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一过,鸦娘便会拾掇着离宫。离宫前,鸦娘会把该布置的东西打点妥当。”
男子松下眉眼,神情复又温润下来,“如此甚好。”
“离宫后爷仍旧会叫三思递消息给你,如有要事,你便去寻高年。”
他讲了一半,忽而顿住,片刻后才又接了下去,“你去找他约好时间地点,爷来见你。”
“仆省的”,官白纻闻言轻轻一笑,除了那微红的眼眶,好似一切都如寻常。
可是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心中一直怀揣着的某种卑微又坚韧的绮念,她的所有勇气,终于是在这一刻彻底破碎了。
宛如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又似那促使千里堤坝溃于一朝的蚁穴。她已然失掉了再去强留在他身边的勇气。
官白纻陡然生出一个念头,若是今生她和殷俶都能回来得再晚一点,那夜浮碧阁他与她仍旧荒唐又牵强地被迫有了肌肤之亲,她或许仍旧能如同前世般依旧恬不知耻地待在他的后宫里。
可今生他避过了那场祸端,她也不再有强留的余地。
官白纻慢慢地抻展衣袍,竭力让自己体面地退出去。殿门合上的前一刻,她从那即将闭合的门缝里,瞧了殷俶最后一眼。
她看见他仍旧一个人坐在空荡的堂内,那高高的主座上之。日光如练,穿梭斜逸进殿内,化为一道道金光。殿内的各种华贵的陈列都在这样的光芒中熠熠生辉、璀璨夺目。
然而这些光亮和珠宝的光辉却照不到他的身上,他就一人面对着满殿的璀璨与光辉,独自坐在那阴影中。
她忽然在耳畔听到有人在哀戚的祈求,他素来低沉从容的嗓音慌乱到不成样子,那哀戚的话语卑微到泥尘里,声声泣血,嘶哑不已。
这个声音疯了似的鼓噪着她的心,他求她回头再看一眼,哪怕只是多看一眼。
官白纻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蓦地回过身。
光影疏斜,宫门已然紧闭,太监伯柊正拱手垂袖,半弯着腰,朝着她恭恭敬敬地行礼。
第41章 两相疑(十七)
官白纻随意寻了个由头出了宫, 一来是避开殷俶,二来也是为自己出宫后寻一个住处。官白纻还是要为他做事的,殷俶自然不会在银钱上亏待她。
临近年关, 整个都城都陷入了沸腾又欢喜的氛围里。街道两廊云集了各种叫卖的商贩和卖艺的奇人异士,歌舞百戏、鳞鳞相切。看热闹的百姓都挤上街头, 笑闹着推推搡搡地往前。
她幽魂似的飘荡在欢笑的人群中,时不时转头去看看路两边的货摊。
这两日已经有人将花灯挂出来售卖,细白的灯面儿上绘着各色的神仙, 随着那一扇的花灯亮起,更是锦绣交辉。那边又有人在放烟花,细细一根线悬在空中,陡然间有亮银色的烟花如瀑布倾泻而下, 宛如银河倒灌,激起无数惊呼。
她的视线又被前面一个卖纸人儿的小贩吸引, 他的面前插着无数竹竿,其上悬着纸糊的戏人儿。那似乎是这些日子民间最热闹的一部戏, 讲的是狐狸变得妖妃、迷惑国君、害死皇子, 为祸天下终被擒的故事。
最惹眼的是个妖里妖气、穿金戴银的贵妃。明黄的箔纸糊了她的衣裙,风一吹, 她便眉眼俱动, 衣带随风飘舞、动若飞仙。
她走近又耐下性子去寻,在靠后一点的地方瞥见了代表着大皇子的纸人。
矮矮胖胖, 身上的官服是暗沉沉的红色,留着两撇八字胡,眉毛也是倒八字, 呆呆的绿豆眼, 一副备受欺凌的苦主形象, 叫人瞧一眼便能心生怜意。
她笑了一声,正打算走,却忽然发现在大皇子边儿上又立着个探头探脑的纸人,是张狐狸脸,两只眼眯成细长的两弯,歪着脑袋和尖嘴,似乎在笑。那狐狸尖尖的嘴上,还粘着几根长长的胡须,随着夜风在轻轻颤动。
官白纻想了半晌,不知道这画的是谁。问了摊主,那老汉憨憨一笑,说这是戏本子里一个颇为出彩的小角色,是个为大皇子出谋划策的谋臣。
她觉得有趣,就解下荷包,将那纸人儿捏在了手里。
不知走了多远,似是走到了寻常百姓置办年货的商街,各种花花绿绿的物件儿流水似的陈列在街道两侧。
小贩叫卖的声音洪亮又清楚,间杂着不绝于耳的交谈声、嬉笑声、还有那充满了鲜活气的鸡毛蒜皮的争斗声。
她瞧见有许许多多的人出来采买,除了操持家事的妇人,还有许多夫妻。
其中有两人尤为惹眼,那是对年纪很轻的夫妻。
丈夫怕孩子被拥挤的人群踩踏,便把孩子卡在脖子上,两手牢牢攥住孩子细细的两条腿。妻子则一手挽着丈夫的臂膀,一手挎着装满了年货的竹筐。
忽然有许多人涌过来,将妻子推搡了一下,她便被推进了丈夫的怀里。
两个年轻的小夫妻四目相对,忽而都红了脸。
妻子怕羞,开始局促地推拒着丈夫的胸膛,却又碍于三番五次地被再次挤进对方怀里,而丈夫则腾出手牢牢地环住她的腰身,神情中透着若有若无的得意。
官白纻瞧见那个年轻的女子,忽而半低下头,牢牢地环住自己丈夫的腰身,那个年轻的丈夫便瞬间如同被雷劈熟了的焦木,僵在原地。
还未等他们再温存一会儿,被顶在男子头顶的小孩儿忽然两眼溜圆,瞧见了远处红彤彤的灯笼,两手扯上自己亲爹的耳朵,吵闹着要去看。
于是又是一阵兵荒马乱,两人牢牢牢牵拽着双手,带着自己的小孩朝灯笼铺去了。
官白纻就这么定定看了良久,直到那对夫妻的背影终于湮没在人海里,她才有些慌乱地收回眼光。
看着眼前愈发拥挤起来的行人,她便索性停在手边略少的书摊前,想要等着这群人自行消减退散。
恰在这时,一道清朗中带着些许局促的声音陡然响起。
“官姑娘?”
她回头,就见一人正站在街道对面,奋不顾身地一头扎进推搡着朝前行进的人群。
他横穿那些摩肩接踵着行人,努力地朝自己这边挤过来,另一只手还高高地扬起,似是生怕自己提前走掉。
终于冲出了人堆,他被挤歪了发冠,鬓角也散乱出几缕碎发,那鲜亮又平顺的宝蓝色锦袍,也皱皱巴巴得如同牛嚼了一般。
原本衣冠楚楚的公子哥,眨眼间变得狼狈又滑稽。
只是他生得好看,脾气似乎也极好,被人群推挤成这般模样,脸上依然带着笑。
那双狐狸眼微微眯起来,眼尾花儿似的翘起,眼眸透透亮亮的瞧过来,目光里满是欢喜。
他的眼睛实在是过于亮了些,像是落了一夜的星星,直勾勾地看过来,倒是让官白纻生出几分不自在。
她还费力地去回想这人是谁,那人已经趿拉着被踩掉后脚跟的两只鞋,颠颠儿地小跑着过来。
不知为何,见此,官白纻心头的郁气稍稍消散几分。
他身上还带着女子的些许胭脂气,她皱皱鼻子,忽而想起了一个人。
“高年?”
他眼睛又亮了一瞬,“官姑娘记得我。”
他瞧见官白纻动鼻子的动作,面颊陡然有些发红,稍稍后撤两步,叫自己身上的脂粉气离这人远一些,顺势甩了甩手里的话本。
“我不过是方才去了趟胭脂堆中去取书,这才沾染上些许脂粉气”,他垂下眼又看了她一眼,袖口里捏着帕子的手略略发紧,“我不似那些风流轻浮之人。”
这与她有何干系?高年风流,她前世便知。
官白纻不甚在意地挑了挑眉梢,稍仰起头,神情带着些许疑惑:“你来作什么?”
自己与这高年今生还未有什么交集,他何苦巴巴地穿过行人来寻她。
高年擦着头上的汗,先是一怔,片刻后才无奈地摇头笑了笑,稍俯下身,朝官白纻递出一方手帕。
“官姑娘,如此喜庆的日子里,你怎么一个人对着书摊掉眼泪呢?”
官白纻先是一惊,接着略有些茫然地摸了摸脸。
触手一片湿凉。
她有些狼狈地侧过身胡乱地擦去面颊上的泪痕,回想着自己方才是什么时候落了泪,同时也借着眼角的余光偷偷打量他的反应,心中暗暗怨责自己随意在外人面前露了怯。
只是,她颤颤巍巍的眼波倏得一凝。
就见高年正两眼直直地盯着她手里握着的纸人,满脸兴味地歪着脑袋,学那狐狸脸将两只眼微微眯起。
“这玩意儿糊的可真是像我。”
她听见他一个人轻轻的嘀咕声,心头陡然一松。
下一瞬,她的唇角于无知无觉中也染上了些许轻快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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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两相疑(十八)
“那日碧海楼幸而有姑娘相救, 在下才侥幸留得性命,高年无以为报……”
“你如此大费周章,就只是为了同我讲这些琐碎之事吗?”
还报救命之恩, 如此重要之事,怎能归为琐碎?
高年瞧见官白纻神情虽然依旧温和着, 眼中却已有不耐之色,只觉舌尖儿发苦。
他自幼便惯会讨巧说话,再加上又生得不错, 被女儿家如此落面子,今儿还是头一遭。
高年叹了口气,直起腰仰头想了半晌,忽而两眼一亮。
“官姑娘有所不知, 小玉拦住姑娘,确乎是有一件相当紧要之事, 还望姑娘转达给宫中殿下。”
他煞有介事地肃穆起眉眼,倒真有几分持重的派头, “几日前, 西南民变,聚众焚烧税厂, 杀委官田寿。税监杨琦震怒, 当街捉拿,杖毙数十人。”
西南与京都相隔极遥, 穷山恶水、匪盗肆虐;又临外海,海上商贸繁荣,有无数巨贾从此发家;再加之睿宗举国大开矿厂, 派遣内宦四处征税, 西南本就多山林矿藏, 于是原本便混乱不堪的地方,又涌入无数税监。
各种各样离奇.的传闻总会从西南传出,高年喜爱听这些奇闻,今日恰好刚得了这么一桩消息,正好可以拿来应付这位难缠的官姑娘。
谁知官白纻听后,既没有露出震悚的神色,当即怒斥阉宦杨荣;好似更没有如获至宝,要即刻入宫回避大皇子的意味。
她只是若有所思地挑挑眉,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
高年摸不准她的心思,心跳如鼓,就见那姑娘转过身,仰起头,露出些许骄矜的模样。
她身后的天上忽而又有几朵烟花炸开,明亮又绚丽的光彩落在她如同上了黑釉的发顶上。
有些许淡粉的颜色,落在她的面颊上,衬着那双还有些发红的两眼,又是那种足以摄人心魄的鲜活与神采,重重地敲落进高年心中。
“高大人,此事,或许在下要比您知道得更多一点。”
“不知您有没有闲暇,听我讲讲。”
她笑着顺手指了个馄饨摊。
高年先是一懵,接着那心头便涌上潮水般无边无际的欢喜。
好啊,自然是好的,再好不过了。
官白纻攥着纸人转身,瞬时收敛脸上的笑意,眉间流露出几分思索。
这高年特意同她提起西南此事,怕不是无心之语。
难不成这人竟然有这般见识,她足足两辈子加起来才稍稍勘破的事情,高年只是靠着自己的才智便轻松洞悉。
又或许,是殷俶同他提了什么,才诱使这人如此看重此事。
那么他若是已然有了自己的见地,为何独独同她提起,要她代为转达。
难不成,是高年对自己生了疑心。
她复又想起宫中陈海那次轻视至极、潦草又敷衍的暗杀。她守住重华宫的宫门,又牵拽皇后入局这些事情,只损伤了李欢欢,并没有触及陈海的利益。她也不觉得陈海此人,不惜冒着与殷俶交恶的风险,刺杀重华宫的宫人。
妖书一事,陈海唯一伤损的便是锦衣卫的刘顺丰,可他如果是因此要杀她,便说明陈海已经知道自己在妖书一事中牵涉颇深。
是了,定是有人将此事泄密给李陈二人。
殷俶自然是信她的,所以不曾有过半分提及。
可高年身为殷俶的亲信,若他知道妖书一事被泄密,又不清楚宫中自己也被刺杀一事,自然会疑心上她,所以这才前来试探。
西南之事她到底说不说与殷俶,如何说、何时说、说到什么样的程度,都是他要拿来衡量自己是不是奸细的准绳。
官白纻被自己的推测惊出了半身冷汗,她不着痕迹地用手压了压以被汗水濡湿的鬓角,自己怎么会如此迟钝。
可若自己想得是对的,那么这妖书一事不是自己,又是谁告诉给陈李二人呢?
“官姑娘,这馄饨馅儿,你是吃猪肉的还是羊肉的?”
官白纻回神,就见高年正端端正正地坐在自己对面,满脸欣喜,看不出丝毫的猜疑与忖度。
不愧是前世的笑面狐,装得这样好。
她牵强地扯了扯唇角,“我喜食荠菜馄饨。”
乳白色的水汽在小小的馄饨摊儿散开,官白纻与高年相对而坐。她抿抿唇,又仔细将未出口的话斟酌再三,这才娓娓道来。
“此事还要从委官田寿说起。”
*
所谓矿税,其实是开矿与征税的合称,兴起于弘历十五年。睿宗即位后,内庭开支日益庞大。
恰逢有地方上报朝廷,发现金矿。开采矿厂的巨额利润很快引起睿宗的注意,他便在这件事上动起了脑筋。派遣宫内的宦官到各地去开矿,得到的金银全部收归到皇帝本人的私库内,专为内庭开支所用。
而所谓收税,则是因为大历立朝初期商税制定偏低,到睿宗时,天下太平,商贸繁盛。征加商税本是利国利民的举措,可他偏偏派遣内庭的阉宦前往各地加征商税,还将得来的银两依旧全部归于私库。
开矿并着收税,合称矿税,派出的阉宦们也被称作税监,都有自己独立的府衙,只接受皇帝的直接管制,而不为各个地方的三司等官衙约束。
这些太监不懂开矿的学问,胡占山头,肆意挖掘出来的东西自然也不是矿石。开矿不成,便开始行那敲诈勒索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