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不是我让你替我的”,女子嘴硬着,可眼里的光,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有温度。她小心翼翼坐在榻上,一口一口地给他喂药。
待那叶子落光,她再度往窗里去看,之间一双鸳鸯烛燃得正欢,大红的罗帐掩得格外严实。这场面并不香艳,反而透着些许温馨。
那红艳艳的光,就如暴雨的海上,遥遥的灯塔,告诉那叶迷航良久的小舟、归家的方向。
官白纻从梦中惊醒,她摸上脸颊,一片湿滑。
她面容沉静,沉默半晌后,喃喃自语:“我非得去救他。”
翻身下榻,抬手随意挽了发髻,将熬了几个通宵备好的物件端正地摆在床榻上,旋即踏着月色摸进高年的院子。
苦竹正守在高年的房里,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半睡半醒间,他依稀看到一个女人的身影。
陡然惊醒,苦竹揉了揉两眼,正好瞧见官白纻正在翻找着高年的衣物。
“官——官——”
官白纻低声喝断他的话:“别出声,当心惊动了旁人!”
苦竹连忙点头,压低嗓子问询,“是,小的省得,只是,您这是要……”
“去把高年的官府和官印找来。”
“您莫不是要去救我家公子?”
“你去不去?”
“去!”
苦竹早已昏了头,听闻官白纻愿意出手相救,对官白纻那叫一个言听计从。
二人拾掇了衣物官印,又从府里牵出两匹骏马,连夜出城,疾驰几里外。
这时,苦竹才悠悠回神:“官姑娘,我们这是要去哪里调兵?”
“调什么兵?”
“自然是围攻土匪山寨的官兵”,不打寨子,怎么把他的公子救出来。
官白纻忙着骑马,抽了个间隙递给苦竹一个略显鄙夷的神情:“我一介妇人,能去哪里调兵。”
“那我们这要如何救下公子?凭你我二人,如何攻的下山寨。”
官白纻扬起马鞭,冷笑:“攻打山寨?你怕不是还没睡醒。”
“寨子门开着,我们只管进去便是。”
言罢,也不管苦竹瞬间苍白的脸色,再度扬鞭,直朝那龙山的山寨而去。
第73章 西南遥(十八)
这几日, 矿山风平浪静,想来时殷俶等人已经服软。
陈宝儿这几日守在税监署里,等着那位金贵的爷上门服软, 二人握手言和。
他今日左眼皮跳个不停,侍候的小宦官笑称他今儿必有喜事。二人话音刚落, 门上的小宦官进来,称大皇子前来拜会。
陈宝儿抚掌大笑:“请,快请。”
*
王连川这边正在大街上晃悠, 想要寻摸几个模样秀丽的女人回府。
为走几步,就见鼻青脸肿的薛七声,贼眉鼠眼地侯在巷角。
他几步走上去,正想诘问, 却不想那县令直接跪在地上,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
“你这老滑头, 几日前没去瑞丰楼吃酒?”
“大人,那日在下肚子不舒服, 故并未赴宴, 这……在下服了,只请大人饶在下一条性命。”
王连川见他这副模样, 心口气顺, 又见他连声说要献上至宝,面上愈发骄横起来。将人从地上扶起来, “大人谈什么服不服的,我不过是个白身,之前也不过是想与大人结交罢了。”
薛七声连声应和, 将人往自己的府宅引去。
*
“不知公公是否知道李总督捉拿杨琦时, 当场杀死所有闯入暴民之事。”
“此事办的颇为狠辣, 咱家自然是知道的。”
殷俶淡笑:“你可知,他为何当日那般行事。”
陈宝儿当真被吊起兴致,不由睁大眼:“看来此事尚有内情,还请殿下细细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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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七声颤巍巍地将一个绸布包打开。
瞬间有七彩之光盈室,王连川瞪大了两眼,嘴巴长得老大,“这,这是……”
只见桌上摆着一金盖琉璃罐,薛七声小心打开,里面是五颗琉璃彩珠与一红一白两枚舍利。
薛七声小心介绍:“此二者,为佛祖真身舍利。色白这枚为骨舍利,色红这枚为血肉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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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迎舍利佛骨者,无不掘地宫筑宝塔,倾四海珍宝以供养。况且这些佛舍利是前朝宝物,象征天命正统。大历开朝之主遍寻海内外,不得行踪。因而此事也一直是大历皇室的憾事。”
“谁能想到,这宝物,竟然被杨琦私藏入宅。后被李经延辨出,他知兹事体大,就先将见到此物的众人灭口。”
“可此物虽是至宝,却是烫手山芋。他若老实献给陛下,只因他是手握重兵的总督,保不齐就会被疑心为早已怀了反心,或是有悔意,故而嫁祸给杨琦。可若一直存在府上又或者秘藏,难保不会在日后酿成大患。”
“爷与总督有些旧交,听他如此苦闷,便将这宝物拿走,只等回朝亲手献给陛下,讨个彩头。”
殷俶吹了吹茶上的浮沫,眼里闪过几分隐隐的嫌弃,却又转瞬即逝。待那陈宝儿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复又笑意盈盈地转过脸:
“之前与公公间,怕是有许多误会。此物现下赠与公公,只盼你我二人能尽释前嫌,把手言欢。日后西南,还请公公多多关照,叫爷不要辜负陛下的信任。”
陈宝儿是何等精明的人物,怎会不知这是多大的一个露脸的机遇,若是睿宗一个高姓,将他直接提进司礼监也是有可能的。届时,他哪里还用看陈海的脸色。
“殿下说的极是,只是不知此物现下在何处?”
殷俶放下手里的茶碗,眸光轻闪:“来时已请薛县令并一队护卫一齐去府里拿,应该就要取来了。”
*
“大人,此物献给你,还请你日后多多庇护在下。”
王连川先是一喜,接着面色微凝:“此物若当真如此重要,我若将此物献给陈公公,叫他献给陛下,岂不是能叫公公在陛下跟前得脸。如此,我自然也有数不尽的富贵。”
薛七声谄媚一笑:“此物既然赠与大人,您愿意如何处理,便不归在下管了。”
“只是,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王连川凝眉:“你只管说。”
“在下为何不直接献给陈公公,反而要献给王大人,究其原因,还是信不过那些阉宦。”
他长叹一声:“您瞧瞧吴家,之前在下打听到风声,那吴家献宝得了陈公公欢心,陈公公也允诺不会动吴家。可您再看吴家的下场。”
“宦官,终归是一群变脸比翻书都快的奸人。就算送再多的好处,这一群没什么任意廉耻束缚的东西,如何就能信得过。”
“反观大人,一直为吴家奔走,当真是有侠义心肠。所以在下便只想着联络大人。”
“况且,堂堂儿郎,若非情不得已,谁愿意在阉宦膝下逢迎讨好。”
王连川眉心微动,似是将这些话都听了进去。半晌,他将此物收进袖里,却绝口不提要献此物给陈宝儿的事。
*
所谓龙山,也不过是座长得有点像龙脑袋的山罢了。
他们二人弃马,徒步钻进山里。苦竹不知道她为何能如此熟知此地地形,偌大一个山头,被她愣生生逛成了后花园。
官白纻这人自幼便对地形方向格外敏感,幼时读个游记,脑子里就能造个差不多的实景出来。她前世看过不少此地的地形图,此时再上山,便对所有路径皆胸有成竹。
走了不知多久,估摸着就要碰见山寨最外圈的寨门,她停下脚步,将肩上的包袱放下来,取出高年的官服。
手将那衣服甩到苦竹头上,她回头吩咐着苦竹:“换上,然后把你的衣服脱了给我。”
苦竹两膝一软,跪在地上:“姑……姑娘,这是何意?”
“你办成朝廷来此招降的官员,我扮作你身边的小侍,就算他们觉得我女气,现在官员豢养娈童成风,他们也不会生疑。”
“咱俩入那寨子住个十天半月,摸一摸高年的消息,如果他还有气,就设法将人提出来。”
就算真的做了人家的压寨“夫人”,官白纻叹了口气,只要是被逼的,她也不会嫌弃。
这……这,苦竹这下真的挂上了苦脸:“小的自出生起就是侍候官老爷的,那里当过真老爷。况且那些土匪都是红眼绿毛的妖怪,我们就这么进去,若被拆穿,岂不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
官白纻横眉:“你摆这副苦相给谁看,换还是不换?”
“换、换……”,苦竹软手软脚从地上爬起来,整个□□连着前面儿的上衣都湿漉漉的,透着股尿骚气。
官白纻脸都绿了,半晌后,她摆摆手,满脸鄙夷:“你们主仆两个当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没有半分男儿胆气,真真是一对废物点心。”
龙山山寨寨门处,今儿是小五和老六镇守山门。
天刚蒙蒙亮,就有两人,一摇一晃地走上门来。
小五老六定睛去看,险些被吓倒在地。
那打头的是个身穿绛红官袍的老爷,衣袍飘飘,远看倒是很俊逸。
然而走进细瞧,那官老爷整张脸抹得比唱戏的都白,一双眉毛粗黑,嘴唇面颊却是艳红艳红,不男不女,活似深山里钻出来的老妖精。
他身后跟着那小厮,惨白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脸,你仔细去瞧,他的脸色竟然还透着分青,不死活人。
“来……来者何人?”
打头那位从袖子里抽出帕子,用兰花指拈起来,慢吞吞地擦了擦额角的汗,掐着尖细的嗓子拉长了音道:“本官乃朝廷特派至西南的左佥都御史,委任于总督李经延,协助总督治理西南匪乱。今儿是受朝廷指派,前来招降众好汉,还请通报。”
这位一开嗓,小五就激起满身的鸡皮疙瘩,老六听是来招降,知道事情紧要,冲小五吩咐几声,转身就往寨子里跑去了。
苦竹站在官白纻后边儿,是又怕又惧,然而见了官白纻这副做派,偏偏又觉得极为有趣儿,憋笑憋得辛苦,心头的忐忑淡去几分。
太阳逐渐升起来,官白纻生怕面上的脂粉被晒化,只得不住地从袖子里掏出□□匣子,边往脸上扑,边让苦竹撑起袖子为自己遮阳。
站在门前的小五手里攥着土矛,神情复杂地就这么看着。
又过了一阵,老六终于领人出来。
那是个身穿藏青色长衫的俊俏男子,头发高高束在脑后,眉眼如画,满身书卷气。
“三当家的,正是此人”,老六指给男子看。
那人顺势瞧过来,在看见官白纻的瞬间,神情凝滞片刻。
他很快缓过神来,朝人抱拳作揖道:“见过大人,在下顾南尘。”
官白纻皱眉,满脸倨傲:“本官身为朝廷三品大员,怎么派个喽喽接待。”
“你这狗官,怎敢在三当家面前撒野?”老六当即瞪圆眼,将腰间刀直接抽出来,卡在官白纻细细弱弱的脖子边儿,就要砍下。
苦竹已经彻底吓傻,整个人呆在原地。
顾南尘不言不语,只是静静看着。
官白纻朝架刀的这一侧啐了一口,冷笑:“来啊,你个杂碎,倒是真给爷往下砍,在这里耍什么花把式。你今儿把爷砍死在这里,明儿李大人就调兵,围了这龙山。李总督这些日子已在筹备剿匪的军队,你们该是早就知道了吧。”
他抬起下巴,翘着兰花指,慢慢将脖子上的刀推开,两眼却直直看向顾秋生:“三当家,叫得好听,不过是个管钱管米的记账的,叫他来见爷,难不成不是在糊弄朝廷。”
顾南尘忽而一笑,美人展颜,当真能叫天地失色。他连忙快走几步,又朝官白纻深深作揖,“大人息怒。方才不会是想看看大人气度,大当家二当家已在寨内设宴,请您移步进去。”
老六收了刀。
官白纻冷哼一声,从袖子里掏出扇子摇起来,先是回头狠狠瞪了一眼还呆着的苦竹,示意对方跟上。
又在经过老六时,故意踩着他脚面儿走过,将一个小肚鸡肠的大爷仿得是惟妙惟肖。
“大人”,顾南尘擦了擦额角的汗珠,小心询问:“请问朝廷里,宦官也能作这御史?”
官白纻两眼一瞪:“你说什么浑话,那些阉人也能与我等相提并论?”言罢两手抖了抖腰带。
顾南尘见他动怒,也不再言语,只是闷头领路。
第74章 西南遥(十九)
陈宝儿与殷俶又等了两柱香的功夫, 没有等来舍利,反而等来了愈发鼻青脸肿的薛七声。
这位县官浑身上下都如同从那泥浆中滚过一遭的。他来时怕丢人,故而是从署衙最隐蔽的小门, 一路掩面,悄无声息地钻进来, 拜见了二人。
“东西呢?”
殷俶冷声诘问道。薛七声不说话,反而抹起了眼泪。
陈宝儿心头一跳,“莫不是遭了匪盗?”
“哪里来的匪盗, 公公”,薛七声咬牙切齿:“在下之前素来被王大人手下寻衅殴打,此事您该有所耳闻。今日我带着宝物出来,被他们发现, 就抢掠了去。”
“你难道不曾告诉他,是要献给公公的东西?”
薛七声擦了擦眼角, 哭道:“自然是说了,可王大人还是夺了去。公公有所不知, 王大人素日在街上多有掳掠, 我们也都是习惯了,若是东西不紧要, 也就自认倒霉。”
“咱临阳城, 谁不知道王大人是公公最信重的人。我们就算告到大人您这里,到时候王大人只是稍稍辩解, 全身而退。然事后定会记恨我们,私下里便是要往死里折磨。”
“若不是此物实在过于贵重,本官是绝不敢说与公公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