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一句完全不夸张的形容,丛京在自己班主任面前都没这么紧张过。
比如,他检查试题时——
“题错了。”
他推了推镜片,视线冷漠地说:“昨天才讲过的重点,当时我着重告诉过你这里要注意的点。今天同一个地方又犯了一样的错误,你做题的时候在干什么,你刚刚在想什么?”
“你这样的态度能学好吗,能考上什么好学校吗,能出人头地吗。”
试卷被他丢回到桌上,扔的那一下像扔到丛京心上一样,压迫感达到顶点。
丛京都喘不过气,头有点发晕。
主要是沈知聿训人时这种严肃的语气,质疑她的态度,着实令人难受。
她只能去伸手拿笔,翻开一页新的草稿纸,重新计算。
低着头,她其实心里特别委屈。
因为这段时间冲刺高考压力一直很大,她其实想说,她确实是不太会数学,数学原本就不是她的强项,以前老师说她分数够得上那些及格线学校的时候,她甚至想着数学这一门随便点好了。
十分二十分的,太难了,真的不会做。
现在她就像一头驴,沈知聿接手了,那就要逼她做到最好,不懂也必须得懂,可是她压力真的挺大的,头都要炸了。
丛京被训得脑袋一片空白,在他严谨目光下,捏着笔半天写不下字。
她手指关节捏得泛白了一些,突然鼓起勇气放下笔,抬眸,透亮的眼有些无辜地看着他。
欲言又止。
好像有什么憋了许久想说的事想一股脑讲出来。
沈知聿眼睑微动,有点预感她好像想说什么。
丛京吸了吸鼻子,手垂下去,有些犹豫地捏住他衣角,软着声音说:“哥,我…我会好好做的,你。你不要生我气了好不好。”
开口,却不是抱怨。
她语速非常轻缓地解释:“我不是不认真做题,只是因为昨天没有睡好,刚刚脑袋确实不太清醒,我真的会努力学的,你不要动气了,好不好。”
沈知聿愣了下。
因为她的第一反应不是自己受了什么委屈,而是。
他的感受。
他有几秒都没缓过神,低头,只看到她捏着他衣服的手。
那还是她头一次主动触碰他,没有再怕他,有些拉近距离的主动。
她刚刚喊的那句哥才是由衷而发的,天生自然的。
真的把他看做是了自己什么亲近的人。
以丛京的性子,这是多难得的一件事。
沈知聿偏过头,声线忽而有些变化:“我没有说。”
话语忽止。
他想说什么。
说自己没有所谓的生她气,也没有怎么样,毕竟他公事公办的时候向来是有什么说什么,这纯属是她自己多想?
可是脑海忽而划过她稚嫩的脸,单纯的眼。
心尖有一瞬像被什么戳中了一样。
一根无形的刺扎进去,没有痕迹,没有感觉,只有刺入的那一瞬间遗留的触动。
无可否认,她确实是个性子很好的女孩子。
做事认真,性格谦虚,说话细细软软的,即使自己有什么困难了也是一个人憋着,不会说出来困扰别人。
他其实没有什么道理要那么针对,那么把她当做是什么众矢之的的。
或许试着接受的话,她,也挺好的。
静默片刻,他才试着找回自己声音,尽量让自己说话的语气没有那么生硬。
“我没有生气,是你想多了,我只是对这方面的事比较严谨,过于投入以后,可能你就会觉得我说话语气重了点。”
这是他头一次那么耐心地和她说这些。
他缓了缓,说:“你专心做题吧,我出去一会儿。”
沈知聿出去了,去浴室洗手,接着又倚靠到一边摸出烟盒抽一根烟出来。
打火机点燃,灰白烟雾在脸颊边缓慢流动。
遮掩他黑发下的眸。
他忽然想到了之前的很多次。
他总是觉得这个女孩子实在无趣,过于畏惧,过于自卑,他实在没什么和她说。
可自从上次发现她好像也不再是原先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后,她也长大了,和原先十几岁时候不一样了。
她也有了自己的性子自己的想法,就像现在,做作业压力大了会在他面前哭,看到他板着脸还会小声和他说不要生气。
这还是,还是他鲜少地、仔细地这么好好打量她,思索她。
他抽了口烟,轻吐一口烟雾。
抛却其他一切单独只说一点,他无法否认的一点。
她,那张脸还真确实挺好看的。
这是他原先就注意到了的,哪怕沈知聿自翊在国内外见过不少绝色,也没说像她这样能踩在人喜好上的。但,沈知聿从没告诉过别人这些。
后来那段日子,沈知聿对她的态度就越平和了不少。
无意看见她学单词,不忙以后,索性她的英语都包了。丛京后来文化分能考那么高的主要功劳也离不开这些冲刺辅导。
对他这个人的好奇实在浓烈了,丛京那天捏着笔做题时,犹豫了许久,转过椅子看他,试探着问:“哥,你……平时工作忙吗?”
男人就坐在她桌角旁,长腿交叠着,敲着手上搁着的笔记本键盘。她突然发问,抬眸看过去。
“怎么了?”
他那张脸戴眼镜很好看很斯文,就是和他目光对上会有点接不住。
丛京压着让自己跟他对视,说:“就是,觉得好像没有真正了解过你,有点好奇你平时的生活是什么样。”
沈知聿有些讶异,为少女突如其来的心思。
他微微直了些身子,说:“你好好做作业就行,我平时是什么样和你学习无关。别的不用多分心去想。”
“不是。”丛京说:“是因为,因为学校老师要开最后一次家长班会,原来我都没有家长去,这次也没有,但是我很想有人可以去。您……您也是我的长辈的,对吗。”
沈知聿动作稍顿。
“家长会?”
“嗯。”
“你原来有家长会,这事有和老爷子说过吗。”
丛京摇头:“没有。”
沈知聿缄默,又说:“那需要人去家长会,和我平时工作忙不忙,有什么关系?”
丛京说:“老师说我们是毕业生,马上就要结束最后的高中生涯。毕业前两天调整心态最重要的一件事,不是继续冲刺学习,而是放下书本,和家人好好谈心感受生活。”
她停顿,语气又犹豫了些:“我…我没有家长。”
可能是她说话的语气,也可能是她这句话本身。
反正那一刻,那一秒。
她怯懦的眼神,又一次无形戳中了沈知聿。
他才知道她平时在学校是什么样的处境,心态又会是多缺失信心的局面。
她大抵是缺爱的吧,没有人陪伴,没有长辈,才会对他表露这么柔软的一面。
他低下头,说:“嗯,我会去的。”
丛京心里压着的秤一下松了起来,她松一口气,说:“谢谢哥哥。”
那句哥哥被他单独捕捉。
是和宋善思截然不同的语气,于他而言的意义也完全不同的。
宋善思是他妹妹,喊哥哥没什么,她不是,她来喊,就格外的,格外的什么?
沈知聿掩盖着眼里的浓稠思绪,把笔记本合了上。
“所以,哥哥有女朋友吗?”她又问。
“怎么了?”
“没有,只是觉得以后如果你找了嫂子回来的话,画面会比较奇怪。”
“奇怪什么?”
丛京想到了原来来过家里玩的几个女生,那些美艳绝极的脸,莫名有些不合适。当时老爷子还和她提起过,说跟沈知聿回来的那几个女生,他不满意。她不知道要不要和沈知聿说一下。
可是话说出口了又突然意识到她好像不该开这个话题。
“就是,就是。”
她眼神有些闪烁地说:“可能是习惯了家里是这些人,哥哥带嫂子回来,我觉得是可以的,也许就是觉得画面不太适应吧。就是……”
她越说越有点语无伦次。
说话时,他注意着她,也看着她谨小慎微的神情。
有些思维吧,总是容易潜移默化,就比如你向来不注意某件事,一旦注意到,每次人群里、动态中,视线总会下意识第一个捕捉。
就比如他现在看丛京,好像原来都没发现丛京说话这么温吞,忐忑的时候还喜欢咬唇。没发现她眼尾有一颗轻褐色很浅的泪痣,点缀着,叫她的无辜显得又很柔情。
她说在意的事情是会紧张,会捏衣服。
要是这件事比较重要或者撒谎,心虚的时候呼吸会比较快,还有,很多,很多。
可能是觉得氛围逐渐尴尬了,丛京又看回他眼睛,认怂:“好吧,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沈知聿了然:“嗯,我知道了。”
他偏过头,缓声说:“我没有女朋友,这点你可以放心,如果我要给你们找嫂子回来,会带回来你们先把把关的,不用担心。”
他居然,get到了她的意思。
丛京有点惊讶,但听着他这些话,心里压着的秤砣愈发轻了。
其实,沈知聿还是很好说话的。
她确实也可以和他说一些心事,跟他好好聊天,对他敞开心扉。
想到这,她才由衷地笑了:“嗯。”
沈知聿侧着眸,没再看她。
丛京又说:“哥哥,那……等那天结束了,你可不可以来学校接我。”
“怎么?”
“本来不想麻烦您的,只是,那天我和同学要清理书本收拾东西,可能要晚一点才能走,善思都回去了,我也不好让王叔接二趟。您从公司过来应该也是那个点吧,就是,顺路的话……”
他懂了,她大概也是考虑到很多,或许也是想了很久才找他开口说这些事。
他说:“可以的,我有空。”
那段时间,可以说是丛京高三以来在沈家最轻松惬意的时段。
和沈知聿关系走近以后,做什么也不用像原来那样小心谨慎、举步维艰,她可以和沈知聿说话,有什么都直接问他,见面了喊句哥哥,丛京脸上的笑多了起来,原先隔在心里的那道坎也仿佛无形消失了。
她想,她真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虽然经受过一些不公、不幸,可是她遇到了心善慈祥的沈爷爷,那么活泼亲近的妹妹,还有一个这么优秀的哥哥。
——如果,她可以把他当做是自己哥哥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