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工摇摇头,要不是亲眼见到,她怎么也没法想象会有年轻女孩这么耐得住寂静,家里也没有电视,唯一的爱好大概便是读论文和陪猫玩。这要是换了别人断了腿,只能窝在这么一小块地方,也没人陪着说话,怕是不疯也得抑郁,偏偏林见白像是完全没有受什么影响,该吃吃该喝喝,情绪异常稳定,甚至还有心情读论文。
护工是个有眼力见的,林见白的工作早猜得八九不离十,心里暗暗感叹,大概这就是高知的不同,除此之外,她也实在是找不出理由。
隔天一早,林见白担心学校有正事找自己,又想着热度应该差不多了,到底是开了机,尽管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依然被扑面而来的短信和未接来电震惊到,林见白挑着读了几条,眉头不禁微微皱起。
一个电话跳进来,“林老师,你可算开机了,网上的新闻你看了没有?“
林见白听着冯老师的话,再一思索方才挑的几条短信,不禁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还没有,昨天消息太多,我就关机了,怎么了?“
冯老师难得有些吞吐,“你看了也不要放在心上,都是乱传。“
冯老师越是吞吐,林见白越觉得出了事,看到新闻的那一霎那心却是定了下来,人总是被幻想的悲剧击败,事到临头反倒没有那么多情绪。
推送后的评论惨不忍睹,许多网友大概也是业内的,“已经拜读过林教授的论文,但是图片的可信度不是很高。“
更甚者有网友找出了图片上的ps痕迹。
之前的热度有多强烈,现在的嘲讽的力度就有多大。
林见白点开被指ps的图片,这确实是她实验结果的一环,对结果有影响但也不是特别大。
编辑那儿大概还没得到消息,林见白翻了一下她的联络邮箱,暂时没有新的信件。
张院长会打电话过来,林见白也不意外,“林老师,现在我们的关键是要降低影响。“张院长绝口不提影响是谁烘托到这份儿上的,”作假的事情我们是坚决不能容忍的,这事关学术诚信,而且闹得这么大,林老师你整理整理材料,先提交到院里,我们再商量之后的操作。“
这是已经基本默认林见白学术造假,林见白也不生气,等张院长说完,道,“张院长,我本人肯定不会有学术造假的行为,材料和证假我会整理好,期刊网络和院里我都会发一份。”
林见白说得笃定,张院长却不是全信,不要说利益能驱使人造假,有足够的利益便是杀人都会有人前仆后继,年轻人被一时的利益诱惑实在是太常见,就是业内的大佬都有被爆出过丑闻。
更可况,一篇顶刊的开创性论文可以够多少人吃一辈子,这种开创性领域更是能养活一大帮人,随之而来的名利让人不动心实在太难。张院长只是有些可惜,那张图片实在称不上至关重要,初衷可能只是想使整个实验过程更好看,没有那张图片,发不了顶刊也能发不错的期刊,但若是涉及到造假,整件事情的性质便不同了。
林见白多少有些气闷,却也还算冷静,只觉得是无妄之灾。
陈于渊电话过来的时候,她正准备关机整理材料,实在是打进来的电话太多。
“你那边是不是很忙,网上的消息我都看到了,你不要放在心上。”林见白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再清楚不过,如果她真的贪图名利,大可不必回国,回到这样一个小镇上,原则性错误她不会犯,这点他很有信心,但有的时候不是清者自清便能解决问题,尤其如果要自证,自证没有往往要比自证有难得多。
林见白原以为她不在意外人的误解,直到听到陈于渊的安慰,才知道她也有普通的情绪,她也为这件突发的事情感到困扰和委屈,只是现下忙着解决问题,强行压制下去。
陈于渊听林见白的状态比自己想象得好太多,也不再多言。
林见白挂断电话,果断按了关机,却听“咚、咚”两声,有人在敲门。
护工做完饭,她便让人回去了,此刻只能拿起一旁的医用拐杖,慢慢撑着到门前,才开了门,外面的人大概是不耐烦,已经推开院子的门进来。
季明彰进来也不说话,只皱眉盯着林见白半晌,又环视了一眼客厅,见沙发改成床的样子,又看一眼桌上护工做好的饭菜,便知道她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时常面上不露声色的人此刻却十分明显地透露出嫌弃,林见白看了一眼便知道他在想什么,她长久站着还会腿疼,便不管他,径自撑着自己找个位子坐下,自然错过了她转身后意图扶她却又收回的手。
“我们公司的公关还挺好用,你如果需要…………”
季明彰的话还没说完,林见白便已经回答,“不用。”不是林见白清高,但她确实不想靠公关解决这件事,对于不相信她的人,她也懒得有好脸色,她耐性再好也被近期接二连三的倒霉事弄得有些烦躁,单手指了指门口,“没事的话,我要休息了。”
这是赶客的意思。
季明彰暗吸了口气,插在裤袋里的手紧紧握成了拳,很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样子,却也什么都没说,转头就走,临走的时候又回身道,“你下次别找我帮忙。”
林见白没什么反应,已经在低头打字,季明彰气不打一处来,觉得回头放狠话的自己像个傻子,快步离开。
林见白知道季明彰的反应和张院长差不多,也未必就全然不相信她,只是他们的处事方式永远站在上位者的角度,降低影响,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就好像不被人讨论问题本身就被解决了一样。
但对于林见白来说,不是这样,或者说她不习惯这样的处事方式,说她迂腐也好,固执也罢,有的时候就想追求一些非黑即白的道理。
所幸林见白做事有条理,论文的所有数据、几次实验的结果甚至是每一步的截图都有留存,被认为有ps痕迹的图片,确实是考虑了论文的版面而截取的一部分,但完整的部分结果依然不错,林见白打包整理好,单独做了一份图片清单,进行了详细描述,发给院里和期刊编辑。
思索了一下,还是决定注册一个微博。微博需要实名认证,林见白对这些东西总是有种天然的陌生感,捣鼓了一会才认证好,上传完照片,并附文道,“这是完整的图片和实验结果。”
简简单单一句话,林见白发完便关上手机,但她错漏了一种情况,实在是她这个新注册的完全没有粉丝的微博号在网上掀不起什么风浪,完全没有人注意到林见白本人已经发声。
林见白一觉睡醒,网上的风波依旧在发酵,院里还没有回消息,林见白难得有些茫然。
她问陈于渊,“有没有什么办法给一个微博号短时间内增加一些热度?”
陈于渊也不问林见白怎么问这个,只斟酌着道,“可能得买一点水军。”水军是陈于渊回国以后最近上网冲浪新学的词。
林见白:…………
她才工作半年不到,本就微薄的工资,先是骨折病假扣钱,现在还得花钱买水军…………林见白觉得这种贷款上班的行为她实在是有些不乐意。
还在衡量水军的价格和学校会发的期刊的奖励,虽然这奖励还没影,林见白的微博渐渐被推上热搜。
网友:这个既没带标题tag,也没带超话,连粉丝都没有一个,也没有蓝v认证的微博号,是林见白本人吗?
网友又点开这只有一句话的微博,看看图片,虽然看不懂,但感觉很厉害,好像是真的…………但所有人都不知道这条微博是怎么进入大家的视线,也没有人质疑,就好像一条三无微博本该被人看见。
一时间风向开始转变,毕竟林见白本人实在是太笃定,也提供了完整图片,有业内人士开始实打实地对论文本身进行分析,更有学者称,已经在做重复性实验。
林见白对这些一无所知,等意识到再看一下的时候,她本人的粉丝已经破十万,林见白又一次茫然,但总归是好事,她也不再发言,有人看到就行。
季明彰戴着蓝牙耳机,慢慢磨豆子,时不时拿起手机看看林见白微博的热度,等看到热度起来才放下,示意公关部悠着点,免得又一次引起网友逆反。
他搜林见白的时候看到这条微博,第一反应便是这是林见白本人,就是一种直觉。
将磨好的豆粉慢慢倒入咖啡壶里,季明彰看了一眼隔壁,嗤道,“古板。”又似是有些不甘心和委屈,“不识好人心。”
第32章
网上的热度渐渐平息,林见白的微博粉丝数量却是居高不下,甚至有商家来找林见白接一些产品推广,林见白第一次知道来钱可以这么容易,她差点被商家的金额晃花眼。
然而,她深知网络是把双刃剑,这两天的经历更是让她加深了这一认知,想了想依然选择忍痛拒绝。
在微博上标明不接推广后,当即卸载了微博。
“可算是虚惊一场,幸好你数据保存得完整,不然就麻烦了。我早说过,林老师怎么会做这样的事情,现在的人真的是红眼病多,喜欢找茬…………”
冯老师絮絮叨叨抱怨了半天,林见白不置可否,人际关系中她喜欢难得糊涂,如果样样挑剔,怕是会对人性失望。
别人愿意给一分善意,她接着便是,也没道理去纠结这一分善意纯不纯粹,剩下的九分又给了谁。
“是啊,谁能想到出这么多事,差点工作不保。”
冯老师知道林见白这不是夸大其词,要是舆论扭转不过来,林见白拿不出证据自证,一个试用期的老师被辞退基本上是十之八九的事情。
“事情过去就算了,下回啊,咱们这种新老师,做研究还是得和领导一起,这样也有人替我们审核。”
冯老师这话说得隐晦又直白,不是和领导一起做研究,是记得把领导的名字一起挂上,这样出了事不是被急着抛下,至少还有挣扎的余地。
林见白又听冯老师东拉西扯了一番,才挂掉电话。
养伤的日子过得比想象中快,也不是那么无聊,当然林见白也不想再起波澜,一个造假事件就已经让她身心俱疲。
外国人的工作节奏实在是太慢,他们全然不知国内掀起过一阵舆论,待看到林见白的邮件才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紧急组成了查验队伍,即便林见白的材料清晰明了,等期刊发声明的时候也已经是无人关注的阶段了。不过,这条声明还是得有,网上的舆论是摆平外行人,声明关乎到林见白在业界的声誉。
无论网络上的热度有多高,日后倘若有心人再拿这件事做文章,还是得有期刊官方的背书才有底气。
“你怎么过来了?”
林见白见到陈于渊很惊讶,护工开门让人进来。
“来看看你,怕你无聊。”
陈于渊将手上的水果放下,林见白也不推辞。
“现在怎么样?”
“能坐能躺偶尔还能拄着拐杖走一走。”
“那就好,看你脸色很苍白,到底是动了手术,气血虚。”
林见白没想到有一天能从陈于渊的嘴里听到气血虚这样的词,就是很不搭,林见白能想到的陈于渊大概是口中吐几句英文,总归不是这么不接地气,但此刻听着也不是那么违和。
陈于渊拿起一个苹果,慢慢削着皮,“我以前不要说削苹果,就是洗碗也从来没有洗过,夸张一点,我要是想洗脚,我妈能端洗脚水过来。”
似是觉得有些好笑,陈于渊在削苹果间隙还抬眼看了林见白一下,而后又慢慢低下头,顺着苹果的弧度削皮,“以前只觉得只用读书就行,家里的琐事不用我操心,读书也难不倒我,现在才知道该有的课一课都不能少,生活迟早会补上。”
一个苹果削完皮,完完整整的长条一个,中间不曾断过,甚至整条皮的宽窄都一致。
林见白笑笑,生活会改变一个人,但人的底色已经形成,不会变化。
陈于渊似很感慨,林见白理解,却没有太多感同身受。
林见白的外婆便是老师,小镇上,班里读书好的男孩子,便是成绩不好的男孩子,大都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
没有文化的父母都希望通过孩子读书改变家庭的处境,所有被他们认为耽误小孩读书的行为都是要制止的,哪怕只是洗一个碗也会被认为是浪费时间。
林见白从小便会主动分担家务,不是因为她是女孩,而是她和外婆相依为命,她多做一些外婆就能少做一些。
“我和家里人说了,之后留在国内发展的事,他们很高兴,却都劝我好好想一想。”陈于渊神色有些茫然,又有些林见白看不懂的期待,他将削好皮的苹果切片放到盘里递给林见白。
林见白接过来,按理说,她是选择回国的人,理应有一些自己的看法,但实在是她认为人生选择是很私人的事,更何况她当时回国并没有太多理智的权衡,更多是感性的随心。
顿了顿,终于还是道,“这几年国内发展得也很快,各有利弊,主要还是看自己的选择。”说着,自己也觉得太官方太空洞,不好意思地闭上了嘴。
陈于渊似是有些失望,“我以为你会希望我留下来?”
窗户纸终于被捅破,林见白心底莫名松了口气。
有些朋友之上、恋人未满的暧昧如果时间拖久一些,兴许可以日久生情,但倘若急于求成,林见白瞬时便感到了一阵压力,当即道,“站在朋友的角度,我当然希望我们可以离得近一些,但主要还是看你自己的选择。”
陈于渊有些黯然,却也不再多说,一时间气氛有些沉默,还好不过几分钟,陈于渊便调整过来,仿佛方才的黯然只是林见白的错觉。
他竟也像是松了口气,半开玩笑问,“上次见到的季先生?”语气间有些调侃。
陈于渊是一个将体面刻在骨子里的人,林见白对他的转变也不意外,只是,这调侃的语气配上语句里的季先生,是怎么回事?林见白一脸茫然,不似作假。
陈于渊眼神一沉,也不挑破,他再体面也不想给他人做嫁衣,只转移话题道,“哦,上次以为是你的朋友,但后来好像再没看到,随便问问。要不要起来走走,一直坐着是不是不利于恢复?”说着,便要过来搀扶林见白。
林见白被他的思路带跑,医生确实说可以适当动一动,往常这个时候,她已经拄着拐杖走了院子两圈,今天招待陈于渊才耽搁了。
不过,她有拐杖,倒不需要陈于渊扶,只径自拄着拐,慢却稳当地绕着院子跳走,她的脚还不能落地受力,有汗滴落下,眼前的人前所未有的生动,陈于渊忍不住想开口,却又不知道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