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胡子发白的老翁, 脚底被汗水浸透,因而打滑一下,整个人朝后栽倒,连累了好几个人一同摔在地上。
有个大太监从伞下走出, 来到老翁近前,扬起鞭子抽去。却见那老人只是蜷缩在地上不住地呜咽, 不见起来的迹象,这太监扬起鞭子, 又是几鞭下去。
那老头年逾古稀, 如何禁得住鞭打。几鞭挨下去,□□声已是渐弱, 咳出几口带血的唾沫。
“还装死?”
那太监冷笑一声, 对准老人口鼻,高高扬起鞭子。就在他挥下的下一刻, 一壮汉猛地扑上来,挡在老人身前。
“我看谁敢挡?”
太监怒目圆睁,下一刻, 咽喉上多了一道血线, 整个脑袋就这么从身子上掉下去, 咕噜咕噜滚了几圈。至死,那张脸上都带着倨傲的神气。
“大胆!”
监工的太监们炸了锅,正要让身侧的护卫惩处。整个矿场里却陡然有二三十名壮汉,先是用腰巾蒙住面颊,接着从腰间抽出匕首短剑,直接与护卫博斗起来。
那些护卫避闪不及,又不敌这些壮汉,只是几招,就纷纷落败被杀。失了护卫庇护的宦官们,尖叫着往矿产外跑去。
可那些人如何容得他们逃掉,直接从身后斩落这些阉宦的人头。他们在整个矿山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中,将这几个太监的脑袋捡起来,用头发栓成一束,提在手里,钻进山里,如鬼魅般消失。
*
陈宝儿抖着下巴,气到无法言语。他身前,是一串血淋淋的人头。
这不是他第一次看到。事实上,自这临阳矿山被开采以来,每一日,陈宝儿的税监署里都会被扔进这么一串监工太监的人头。
任凭他加设多少护卫,都是敌不过那些混在采矿工人中的贼人。
况且,这些开矿的大多都是税监署从街上城外直接拉来的壮丁,也不会有名册,一日与一日不同,因而更难拿住这些贼人。
王连川坐在一侧,见状眼露凶光:“公公,不如让我把曾来开过矿的人都一一抓来,逐个询问,就不信他们一个都不记得。”
官烨站在陈宝儿另一侧,闻言轻笑:“在下听闻这些贼人杀人时都会覆面,谁人能识得?就算之前不覆面,可是那些愚民谁会无端在意另一个人的长相,倒是不过是胡乱攀扯,只会让此事越闹越大,却得不到善了。”
陈宝儿点点头:“官千户说得在理,此事却不可蛮干。”
“公公只需细想,这开矿伤损了谁的权益,又是谁不愿让您安安心心开采矿山。”
“自然是大皇子了”,陈宝儿笑:“那日咱家去与他商讨矿山归属。照公文看,他不过是监督,这矿山仍及归税监署监管。虽然最后的税收要给这大皇子,银钱却是先要过税监署账目。”
“他似有不满,却并未当面与咱家争论。咱家道他是个蠢的,不知其中厉害,却不想在这里等着咱家。他以为,矿山死几个人,咱家便会去跪着找他,请他帮忙,进而允许他直接插手开矿税收的事宜。”
官烨颔首:“大皇子出行,身旁有护卫队,武艺精良。现在看来,恐是这些人混入壮丁。也因此,我们的护卫才会不敌,逐一被杀。”
王连川两眼一眯:“既如此,不若我带着人围了那巡抚府,不叫任何人随意出入。如此便可解决这矿山的麻烦。”
陈宝儿慢条斯理地拈起胡子,又笑:“你有几个眼睛,能盯住偌大一个府衙的出入。另外”,他眼里滑过几抹狠厉:“虽是皇子不假,但到这西南,他是挂着巡抚名头来的,咱家也理应只当巡抚看待。”
官烨与王连川或许不知,他却是知道这其中还有诸多隐情。殷俶虽是个皇子,但也仅仅是个皇子罢了。空有名头,不见荣宠。这样的皇子,不过是个看上去光鲜亮丽的鸡蛋,却是一摔就碎。
这殷俶若是真以为自己的皇子身份能唬住他陈宝儿,那还是太小看他了。
“只是让矿山安稳,却是不够。”
官烨躬身:“在下有一计。”
陈宝儿无视了王连川脸上的郁愤,眼露精光:“千户请讲。”
“我们大可任由这些人去矿山闹。想来那大皇子带的人手总该是有限的,调取了那边,这边自然就顾不得。我们不若趁矿山大乱之时,请皇子前往临阳最好的酒楼饮茶品酒,一叙情意,开释误会。”
陈宝儿抬眼,“连川,你去调你的人马来,一切全凭官千户安排。”
如此一来,就算杀不死,也能破了他的威风和胆气。既然是个不得宠的,就要认清楚自己的分量。敢在他税监署的银子上做文章,就是动他陈宝儿的命根子。
富贵娇花就安安分分地在这边儿当好他的花瓶,一年期满,再灰溜溜回去,还能留得条性命。
王连川不是蠢的,怎么会不懂官烨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与陈宝儿不是头一回干这般勾当,自然不会过于吃惊。然而他却暗暗心惊于官烨的气魄,明知那是个皇子,还敢如此行事。这般看来,此子日后定会更有一番作为。
只恨那壶毒酒,这厮未入口。
王连川面上露出慨然的笑意:“连川及手下,皆听凭千户差遣。”
*
这边殷俶收到陈宝儿的请柬时,薛七声正坐在他手侧。他方差人混入开矿的人群,这边陈宝儿就送来消息,要在瑞丰楼宴请,不可谓不可疑。
殷俶看着他:“想必县令也收到了吧。”
薛七声擦去额上的汗,笑道:“不出殿下所料,在下来时,税监署也派了小厮到跟前儿,请在下一同前去。”
殷俶见请柬上特意提及,要自己带着众亲随都过去。他起身,掸去衣袖上不存在的灰尘,请薛七声暂坐片刻,自己则遣柏柊去通知随行的一众大臣。
官白纻是以高年家眷的身份随行的,但因着殷俶的私心,他们二人却不住在一个院子里。只是也不好相隔太远,二人最终是比邻而居。
这厢柏柊大张旗鼓地传消息,隔院的官白纻倒是听了个清楚。她眼见高年朗声答应,就要回屋去换衣服,眼里却是多了几分疑虑。
高年欢欢喜喜地换上大红的官府,一手扶帽,一手提起下摆,就这么踏出门来。一抬头,自己院门口,正倚着个女子。
她穿着身粉色衣裙,只盘一发髻在脑后,用一支修长的玉钗固定,眉眼皆冷,宛如清凌凌的荷花,从那池里探出头来。
不知为何,这般情景,他竟然觉出几分难言的熟悉,脚上的动作也逐渐慢下来。
“你这是要去哪儿?”
“方才殿下差人来请,说今日瑞丰楼有宴请,随行臣子皆要出席。”
女子压下唇角:“不准去。”
“好。”
几乎是下意识的,那高年将头上的帽子顺势摘下来。此言一出,二人具是一愣。
高年眼前,忽而又出现京都城郊荒凉的景象。他这回不仅是看清了眼前的景象,耳畔素来隐隐绰绰的声音也终于清晰:“不准去,不准去,本就是个废物点心……”
他鼻头骤然一酸,却不知道缘由,只能用袖子遮掩着揩去眼角的湿痕,心里满是道不明的沉重情愫。
官白纻双颊泛起粉意:“你怎么不问问为什么不许你去?”
高年苦笑,摸了摸鼻子,低头半晌,闷声:“姑娘何必总把我当个蠢人。这宴请来得蹊跷,我如何看不出破绽。”
不过是殷俶发话,他自然不会生出推脱的心思。然而官白纻突然冒出来,将他拦下,他心中不觉得厌烦,反而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她说什么,便是什么吧。
原本自认是个韬光养晦、胸有大志的,谁知在碰到这个姑娘后,高年整个人都似被抽掉了所有的少年锐气。
他不在意什么仕途、亦不在意什么功名,只是想安安分分守着她,等这个倔姑娘放下心里的绮念,两个人随意找片山林隐居,生几个小子,就这么度过后半生。
或许住着的屋子会遇风漏风、遇雨漏雨,届时他便举着自家的高姓小子赤脚站在床榻上,让那小子张嘴去接屋顶上漏进来的雨水。她则会一边寻找防水的布料和修补房梁的木材,一边气急败坏地言称嫁给他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高年心中这么想着,面上乐陶陶的,甚至透出几分傻气。
官白纻见他半晌不回话,只是自顾自地傻乐,不由得按住额角,又气又笑。这一世到底是怎么回事,前世有笑面狐之称的能臣,这世变成了个她说什么就是什么的傻子。前世还能揣摩几分心思的殷蹙,这世也变得反反复复、捉摸不定。
她叹了口气,抽身就往门外走。高年赶忙跟在后面,要扯她袖子。官白纻两袖一甩,直接振开,“你跟着作什么?”
“既然知道此行凶险,我自然是要跟着去的。”
高年闻言,追逐的脚步顿了顿,片刻后站在原处,不再劝告。只是兀自摸摸脑袋,唇角牵出些许苦涩的笑意。
第71章 西南遥(十六)
官白纻会来, 殷俶是料到的。
但是她还要为高年说情,免去同行之责,这是他没有想到的。
殷俶背对着官白纻, 面向着窗口,懒散地瞧着天上的云。他现在不是很想看见她的脸, 又或者只是单纯不想看见她提起高年时的神情。
这是如此微妙的一种情绪,以至于他自己都难以捕捉进而揣摩。
你似是格外在乎他?
这种话,他问不出口。
“你们二人既然要做夫妻, 夫妻一体,只去一个便是。”
*
临阳城外,矿场又是一番腥风血雨,蒙面人照例提着那串血淋淋的人头窜入山林。临阳城内, 瑞丰楼前鞭炮齐鸣、分外热闹。
陈宝儿喜滋滋地站在门口,用眼觑着殷俶等来人。正要一一迎进去, 殷俶却陡然站住脚,挡在门前。
“既然是宴请, 爷素来不喜兵甲这等凶煞之物。”
他挥挥手, 让身后带刀的三思等人挥退,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官白纻也被他从巧妙地逼退几步, 站到那三思身后。
陈宝儿闻言,眼中滑过些许暗芒, 面上仍旧堆笑:“殿下说的是,咱家同样不喜刀兵。你们这些人耳朵聋了不成?还不退下!”
他冷声喝退身后税监署的护卫,一转头, 仍旧满脸堆笑:“殿下请。”
殷俶提脚就要进去, 忽而轻轻侧头, 看了一眼官白纻。待对方觉察,就要抬头的前一刻,又即刻转回视线,不露丝毫痕迹。
官白纻眼睁睁看他独自走进楼内,又碍于是要紧场合,不敢随意出声搅扰,只能将两手掩在袖中,一点一点攥紧。
等待的时间总是格外漫长,他们一行人就这么站在门前。周遭看热闹的百姓也逐渐散去。又过了不知多久,已是夕阳西斜,火红色的晚霞如波涛,将这座瑞丰楼卷入沸腾的红海中,于不详的艳丽中透出些许诡异的沉沉暮气。
瑞丰楼今日被包了场,自然不会有其余人进出。开始时,那楼里还会有些许推杯换盏、酒酣耳热的喧闹声传出。可到此时,楼里已是一片死寂,听不见半分动静。
三思持刀,横跨一脚,与官白纻并肩而立,“官姑娘,在下瞧着眼前的情形似是有些不对劲。”
他额上冒出层细密的汗,神情里有些许凝重。官白纻两手已经没有多少知觉,整个掌心都至于酸麻。
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默地等着。
这样无力的瞬间,不止这一次。前世也是如此,那么多时候,只能眼睁睁看他一个人走进虎穴龙潭,看他的身影被各种诡谲的阴影吞没。
他无上尊贵,却仍旧同她一般,最后仍旧是形单影只。所以这些时日,她慢慢思忖着,之所以要执意待在他身边,或许也有这些缘故在。唯有在他身边,她才不会觉得孤独、漂泊无依。
他已是她世间唯一的栖枝,就算自己嫁了人,或许也仍旧不会有真正的归属感。她的归宿就是殷俶,不论自己身在何处。
或许,他也早已知道。
就在这时,从瑞丰楼旁的暗巷里,忽然滚出一个人来。
他灰头土脸、满脸皆是血痕,哭叫着跪倒三思脚边:“大人救命!大人救命!”
二人定睛去看,那衣袍虽已脏污,仍旧能看出绛红的官袍颜色。这样想来,也只有跟着殷俶入瑞丰楼的那些臣子。然而他整张脸皆是触目惊心的血痕,早已看不清样貌,一时也难以分辨真假。
三思急了,俯身下去,双目赤红,“发生了何事?快细细说与我听。”
“我们随殿下方入席,陈公公等人初始招待得甚为周详。可谁知酒过三巡,席内众人皆腹痛难忍,口呕黑血,双目凸起。我素来不饮酒,因而逃过一劫。可那陈公公见我仍活着,就突然从屏障后召出十数名兵甲,朝我杀来。我使劲最后一点力气,才从那虎穴龙潭里跑出来。”
“什么?他区区一个阉人,谁给他的狗胆,敢谋害皇子?”
官白纻冷笑,复又拦在三思身前:“你且听他一面之词,既然有兵甲追杀,先不说你脸被毁成这样,哪里来的运气能活着逃出来。就算你句句属实,那为何方才楼内风平浪静,未曾听到兵戈之声。”
那人不理官白纻,反而往那三思身后避去,一个劲儿地哭喊着,叙说楼内的惨象。当他细讲到皇子的一个随行太监如何被捉弄、死后又被如何欺辱时,三思的脸已经涨成了猪肝色。
三思从腰间抽出长剑,转头向剩余的护卫大喊道:“速与我闯入瑞丰楼,拿住那贼人,为殿下报仇!”
那些侍卫闻声,齐声应和,与陈宝儿留下的侍卫缠斗在一处。
官白纻再度拦到三思面前,眉眼里透着几分悲凉,若是旁人,她也懒得多言。只是她对三思,终是有几分情分在。这虽是个莽撞的,但却是那宫中难得的干净心肠,“就算你现在进去,殿下已死,我们既不知楼里是否还有其他埋伏,也不知此人所言是真是假,不过白白送了性命。”
她手腕一抖,袖里匕首出鞘,反手抵在自己脖颈上,“殿下若真的身死,我也绝不会独活。只是就算要殉葬,也要等将那陈宝儿等人挫骨扬灰、叫他所有荣华飞灰湮灭后,我才有脸去地下见殿下。”
二人再次僵持着,地上那人却陡然滚身,再度跪倒在三思脚边:“这姑娘说的在理,就算大人再进去,也是于事无补。他们之所以折辱那太监尸身,不过是见他体格较寻常宦官更为健壮,想要剖开看看,能否得到还阳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