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睿宗放下手边的茶碗,“既如此,你差人去他重华宫中,就说如今宫中出了丑闻,甚是动荡,朕忧心他素来体弱,恐他心悸忧思,伤损体魄,就先在宫内静养三月。”
这是对皇长子要变相禁足了,陈海心中叹了口气,却不再多言,低头应是。
他正欲离开,又被身后的皇帝叫住。
“还有,静养三月,便不必读书习字劳损身心,这三月便先辍了课业,讲经的先生和教习的武师都不必入重华宫。”
“是。”
大皇子十三上方才出阁读书,如今不过五年,其间因大大小小事动辄便会被辍读。如今算来,怕是连四书五经都未完整习完。陈海知道睿宗是在借机变相惩处,却也不会有所表态。他左不过就是个传话的奴才。
他方一抬脚,身后又传来睿宗冷冷的声音,“再有,去宫里挑几个伶俐的小厮,给我去他宫中好好伺候。”
这是要彻底监视大皇子的一举一动了。
陈海没有多言,仍旧应是后,走出了内殿。
却在这时,门外陡然传出喧哗之声。
谁那么大胆子,敢在深夜闯入陛下休憩的内殿。
下一刻,看见闯进的来人,陈海眸中闪过几丝了然。
“父皇”,青年身高颀长,五官青涩,却仍有些许难以言说的女气,很是阴柔。
男生女相,视为不详,可偏偏是独得圣眷的皇三子,那么这不阴不阳的长相也就变成了绝世风姿,被士林众人艳羡。
他此刻双颊带泪,神情萧然,一进来便立刻跪倒在地,痛哭起来,“孩儿不孝。”
睿宗蹙眉,没有第一时间让他起来。
由此可见,他是真的着恼了。
殷觉咬牙,“砰砰”磕起头来。直到他磕得额前青紫,隐隐有血丝渗出时,睿宗才不紧不慢地敲了敲桌案,“行了。”
“起来吧。”
“朕知你冤屈。”
两句话,殷觉脸上的绝望阴沉即刻一扫而空,转悲为喜。
巧言、令色、足恭,这一套倒是耍得风生水起,熟稔至极。陈海低头,以防自己轻蔑的神情被二人瞧见。
“父皇,此次孩儿确实冤枉。我不过贪酒多吃了一杯,便登时觉得天旋地转,被亲卫扶入一暖阁醒酒后便人事不省,直到被父皇于浮碧阁唤醒。”
“酒水可有查过?”
“孩儿皆细细排查,确实没有任何可疑,就连当日所有菜肴杯盏,孩儿皆一一验过,一无所获”,殷觉眼中闪过一丝阴狠。
“不是公用的器皿,那宫内杯盏可有检验?”
“宫内也俱一一验过,没有任何错漏。”
睿宗闻言重重叹了口气,却也是再无他法。这本就是桩丑闻,更不能大张旗鼓地去各宫排查,如此看来,便只能不了了之,只可惜了自己这番苦心谋划,也都付之东流。
殷觉见睿宗面色缓和,立刻冲身后跟着的小厮使了个眼色。
那小太监立刻点头,弓着腰退出殿外,片刻后,捧了一精致的金丝楠木宝盒扭腰进来。
他抬足跨过门槛,在殷觉的示意下,几步上前,跪拜到睿宗面前,高高撅起屁股,同时将盒子举过头顶。
小太监身上带着香风,陈海面不改色地抻了抻袍子,又端过一盏灯烛到案上,然后不紧不慢地从睿宗身侧后撤几步,退到了侧面。
睿宗将腰背往椅上懒懒一趟,左手不紧不慢地转着右手拇指上的玉扳指,沉下声,“到近前来。”
那小太监没起身,就着这个姿势,翘着屁股用两个胳膊肘往前,一点一点爬过去。
灯下美人,腰肢细软,不堪盈握,更衬得后臀丰满莹润,就连那身姿起伏的弧度,都透着股精心训练过的狐媚劲儿。睿宗是个荒唐的,也开过偏门,宫内的老人都知晓。
小太监掀开盒子,这一掀开,却是连见多识广的陈海都不由得露出惊异的神色。古色古香的木盒中分三层陈列着九只三寸月色素盘、光泽典雅、薄如蝉翼,每只盘面上都绘制有栩栩如生的男女。这些姿势皆根据民间流传已久的《玄女经》编绘而成,九只盘子绘制有九种不同的方法,红男绿女,皆栩栩如生、须发毕现。
那小太监媚眼如丝,伸手取出一件,用葱白的指尖轻轻一弹,盘响悠长婉转有如凤鸣。他又举起磁盘置于两手间飞快地翻转,那瓷盘几乎透明,正反都可以看到清晰的绘图,当真是少有的极品。偏偏他柔弱无骨的五指时不时拂过那些绘图,显得愈发香艳入骨。
睿宗面上没有什么动容的神色,他抬起右手,扳指卡着那宫人的下巴慢慢将人的脸抬起来。柳眉飞燕、沁水双瞳、肌如凝脂、色似牙雕,什么叫活色生香、媚态毕现。他眸色渐深,眼中终于有了点浅淡的兴味。
六万贯雪花银烧制这九只半寸月色素盘,只为搏君一笑,不愧是皇三子。陈海悄悄擦去额上的汗珠。
那殷觉见自己的礼物已经送到手,心中微松,便与陈海一起识趣地从内殿退出来。
“老奴为殿下掌灯”,陈海姿态放得很低,殷觉连忙挽袖,“君识不敢”,他竟然在这个太监面前自称其字,态度算是极为谦恭。
陈海也没有继续客气,只是微微躬身,将殷觉送至宫门口。
“陈公公,实不瞒您,这些礼物并非我一人准备。”
“哦?”陈海用手帕捏了捏鼻子,神情疑惑,“那还有何人,如此合陛下心意?”
“是那曾经为我讲经的先生,现任南都礼部尚书的李公。”
李习李伯云,陈海眼珠一转,想到即将离京回乡守丧的官阁老,心中有了思量。
他笑了笑,“我久闻李公清名,据说此人文采斐然、有大才,又有济民之志,是位德才兼备的名士。想来若能有更多如李公这般的人辅佐在陛下身侧,何愁我朝不能传至千秋万代。”
这高帽一扣,殷觉笑了,“李公虽有才名,却是仍不及公公的公允持重。这李习在南都曾与另一位士人并称双绝,却也都是士人中的大才。”
这位胃口可真不小,陈海面不改色地抖抖暗红的衣袍,“那位是?”
“那位就是不久前从南都迁任京都礼部侍郎的张倾张相公。”
“既然如此,殿下说与老奴又是何意?”
“只希望公公能在父皇面前多多美言”,殷觉走到门口处,瞧见四下无人,偷偷凑到陈海身侧,将手中一方罗帕递过去,“夜半子时,母妃于毓粹宫偏殿静候公公。”
陈海面不改色地接过来,今晚是他值夜,那李贵妃自然也是知晓的。此刻二人正走到月色明朗之处,陈海的容貌与神情也终于可见。
睿宗是个好姝色的皇帝,日日伺候在他身边的宫人自然也个个样貌姝丽。陈海虽然已经三十有余,却因无须无髯,面容白净,显得只有二十左右。他生一双凤眼,薄唇似血,眉眼间有股难言的冷淡与风流。
此刻,他面不改色地拢紧帕子,“殿下,老奴便送到此处。至于殿下吩咐,老奴自当遵从。”
“君识先谢过公公。”
陈海面不改色地触了触袖口内的锦帕,先去了殷俶所居的重华宫,转述了皇上的口谕。然后再回身,老老实实守在了皇帝的殿门口。
月色暧昧,里面时不时传出几声夹杂着泣音的猫叫,还有男子正得趣儿的逗笑。这些声音缠绵悱恻,香艳隐微,唤得陈海的心似是被猫爪子挠了般,酥酥麻麻,反倒被激起一股子邪火。
他抬头观月,忖度着时间。自己虽贵为司礼监的掌印太监,说到底,还是皇帝的一个奴才、一条看门狗。只是这狗,也会偶尔偷食主人的珍馐。
想到子时躺在宫殿内媚态横生的美人,陈海一边哂笑,一边不由得承认这皇三子也算有不凡之处。
他怕是早已料到自己今夜会被勾起欲念,索性便牵线搭桥。那李贵妃虽然蠢,倒也是玩起来颇有风味的。
陈海细细忖度一番,心想着今夜殷觉提到的那两个人,他也该出点力气,在睿宗面前多言两句。
第7章 皇贵妃(二)
殷觉擦着唇角从宫门内踏出,看了眼天上的冷月,眸色中的阴毒不减反增。
他上了轿子,却没有回自己的宫殿,而是摆手,让人带去了另一处。
他被下药是事实,可是却无论如何都查不出踪迹。
殷俶那边父皇也定是仔仔细细盘查,如果仍旧无恙,那么问题便只有可能出在恭妃身上,那秽药怕是被直接带在她身上。
他亲自去诏狱翻查,就不信找不到半点痕迹。
却说之前从乾清宫金銮殿退出来的小校尉,已经来到诏狱。
他走进一间昏暗窄小的牢房内,蹙起眉,叫人将里面气息奄奄的人用席子裹住拖出来。
那校尉不耐地抻起袖子,虽然嫌脏,但是毕竟是睿宗亲手吩咐的事,他也不敢马虎。
“去牵条狗来。”
皇帝不让殓尸,可架不住总有人赶着找死。他们找死的不要紧,到时候连累无辜的办差人才是最要紧的。
久而久之,这镇抚司里也有了一套私下的行事方法,就算要殓尸,那也要有尸可殓才行。
女人海藻般浓密的长发因血污凝结成一团浓郁的黑,她伸出已经见骨的细弱手臂,颤巍巍地从席子中探出,去攀附校尉的鞋靴。
这金玉一样的人儿,在经历了一番毒打和折磨后,竟然还没死透。
校尉见怪不怪地一脚踩上去,直接踩到她的手臂筋骨碎裂,席中人惨叫一声,再无生息。
他冷冷啐了一口,牵起老头领来的恶犬,左手拖着席子,朝乱葬岗去了。
乱葬岗,正是风清月明,校尉一身飞鱼服,抽着大烟坐在坟堆上。
他的脚边不远处,一只油光水滑的黑狗正拱起脊背细细的啃食咀嚼。
过了许久,在刺鼻的恶臭与遍地的残骸中,有累累的白骨冒着寒光。
他站起身拍拍屁股,唤回狗,准备回家。那狗走过来,喉咙里不舒服地呼噜着,咧开嘴,牙齿间露出一点金芒。
校尉俯身细看,应该是女人的小指上原本带着的金环,卡在了狗的犬牙上。
这金环极细极精巧,所以同僚在毒打这女人的时候才没发现此物。他咧嘴拍了拍狗脖子,真是条好狗,今晚回家,终于不用挨婆娘骂了。
小小的金环塞进怀里,吐出含在嘴里的草根,他乐呵地转身,远处忽然窜过一黑魆魆的人影。
心中生疑,他却也不怕,只是抽出佩刀,牵着狗小心翼翼靠过去。未等他凑近,冷风一闪,他身侧的狗就被暗箭穿了脖子。
校尉正欲大叫,有人已从身后悄无声息地贴近,那人双手一紧,一条寒光乍现的钢线已经绕上他的脖颈。
他双目欲裂,半截舌头吐出来,竟是被生生咬断,几息间便面庞青紫,没了声息。
那人将钢丝抽出来,甩掉上面的血肉,被勒断脖子的人正仰躺在地上,两只眼珠直勾勾地盯着天上的明月。
此人并未即可离开,而蹲下身,在他怀间摸索,找到那枚金色的指环后,即刻朝乱葬岗的坟堆背面快步离去。
阴影里,静静停着的辆马车。
“爷,事情已经办妥。”
他垂首将手中的东西递进轿子。
“知道了,把这里收拾干净。”
殷俶坐在轿子里,“过一会儿陛下便该差人来我宫中了,你且快些。”
三思闻言一噎,却不敢多言。轿子周围那几个侍卫也都手脚麻利地拖拽着校尉和狗的尸体去掩埋。
殷俶百无聊赖地靠在一边,难得有闲心地玩弄起掌心的那枚金戒。
他指尖微动,将那戒指转了一圈,原本镶嵌着石榴石的位置消失,出现黑色的细孔,再一转,便是一根细细的金针,上面还沾着些许粉末和干涸的血痕。
这玩意儿还是前世官白纻鼓捣出来的东西,他临时叫人去仿制,还不及她制作出的十分之一精巧。
眼前忽然闪过那人素着脸枕在自己膝上,转动指环的情形。
暖阳透过叶隙细碎地洒进来,她面颊的温热透过薄薄的衣衫,传到自己的膝上。她眨了眨睫毛,轻轻的骚动,心尖儿有一点点痒,还有些许说不清的烦躁。
殷俶猛地回神,眼前是昏暗的轿内。乱葬岗的恶臭依旧刺鼻,夜风也依然寒凉,明月如钩,却也是冷冽而孤清的。
想起一会儿便要回去的重华宫,冷清凋敝,不知怎得,他又生出几分懒怠的心情。
却不想重活一遭,不仅要再斗一番,宫中却连个暖床留灯之人也不剩了。
“爷,已经收拾妥当。”
“那便回吧。”
轿内传来清淡的吩咐声,那音调中的漠然,竟是比这如霜的月光,更令人胆寒。
这一行人离开乱葬岗许久,又有车马悠悠赶来。
他们忍着刺鼻的恶臭寻到了恭妃的尸骨,却是什么都没有找到,只得无功而返。
殷觉便是再不甘心,也知道此事不宜穷追,这个暗亏,他有再多不甘,也得咬牙咽下。
不过,他和母妃又有了新的筹谋,只要陈海这次愿意帮他们,母妃想要为皇贵妃的心愿,或许不日便可实现。
而距他入主东宫,也不过咫尺之遥。
思及此处,他终于是不情不愿地放下车帘,压低嗓子怒气冲冲地吩咐一声,“回宫。”
***
殷俶回宫不久,陈海果然登门传来睿宗的口谕。
禁足、辍学、监视,没有一样超出殷俶的预料。
打发走陈海,三思合上门,小李子跪倒在地,脸上是既惊又喜的表情。他怎么也没有料到,自己竟然是以这样的方式,被送进这重华宫。
三思站在一旁,也是暗暗心惊肉跳,觉得自家主子料事如神。
殷俶虽然眼中平静,神情却还是温和几分。
他坐在堂内的主位上,扫了眼三思。
三思愣了半晌,这才反应过来,边擦汗边傻笑着将袖口里殷俶事先为这人写好的名帖递过去。
“主子说了,今后你就叫伯柊。柊是常绿的树,这里面有主子的心意,你可千万不要辱没了。”
“仆省的。”
殷俶没有多少怀疑,毕竟前世,伯柊到死,也是个忠心的。