力,才能够配得上这种期望,才能够获得成长。
时笺觉得腹部有什么东西硌到自己,她直起身体,下意识伸手摸向西装口袋。
借着朦胧的月光,时笺摊开柔软的手掌心,将那枚东西看清楚。
——是一颗De Zee牌子的软糖,光滑的磨砂塑料封皮画着几卷粉色的海浪。
水蜜桃味的。
口袋里还有一张小纸条,是「海」遒劲的笔迹。
【又去一次,先买一颗散装,好吃的话再和我说。】
时笺怔怔地出神很久,糖果包装封口的锯齿印在她掌心纹路上,一点都不疼痛,反而和谐相契。
这一刻,她感觉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福灵剂”。
作者有话说:
De Zee是荷兰语“大海”的意思
第9章 2016
第二天陆译年打电话问时笺昨晚发生了什么事,时笺笑笑,说没有,当时一个人在加班,单纯只是想找你聊聊天。
陆译年松了一口气,旋即又替她抱怨:“你们领导也真是的,让你一个人工作到这么晚?”
“我也学到了很多东西。”时笺说。
她是这样任劳任怨的性格,从不喊苦和累,陆译年叹口气:“其实你可以和老师反映一下。”
时笺沉默须臾,乐观地说:“算啦,学本事嘛,总要辛苦一些的。”
“就是担心你每天晚上那么晚回学校会有安全问题。”陆译年迟疑片刻,小心道,“我在北京有套公寓,要不你暑假期间先住我那里?”
“离你公司很近。”他说。
时笺没有必要一再拒绝男友的好意,这和接受贵重的礼物有所区别,她会自己缴纳水费、电费,并且在离开的时候将房子打扫得干干净净。
时笺搬进了陆译年的公寓,路上的通勤时间果然大幅度减少,她只需要步行就能上班。
时笺捣鼓了大概三四天左右,每天加班到凌晨三点,终于把长达10分钟的专家访谈成片交给崔成静。
那天对方恰好在办公室,所以时笺先发了邮件过去,然后再直接当面询问,有哪里做得不够完善。
她从崔成静的表情看不出自己做得是好是坏,但还是解释自己私下里花了时间自学,可能有一些小细节不够尽善尽美。
“但是我会努力的。”时笺说。
崔成静的目光从屏幕收回,终于扭头注视向她。
她脸上仍是淡淡的神色,时笺垂落在身侧的手指蜷起,脊背却挺得更加笔直,崔成静看了好一会儿,出声:“一会儿我把我剪的发给你,你好好看看。”
转变思路之后,时笺发现任何事情都有两面性,要是以前她肯定会沮丧,崔成静说这话是因为自己做得不够好;然而现在,她却觉得老师是想教她。
时笺眼睛亮起来,点头:“谢谢崔老师。”
崔成静顿了下说:“有个幼儿园虐童的案件,这两天你跟我一起去采访。”
“好!”
是北京偏远区域一所私立幼儿园,被家长报警举报存在虐童行为。教师让孩子体罚,有时克扣他们的午餐,还会施展暴力行为,掐或者打孩子的手臂或者脸颊。
崔成静已经联系好秘密举报人,一共四户人家,对方都愿意接受采访。她带时笺和摄影一同前去,自己负责采访,顺便让时笺拍摄一些场地和环境的空镜,便于穿插在后续成片中。
第一家人居住的面积大概一百多平,中国风装修。一位穿着朴素的卷发中年妇女给他们开了门,先和崔成静握手:“崔记者好。”
然后又压低声音:“孩子在房间里拼积木。”
崔成静坐下来,女人给他们沏茶,寒暄了几句,对方就掩着面哭起来:“这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可怜我们家辰辰……”
时笺进屋陪孩子玩,伺机再拍摄。
孩子很内向,手臂上肉眼可见青紫一片,脸上也有指痕和红印。但他仍旧专注地搭着积木块,一个房子的形状渐渐形成。
崔成静很干练,时笺在不隔音的屋内隐约听到她说的话,敏锐地发现她都是掌握了一定的话术的。记者是守卫真相的,是为受害者家长发声的,请一定要相信我们,我们是站在你的立场上出发的,一定会尽力帮助你们维权,将施虐者绳之以法。
木讷的孩子也听到动静,停下手上的动作。
时笺靠近一些,摆出无害的笑容:“姐姐陪辰辰玩积木,好不好?”
辰辰这才看向她,慢慢点了点头。
一次采访约花了2-3个小时,基本到第二天就已经全部结束。幼儿园拒绝接受采访,看来是听到风声,已经警觉起来。崔成静又带时笺去附近踩点,伪装成孩子家长打探情况。
教师为她们介绍基本情况,态度过于热情洋溢。这所幼儿园表面看起来温馨光鲜,私底下却尽是见不得人的勾当。
“这位是孩子姐姐吧?”这位教师带着恭维笑意,不动声色地问,“家里是弟弟还是妹妹?是准备上学还是转学?”
崔成静事先和时笺通过气,时笺说:“弟弟。想转学。”
教师的目光在时笺和崔成静之间的空档中转了一圈,时笺顿时意识到,对方觉得她们不够亲密,有些起疑心,她顺势上前去挽住崔成静的手臂:“我弟弟挺调皮的,以前的幼儿园老师总管不住他,所以我和妈妈想找个好一点的地方。”
崔成静瞥她一眼,没应声,只看着教师,淡笑着点点头。
“哦,这样啊。”对方收回目光,也笑起来,“那您这边放心,我们这里的管理是绝对到位的。”
她开始介绍一整天的活动安排,包括什么时候放饭,还有严明的奖惩制度。
“做的好会给小红花,要是调皮捣蛋的话,也会有相应的措施。”
“比如什么措施呢?”时笺裤子里的录音笔开着,她佯装好奇道,“我们家那小鬼,真的是烦死了,一天不管上房揭瓦,就想要严格一点的老师,能制得住他。”
第一次做这种事,其实她也很担心自己会搞砸,但由于挽着崔成静的手臂,时笺反而觉得有得到信心支撑。
这些都是心理学,崔成静开口会有压迫感,教师不一定愿意分享,而时笺这样的年轻人去问,可能令对方放松警惕,从而挖到更多信息。
在跟着参观的时候,时笺趁对方不注意,多拍了几张照片。
所有素材收集完毕,有车接她们回公司。
车上崔成静说:“刚才表现得不错。”
她正闭目养神,没有看时笺,但是时笺的心里仍像是阳光普照般,簌簌簌开出几朵灿烂的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