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官念,一来便是叫官阁老想要令女儿入宫日后复起的念头落空,保证了李公仕途不受影响,二来也是为贵妃娘娘除却分宠之人。世人不会顾及姑娘为何伤官姑娘,他们只会说贵妃狠毒,三皇子结党营私、不惜以如此阴毒的妇人手段排除异己。”
“到那时,无论如何,想必贵妃娘娘是不会再亲厚马提举,甚至,如若后果严重,也难保不会迁怒。”
这一番话,马夜雪听得懵懂,周莹微听着吃惊,而钟妙嫣,则是有些许骇然和警醒了。她蹙眉去看,正巧看见那女子不闪不避地瞧过来,那女子的眼里仿佛淬了冰,冷得骇人。
官白纻见马夜雪神情怔忪,便迅速抬手,夺下马夜雪手中步摇,面不改色地从自己的手臂中抽出,将那步摇顺势掷在周莹微脚下。
待三人回神,官白纻已经扶起了官念。
周莹微见官念脱险,心中生恨,她瞅了眼还久久不能回神的马夜雪,心中暗啐一口。偏偏这时,一向寡言少语的钟妙嫣忽然开口。
“这位姑娘说得极为有理,夜雪伤官念确实不妥”,她慢慢地抚了抚鬓角,笑道:“只是不知姑娘是何人?若是夜雪责问你,你可有如官阁老般的爹爹相护?”
钟妙嫣自幼在深宫长大,她父亲是皇帝的琴师,偶尔也会被邀请去宫外演奏。她很确信,同辈中出身很好的公子小姐中,没有官白纻这号人物。
“妙嫣说的在理”,周莹微出声附和,“你拿官阁老、三皇子和贵妃娘娘压夜雪,却不知,你自己是个什么身份。我见姑娘谈吐不凡,想必必是言情书网、名门之后,不打不相识,我们今日不妨结个善缘。”
“堂……堂姐”,官念终于缓过神来,哭叫一声,牢牢攥住她的袖子。
“堂姐?”
马夜雪眯起眼,捏了捏拳头,“官阁老还有当官的兄弟不成?”
“我知晓”,钟妙嫣再度接话,“官阁老还有个远近闻名的纨绔兄弟,是个白身。”
马夜雪闻言先是一惊,接着放声大笑起来,“你个平民百姓家的姑娘竟然敢在这里口出狂言,议论朝堂国事,真真是桩奇闻,也不知谁给你的脸子。”
她收住笑意,眼睛里歹意未消,似乎在酝酿着如何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贱民磋磨而死的手段。
“白纻只是护妹心切,便冲了出来。我知夜雪姑娘也是性情中人,恳请姑娘见谅。况且白纻之前所言皆为事实,如若夜雪姑娘当真因怒气伤了官念,其后果绝不是危言耸听。看在白纻也帮扶了姑娘的份上,请您高抬贵手,放我二人离开。”
“离开?”马夜雪大笑,“你说的不错,方才你拦下我也确实有理。但是姑奶奶心中依旧憋着口恶气,这样,你跪在地上给我嗑三个响头,我便放你离开。”
“堂姐!”
官念终于回过神,她抽噎着抱住官白纻的腰身,“我来磕头请罪,此事是我带累堂姐”,左不过不是第一次了。她怔怔然地看了眼面前的三人,就要跪下,却被马夜雪陡然喝住。
“不许”,她高挑着眉,指向官白纻,“就得她来磕头。”
她就是见不惯这人明明身份卑贱,却偏要摆出一副比谁都聪明的贱人做派。
“如若你不磕,此事便没完,今个儿姑奶奶记住了你,日后定让你见识见识姑奶奶的手段。”
钟妙嫣眼中闪过喜意,她求的便不是一时的痛快,而是想让马夜雪这恶人自此盯上官白纻。
“白纻竟不知,姑娘如此大度爽快。”
官白纻言罢,登时往地上一跪,没有丝毫迟疑。
她痛痛快快嗑了三个响头,举手投足间,鬓发未乱,衣袍飘飘。再直身,纵然额头沾满泥尘,面上却偏偏没有任何受辱之意,反而极为欣喜,就连看向马夜雪的视线里,也带着颇为真诚的谢意。
她似是从心底里感谢马夜雪的宽宏慈悲,“如此,便算与夜雪姑娘两清。”
“却原来是个贱骨头!”
马夜雪失了兴味,也没了继续折磨的兴致。三人自讨没趣,相携离开了。
官念揩着泪去扶官白纻起身,却被对方避过。
官白纻从地上利落地爬起来,拍掉衣衫上的尘土,面上竟然露出些许心虚的神情。
官念奇怪地抬头去看,在出口处,不知何时静立了一人。
对方逆着光影,身形颀长,戴冠着袍,不似寻常郎君的衣着。不知怎得,她隐隐觉得,这人现在,似乎有点生气。
“堂——”姐。
“你快回去寻陆夫人,宴席结束前,哪儿也不许去。”
她言罢,就匆匆朝那巨石口处的人走去,二人极快地消失在官念的视线中。
官念抖了抖眼睫,似是又看见那官白纻白袍猎猎作响,挡在自己身前。她抓着她腰间的衣袍,可以从侧面稍微窥见她当时刹那间的神情:眸光如刀、薄唇轻抿,与平日里的笑模样不同,那一刻的堂姐,漂亮得让人移不开眼。
她轻轻抿唇,瞧向自己刚刚从袖口里抽出,想要给官白纻裹伤口的帕子,杏眼儿里有些许委屈。
那位郎君,可千万要记得及时给堂姐治伤。
第10章 皇贵妃(五)
官白纻走在殷俶身侧,偷偷觑着那人的神色,但见他唇抿得僵直,素来温和的脸上浮现出显而易见的不虞之色,心知他是恼了。
二人走到僻静处的一方石桌前,她伸手拽住他的袖子,对方身形微顿,原本走得飞快的脚步也停下来。
两人不言不语地站定,三思见状,知机地立刻跑开,站在幽径的小口给主子放风。
“爷,您走得如此快,鸦娘出了一身的汗,这汗液侵染了伤口,疼的厉害。”
好一个恶人先告状,竟还埋怨起他不成?
殷俶抽出帕子,甩进她怀里,随后坐在石墩上,一言不发。
官白纻险些压不住嘴角的笑意,她一边偷瞧殷俶的神色,一边软下嗓子,“鸦娘伤在手臂,一只手却是没法子自己包扎的,看来是要劳烦爷手下的人了”,言罢扭头就要唤三思,却被殷俶猛地拽过胳膊,毫不避讳地掀开薄衫。
白花花、嫩生生的雪臂骤然外露,晃得人心烦意乱,殷俶怔了片刻,只觉心尖掠过些许躁意,还未等他细品这一刻的悸动,那臂肘上深红色的伤口赫然入目,格外狰狞。
他手掌不由自主地收紧,攥得女子直蹙眉。她却没有出声提醒,只是忍着痛,眼眸亮得出奇,几乎是贪婪地暗暗注视着殷俶的怒容,似是要将对方难得一见的神态全部烙印在心底。
爷这是,心疼她了。
“我竟不知你重活一辈子,却是连审时度势的本事都丢了?”
他用自己干净的帕子裹覆住伤口,出言讥讽。官白纻闻言轻声一笑,却不顶撞,“爷说的是,这回是我莽撞了。”
“我忧心堂妹划伤面颊,这才急匆匆地冲出,来不及思忖退路。”
“你当爷是傻子不成?你若是有心回护官念,前世怎么不见你对她有半分怜惜。”不过是知道官念对他日后大有裨益,这才今日不管不顾地冲出去罢了。
官白纻不争不辨,只是勾唇静静笑着,望着他的眼里是全然的欢喜。就好像只是看着他,她便再无它求。这眼神里的东西太纯粹,殷俶像是被烫着了般飞速移开视线,这才惊觉自己手里还不清不白地攥着姑娘的臂肘。
他下意识地用指尖摩梭一下,那人即刻敏感地颤了颤,前世红绡帐里、在这人丰软莹润的骨肉间沉沦贪欢的回忆刹那间袭上心头。
他即刻松开手,那官白纻便如触了电般登时拉下衣袖收回手臂,二人不言不语地坐在石桌两侧,一时间竟然都有些怔忪。
脸烫得发疼,官白纻用袖子欲盖弥彰地掩住头顶遮阳。殷俶清清喉咙,率先回过神来,他从怀中掏出薄薄的一卷文册,递予官白纻手边。
***
李习正站在桌案后,垂首躬身,分外谦恭。他对面,殷觉正襟危坐,二人桌案前正摆放着一封信件。
写信之人乃镇守西南边陲的总督李经延,此信是几日前快马送与李习的私人书信,信中说道,有一商人出海归来,向李经延进献了只从未见过的珍奇异兽,毛发浓厚艳丽,似马似非马、似鹿非鹿。虽然是只幼兽,但也十分奇异。而古籍上也说那麒麟兽圆头狼蹄、鹿身龙尾、头顶一双异角,倒也极为符合眼前此物的描述。
他知晓睿宗喜好道法,亦看重鬼神之说,所以想借花献佛,将这祥瑞献上。他知晓这是个讨好睿宗的极好法子,却是不敢独自揽工,只因他是李习门生,西南总督也是经由李习擢拔。饮水思源,故李经延直接将此事以信件告知李习,却是想将这献祥瑞的美差让与李习。
李习是三皇子一党,他知晓殷觉因菊花宴失仪惹怒了睿宗。扪心自问,儿子动了老子的女人,不管这个儿子是如何冤枉,睿宗只要瞧见殷觉,心里到底还是不舒服。
他先是与殷觉挪用户部一笔款子赶制出了几只宝盘,又费尽心机寻得位尤物,同时奉送给睿宗。恰逢李经延上来卖好,他们二人便心生一计,却是要借李经延这祥瑞之物大作文章。
“依先生的意思,若是这天下真能出个祥瑞之物,又借这祥瑞宝物之口宣扬母妃是神女下凡,可以赈民救世、保国之无恙。如此,父皇就会将母妃抬为皇贵妃?”
殷觉蹙眉盯着书案上的那封书信,眼中到底存着些犹疑,“此事我虽已说与母妃,只……”
“殿下不必疑虑”,李习躬身,“大皇子年以弱冠而陛下迟迟不立太子,且时常令大皇子辍学停读、宫内幽禁,不许其插手朝政之事,圣心已然明朗。陛下不过是少了推殿下入东宫的由头,既如此,我们便生造一个机遇给陛下。”
“先生,君识仍是愚钝,这般明显的筹谋父皇会暗许。”
“殿下”,李习捻着胡子,笑得高深莫测,“老臣身为殿下的师长,却还是欠些火候。殿下看不出陛下的苦心,他之所以不肯拥立大皇子,究其原因为二。”
他抖了抖袖子,伸出干巴巴的一根指头,“其一,是勋爵。”
“大皇子生母陆皇后乃陆国公长女,那陆国公何许人也,当年若非他相助,现在的位子上还不知是何人。陆国公自恃功劳,领了中军都督府左都督职事,统领五军大权。陛下与他缠斗数年,这才捋去他的职务,强令陆氏一族迁至南都。如若大皇子为太子,难保那狼子野心尚存的陆国公不会起复,再来一回前朝旧事。”
此言的确有理,只是到底是亲子,那陆国公再如何猖狂,殷觉不信睿宗就没有制衡的法子。他见李习不急不缓地饮了口茶,卖着关子,便知这其一并非关键。
他坐立不安,连忙起身施礼,“先生,您便不要吊君识的胃口,这其二到底为何?”
李习瞧他,长叹一声,“这其二,更为致命。因这其二,大皇子自出生,便注定无缘东宫之位了”
他瞧见殷觉懵懂的神情,低声提醒,“殿下莫不是忘了,陛下这皇位是如何得来的。”
第11章 皇贵妃(六)
“嫡兄早夭,庶子继位,陛下这皇位便是如此而来。如若按照礼法拥立大皇子,岂不是在暗讽自己立身不正。最为紧要的二字,便是礼法。陛下的太子,决不能因礼法而立。”
殷觉跌坐在椅上,竟是全然通透。他笑看向李习,眼里再无踌躇,满是锐意与锋芒,“既如此,此事如何布置,还望先生赐教。”
“祥瑞之物口吐宝册,册上印有观音图,令附言:”
“西楼逢子,常与桃依;
雪盖银河,花满海湾;
东方日落,仙寿永昌。”
“何解?”
“西楼逢子,常与桃依,暗指‘李’一字。雪盖银河,花满海湾乃贵妃娘娘家乡乌云乡特有之景。最后二句便是祝我大历朝万寿无疆,仙寿永昌。只消较那观音图形神皆似贵妃娘娘,如此便可成大事。”
“既如此,我便即刻作了这宝册来。只等先生将那宝物接来,我便私下进献给父皇。”
“此事不可。”
李习断然阻止,“此书我已与李经延相商,由他备好封存于盛放祥瑞之物的宝箱中。此事务必要小心,切不可走漏风声。除了那李经延与你我而二人,无人知晓这箱中有何物。如若等到京都再开箱塞书,这里尚存许多国公耳目,恐生变故。”
“私下进献又更不可取,本来便是为陛下做的筏子,自然声势越显赫越好。依我看此事便依旧借李经延之口在朝堂上献宝于陛下,如此最为堂正。”
“既如此,君识省的。但若有人知道消息,中途劫掠又该如何?”
“此事,殿下不必忧心”,李习盯着窗外巨树入秋后干枯嶙峋的枝干,但笑不语。
纵使皇子再尊贵,在他们这些浸淫官场多年的老油条眼中,也不过是黄口小儿罢了。若说此事唯一的周折,便在那眼珠子紧盯着东宫不放的郑国公身上。
西南出祥瑞之兽的消息瞒得住京都里的各人,却是瞒不住与西南相隔不远的南都郑家。他必会拿此事作为砝码与大皇子斡旋,一旦大皇子松口,他定会在西南到京都的官道上动用京营中隶属中军都督管辖的旧部佯装匪徒劫掠。
然而,郑国公能想到的,他李习早已想到。他早早安排了南都旧友南都礼部尚书钱穆真前去西南接洽。这一着棋,不光是要为殷觉立威,他更要设法歼灭郑国公在京营旧部的势力。郑国公在大皇子面前谈下筹码,却没有劫掠到宝物,大皇子自然会生疑,二人也就生了嫌隙。
如此大皇子孤立无援,而郑国公也孤掌难鸣、难成气候,自此时,睿宗抬李贵妃为皇贵妃便会更加顺畅无阻。至此时,殷觉距东宫一步之遥,他李习也就是那一顶一的从龙功臣。
“殿下,却说那锦衣卫您真有办法调动?”能不能剿灭京营势力,还是要兵,李习本来设想从兵部下手,却不想殷觉竟然有法子可以调得动锦衣卫。
“这是自然,先生不必忧心。”
现在的锦衣卫指挥使刘顺丰,可是陈海的亲信。自己在陈海面前,总还是有几分薄面,只要陈海点头,莫说是去西北劫杀一伙佯装盗贼的京师,就是让那刘顺丰去刀山火海,对方也不敢皱个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