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他看她的眼神,分明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那人大约是喝够了茶,终于在众人的注视下,起身理了理衣服。
紫色的衣袍缺了一角,却丝毫不影响他闲适的姿态。
他拿起折扇,慢悠悠地向门外走去。临出门前,漫不经心地朝二楼看了一眼。
秦婉浑身一个激灵。
直觉告诉她,这人刚刚是在观察她,就像一个猎人,在观察自己的猎物一样。
自己究竟哪里引起了他的注意?还是在什么时候,和他打过照面?
秦婉有些惴惴不安,正在皱眉思索,旁边忽然有人唤她。
“玲珑,还没回房么。”
秦婉面色一滞。
她在这燕春楼,用的是化名。
当初为了方便,她随手起了个叫“玲珑”的名字,想来会这样喊她的,也只有燕春楼的人了。
她转过身去,微微福了福身,“眉姨。”
眉姨是燕春楼的老板娘,听说当初独自一人,将燕春楼开了起来。她年轻时吃过不少苦,所以对楼中女子很是照顾。
秦婉来了燕春楼后,常年以面纱遮面,眉姨不仅没说什么,碰到有人在背后议论,还会替她辩驳两句。
因此在这燕春楼,算是她为数不多的好友之一。
眉姨走近了些,见她面有忧色,不禁有些担心,“怎么,不舒服么?”
秦婉摇了摇头,“大约是有些乏了,应当没什么大碍。”
眉姨抚了抚她的额头,叮嘱道:“原本几日后还有场宴席,想着让你多露露脸的。你若想好好休息,便同我说一声,换个人去也可以。”
燕春楼的姑娘大多会些才艺,因此有些世家公子组织宴席时,会请这里的姑娘去助兴。对这些姑娘来说,这是个难得的机会。
万一被哪位公子看上,替自己赎了身,便算是熬出头了。再不济,哪怕搭上一两个贵客也是好的。
秦婉明白眉姨是在替她着想,微微颔首道:“多谢眉姨照拂。”
“客气什么,都是苦命人,互相帮扶罢了。时候不早了,快回去休息。”眉姨又叮嘱了几句,便与秦婉分开了。
秦婉回到房间,长长松了口气。
她扫了一眼那沾满酒气的床,想也不想便远远走开,靠在了长凳上。
今晚发生的事情太多,让她有些应接不暇。她得好好思索一下,想想下一步对策。
大约是有些累了,她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梦里,她仿佛又回到了五年前,父亲还在世的时候。她梦见自己与父亲吵架,梦见自己离家出走,又梦见父亲带着镣铐,被一群人押向刑场.......
她猛然惊醒。
天已经亮了,有什么东西在日光中,微微闪着光。
秦婉倏地起身,仔细一看。
墙上钉着一枚短箭,箭头还插着一封信。
第4章 宴席相遇
秦婉谨慎地透过窗缝,往楼下扫了一眼,随后将那短箭拔下,小心将信展开。
信上只有简短的两个字:丁府。
她沉默了一瞬,将信在烛火上烧掉,又看了眼那短箭。
这种短箭和一般的武器不同,箭头又细又尖。没猜错的话,应该是李三为带来的消息。
所以那个典当宝石的道士,如今身在丁府?
秦婉盯着那乱成一团,还没来得及收拾的床。
这可不就巧了么。
她看了看天色,简单收拾了一下衣服,将头发挽成一个发髻,便向二楼另一侧走去。
眉姨正在房里,和另一个姑娘说着什么。见秦婉来了,她起身迎了过来。
“玲珑,你怎么来了?身子好些了么?”
“好多了,谢谢眉姨。”秦婉站在门外,微微行了一礼。
“那便好了,”眉姨迟疑了一下,又继续说道:“先前同你提过那宴席,可还能去?”
秦婉垂眸不答。
她来找眉姨,是想借着昨日那人的契机,打听一下丁府的位置。她急切地想找到线索,对于其它无关紧要的宴席,实在是提不起兴致。
眉姨打量了她一眼,便知她是拒绝的意思,叹了口气道:“罢了,你不愿意,便不强求了。原本还想着,那丁公子对你印象不错,兴许能有些机会呢。如今看来......”
“眉姨,你说什么?”秦婉有些意外,“你的意思是,是昨日的丁公子要办?”
眉姨有些奇怪她突然的积极,点了点头道:“是啊,那丁公子新升了工部主事,正准备大办一场宴席,好好庆祝一番呢。”
“那宴席,可是在丁府举办?”
“那是自然。丁公子是丁家独子,以前一事无成,不知被人说了多少闲话。如今他有了出息,可把丁家二老高兴坏了,早几日前便在丁府外面,挂上了大红灯笼。”
秦婉默了一默。
之前她找了五年,每次都毫无收获;如今刚有了些眉目,倒像决了堤似的,噼里啪啦把线索灌了过来。
大概这就叫做,功夫不负有心人?
她抬起头来,看向眉姨:“我还是去吧,免得辜负丁公子一片心意。”
眉姨原本还在絮叨那丁家的往事,听到这话,不由得一愣。“你确定?你这身子骨,能跳起舞来么?别硬撑才是。”
秦婉笑了一下,打趣道:“不然眉姨同我一起?若是我跳不下去了,也好替我补个台。”
她嘴上这么说,心理其实很清楚。
她哪里会跳什么舞,不过是借着轻功,能在空中腾挪几圈罢了。再加上一些手势动作,唬一唬外行问题不大。若是碰上懂行的......
就自认倒霉呗。
眉姨听到这话,知道她已无大碍,便笑着说道:“看你这精神的,别说跳舞了,估计上个天也不成问题。回去准备准备,三日后会有人来接。”
秦婉正要答应,房里突然传出不满的声音:
“眉姨,不是说好,这次的机会让给我么?”
秦婉抬眼一看,微微眯起了眼。
说话这人名叫陈宠,是燕春楼上一任花魁,曾经也是众多纨绔子弟追求的对象。
可自从秦婉来了这里,花魁的头衔便易了主,她的名气也大不如前。
因此,她一直将秦婉视作眼中钉,时不时便要找不痛快。
秦婉懒得跟她口角,抬脚便要回房。那陈宠却疾步走上前来,拦住她的去路。
“怎么,当了花魁,连姐妹都不愿认了?看不出来,玲珑姑娘竟是如此势力之人。”
好家伙,上来就扣这么大个帽子。
秦婉停下脚步,瞥了她一眼。
这可是你自己找上门来的。
她若无其事地理了理衣袖,语气懒懒散散,“此言差矣,就算不当花魁,也不想认这个姐妹。”
陈宠被这话噎了一下,转而又笑了起来:“玲珑妹妹怕是有什么误会,说出来便是。姐妹之间,哪有什么隔夜仇。”
她打量了陈宠一眼,悠悠说道:“是啊,哪有什么隔夜仇,不过都是些陈年隔阂罢了。”
陈宠没想到她这么直接,接不下去了,索性将话摊开:“之前是你自己不要去的,好汉不吃回头草,你放弃吧。”
秦婉两手一摊,“那可巧了,我又不是好汉,正好能吃这回头草。”
“你!”陈宠气急败坏起来,“非要跟我过不去么!”
秦婉没搭话,视线停留在她的那身衣服上。
刚刚她就觉得,这身衣服有些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却一时想不起来。
她的目光上移,直到看到陈宠那复杂又花哨的头饰。
哦。
原来昨天被那小侯爷“割袍断义”的人,是你啊。
难怪争着要去丁府露脸,敢情是想找回昨天丢失的脸面。
秦婉突然的沉默,倒让陈宠接不上话。
她盯着秦婉,心下一横,“今日你若不让给我,便休想离开这燕春楼!”
那架势颇有些狠戾,秦婉却“噗嗤”笑出了声。
“行啊,我今日本来也没打算出去,那宴席在三日后呢。”
“你!”陈宠气极,作势便要冲过来,被眉姨拦在中间:“好了好了,你们都少说两句。这回情况特殊,丁公子属意玲珑,由她去更合适。下回便由陈宠前去,玲珑不能再抢。”
这话听起来公平,实际却还是偏心。
下回,谁知下回在什么时候?
陈宠也听出了这层意思,还要理论,被眉姨一把拉住。她使了个眼色,秦婉便快步离开了这“战场。”
她的目光有些戏谑,转而又有些抱歉。
陈宠啊陈宠,真不凑巧,这次的宴席重要,不能让给你。
若有下回......
下回再说吧。
******
丁府。
秦婉一走下轿子,便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
这丁府上下到处都挂满了红色绸缎,门口挂着两盏大红灯笼,门上还贴了一堆大红剪花。
乍一看,就跟着了火似的。
喜庆归喜庆,莫名还有些瘆人。
她抖了一抖,调整了下呼吸,便跟着侍女的指引,从丁府侧门走了进去。
按照规矩,像她这样的身份是不能上主桌的,只能候在后院,等待主人召唤。
换了别人可能会有落差,秦婉却对这安排很是满意。
这后院只有她在等,刚好可以探查一番。
她遮好面纱,提起裙摆,小心地走出客房,四下打量起来。
这后院布局简单,正中一株枝叶繁茂的富贵竹,边上围着装饰用的石桌石凳。后院大约六七间房,应当都是下人的房间。
粗看了一下那几间房。房间都是空的,并没有她要找的人。
那道士会在哪儿?
她在院子中间转了几圈,观察着这里的陈设,沉思起来。
道士属于三教九流,跟她身份差不多,都上不了台面。按理来说,人应该也在这后院。
若房间里没有……
难道有其他隐蔽的暗间?
秦婉敲了敲那墙面,一路摸索过去,手指忽然一顿。
果不其然,有一面墙声音不对。
她趴在那面墙上,正想仔细看看,忽然感觉身后有些异动。
她一回头,冷不丁对上一张大脸。
“什么东西!”
她被吓了一跳,下意识便要出招,瞬间又反应过来。她用上所有力气将劲回收,将将让掌心停在那人胸前。
都说习武之人最怕突然袭击,一不小心就会露出惯性,这下可好。
她有些紧张地抬起了头,随即又飞快低了下来。
......还真是冤家路窄。
眼前那人双手抱臂,斜斜打量着她。
“你在干什么?”
秦婉顿了一顿,随即答道:“练舞。”
那人似乎没想到这个回答,眼神似笑非笑:“练舞?”
“没错。”秦婉铁了心要往这个方向掰扯,继续说道:“阁下有所不知,若想跳好一支舞,最重要的便是练好这掌上的功夫。腾挪婉转,阴阳转换,都靠这手上姿势表现。”
秦婉说得一本正经,心里却默默哀叹。事已至此,哪怕睁着眼说瞎话,也只能硬编了。
那人听到这话,上下扫了她一眼,挑了挑眉:“本侯倒不知,跳舞还有诸多讲究。”
“术业有专攻,小侯爷志存高远,对这倚栏勾陈之事不甚了解,也是情理之中。”
那人听到这话,微微颔了颔首,似是有些了然。
他认可了这个说法?
秦婉刚想松一口气,却见他弯下腰,将两人距离拉近,语气戏谑又浪荡:
“这么说,你认识本侯。”
秦婉浑身一僵。
他刚刚是在套话。
这人果然不简单。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认真答道:“小侯爷文武双全,京城内外无人不晓。便是身在燕春楼,也对小侯爷的名号如雷贯耳。”
“哦?”那人看着秦婉,一双桃花眼明明勾人,此时却像盛了冰水似的冷漠。
秦婉也不发怵,就这么直直迎着他的目光,不偏也不逃。
片刻之后,那人忽然笑了起来。
“不愧是燕春楼花魁,本侯期待你的表演。”
说完这话,他便扬起衣袍,大步离开了。
秦婉目送着他,等背影消失在拐角,终于卸下了劲。她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手心早已渗出了一层薄汗。
这人绝不是什么不学无术的浪子,秦婉再次确定了心中的想法。
可他既敏锐聪明至此,又为何要那样纨绔乖张?
秦婉还没来得及细想,便有侍女疾步走了过来。
“玲珑姑娘,丁大人有请。”
第5章 叶上飞舞
秦婉跟着侍女的脚步,施施然走进前厅。
前厅已经坐了不少人,一见到她进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了过来。
“这位便是燕春楼的花魁,”有人率先开口,语气透着得意,“费了好大功夫才请来。”
秦婉看了一眼,说话的是那位丁姓公子,此时他坐在主位,正洋洋得意地看着众人。
“久闻不如一见,”旁边一人打量了秦婉一眼,“丁诚兄好眼光。”
“哪里比得上鸿善兄,金屋藏娇,多么风流倜傥。”丁诚哈哈笑着,嘴上说得谦虚,面上却自得得很。
秦婉听到这话,不由得看向那名叫鸿善之人。
若她没记错,当今皇后的长兄,便叫赵鸿善。凭着与皇后的这层关系,坐上了镇国大将军的位置。
听说这赵家,如今风头正盛,朝中不少人都是他的派系,连当今圣上也要忌惮几分。这丁诚能攀上这层关系,想来也不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